第79章 你懂了。

  許融比韋氏還手忙腳亂地收回了手, 不過她餘光瞥見蕭信僵坐在那裡,好歹沒有再起來砸場了,又放鬆了一點。

  不是她脾氣多好, 叫阮姨娘問到臉上了還能忍得住,而是——

  許融將目光移向了蕭侯爺。

  蕭侯爺還未有反應,只是端坐著, 目光在四周宮燈照映下似有些暗沉。

  這就夠了。

  夠將阮姨娘的出頭襯得蹊蹺。

  如果阮姨娘的枕頭風已經吹到位,不會需要頂著蕭夫人的嘲諷親自上陣, 這個鴛鴦譜不論點得合不合適, 不該由她一個妾室率先在半公開場合說出來。

  許融此前的一點疑惑也在此時得到了解答:也許不是三合一的威力不夠, 而是根本,他們在內部就出現了分歧。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 許融在說完那個「是」字以後, 沒有立即封堵回去,而是等了一等。

  阮姨娘得以接著笑道:「侯爺,您看,這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往日想來想去, 竟就沒有往眼跟前看一看。」

  「姨娘, 你說什麼呢……」蕭珊頭垂得低低的, 仍看得出臉色暈紅。

  除此以外, 席上一片寂靜。

  許融感覺到數道目光都向著她投射過來, 她並不在意, 只是留意著蕭侯爺。

  她已經肯定了, 阮姨娘要逼宮的實際上不是她, 而是蕭侯爺,如果他真的那麼寵愛阮姨娘,不會當眾拂她的面子。

  這接下來, 才輪得到她接招。

  在她的等待中,蕭侯爺終於咳嗽了一聲,發話:「這不合適。」

  話很簡短。

  阮姨娘不放棄:「怎麼不合適了?我知道侯爺有顧慮,怕人家嚼舌說像那小門小戶的換親,但我們既不是那樣人家,又有什麼可怕的?那也不過是些沒見識的話罷了,依我說,這知根知底,親上加親的,才是現成的好姻緣,比往外面尋的放心多了,許家的小侯爺還救過一回珊姐兒,可見是有緣分了,如今只要侯爺心疼珊姐兒,點個頭——」

  砰。

  一聲悶響,是蕭侯爺將手裡的酒盅重重放到了桌上。

  阮姨娘臉色變了變。

  蕭侯爺卻沒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蕭信。

  蕭信察覺到,擡眼也看向了他。

  父子倆隔著流溢燈光對視,一個帶著警惕不馴,一個則因此閃過複雜光芒。

  這個兒子越來越長進,他的分量,也越來越讓他輕忽不得……

  「阮氏,」蕭侯爺收回目光,語意沉沉地再度開了口,「我說了不合適,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話仍不長,卻徹底絕了阮姨娘的念想,沒給她留一點顏面。

  阮姨娘整張臉徹底蒼白,連著蕭珊也不可置信地擡起了頭,但跟桌上各色目光一對,又飛快低下去,肩膀開始聳動。

  「珊兒身子不適,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蕭侯爺對女兒的口氣還算和緩,但於蕭珊來說,無異於一個耳光打到她臉上,她劇烈地抽泣一聲,拿帕子捂住臉,起身就跑了。

  「呵。」

  這一聲是蕭夫人笑出來的,眼中釘丟了這麼大一個人,蕭夫人暢快得不得了,蕭倫與常姝音之間尚存的那份彆扭都不叫她心煩了,逮著阮姨娘就開起嘲諷來,又笑她村,又諷刺她異想天開,連離席的蕭珊也沒放過,終於蕭侯爺聽得不耐煩了,板著臉道:「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吧。」

  宴席就此草草了結。

  許融與蕭信走在回去的路上。

  連幫著試探一下也沒有,直接就斬斷了她的心思。

  她沒有忽視蕭侯爺是在看向蕭信以後才做出了這個決定,那麼明面上,是他不想因此招致蕭信的反彈,將他一直試圖修補的父子關係再度撕裂,而暗地裡……也許……

  蕭侯爺是知情的。

  蕭侯爺並不是昏庸之輩,他在後宅事物上的一些處置失當,源自他身為男人天生的輕忽,但從蕭信才嶄露頭角,他就調整了從前的態度來看,在家族大局上,他的把控很穩。

  那麼蕭倫知道的事,他沒道理不知道,畢竟,有問題的可是他的血脈。

  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就可以得出新的結論:蕭侯爺為什麼在這件事上遲遲不肯被阮姨娘影響?

  因為他不想將蕭珊這個並非他血脈的孩子與蕭家捆綁太深。

  「你——」

  許融:「啊——?!」

  她想得太入神了,到了旁若無人而又有點疑神疑鬼的地步,蕭信在旁邊突然一說話,就把她驚了一跳,腳下一絆,踩到了自己的裙擺,一頭往下栽去。

  還是蕭信伸手,揪著她後心的衣裳把她拉了回來。

  「你在想什麼?」蕭信頗有點無語地問道。

  他早就覺得她不對了,只是之前院試忙碌,一直沒抽出空來問。

  許融捂著胸口緩過神來:「沒、沒什麼。」

  許融:「我有——嗎?」

  因心虛,她拖長了音調,尾音也飄了。

  「你看我好一陣子了。」蕭信直接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沒感覺?」

  許融:「……」

  她哪有這麼傻,他都問過她看沒看夠了,又杵到她跟前由她看,只不過他沒挑明說,她一肚子納悶跟憂慮,就也分不出心思管那麼多而已。

  哪知道他都存著,現在跟她討說法來了。

  許融暫將那一堆事拋去一邊,開動腦筋試圖找個理由將他糊弄過去。

  「你,是不是——」

  沒等她想到,蕭信先開口了,有點迫不及待,卻又欲言又止。

  許融沒聽出個所以然,下意識轉頭看他。

  蕭信跟她對了一眼,旋即把眼神撇開:「是不是,對我——」

  他又說不下去了。

  因宴散得早,天色還未全黑,許融借著天光,依稀能看見他臉色緊繃著,有猶豫,緊張,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麼——

  許融心裡一跳。

  雖然她沒告訴他,但消息本來來源於蕭倫,他長在蕭家,若從別的渠道聽到什麼閒話,不是不可能的事。

  讓提燈的白芙避遠了些,許融試探著道:「二公子,你不要多想——」

  「我多想了又怎麼樣?」蕭信的聲音忽然冷了下去,卻不是冷漠的那種冷,而是——好像他自己受了什麼欺負一樣,又撐著不肯認輸,「許你看我,不許我多想。」

  許融:「……」

  她意識到他們鬧了個南轅北轍,瞬間鬆口氣又哭笑不得,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她替他操心得不行,他倒好。

  「二公子,你還是好好念書,」她將錯就錯地道,「後面路還長呢。」

  蕭信悶悶地道:「我知道。」

  許融見他不曾起疑,倒也放心了,至於他誤會的那點心思,她覺得不著急,既然拖了這麼久,再拖一拖也不妨。

  還是把他的身世落實了比較重要。

  雖然今晚蕭侯爺的反應有點不對,但許融也記得,太子妃薦來的於大夫曾說過,看不出來蕭信竟是早產的……

  且說阮姨娘的那個提議在蕭侯爺果斷阻止之後,就此終結,但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卻由此帶來了另外一些問題。

  與許融沒什麼關係,是蕭夫人出手了。

  叫寵妾真愛扎在眼裡這麼多年,終於見到了她恩衰愛弛的苗頭,蕭夫人怎麼忍得住不上去踩一腳。

  阮姨娘在蕭侯爺的護佑下,多年來養尊處優,哪裡吃得了這個苦,偏偏蕭侯爺公務忙,連著小半月沒進後院,只歇在前面書房,阮姨娘想告狀也找不到人,熬得人都清減三分後,才終於逮到了蕭侯爺的身影,脫離了苦海。

  慣例又是早上,蕭侯爺在落梅居歇了起來,來尋蕭夫人說話,或者說,替阮姨娘出頭。

  許融等在外面,開始沒聽見他們說些什麼,直到蕭夫人急了,聲音變得尖利,傳出屋外:「——先奸後納的貨色,一把年紀,虧你還當個寶!」

  蕭珊恰在這時來了,將這一句聽得真真的,她臉色本來就有些不好,這一來,由白轉青,安也不請了,掩面掉頭而去。

  許融本來還不十分確定是罵阮姨娘的,這一下,不問自明。

  但是——先奸後納?

  這個詞所能包含的含義太豐富了,其中就有許融所需要的。

  在正院裡不好說話,好在蕭夫人跟蕭侯爺吵著架,也沒空搭理子女們,很快就傳出話來,叫他們各自回去。

  一回到小院,許融就忙問了蕭信:「我才聽太太說那話,阮姨娘在外面就跟了侯爺?」

  蕭信怔了一下,道:「嗯。阮家出事後,太太一直不同意阮姨娘進門,外祖母也不同意,父親不便硬來,將阮姨娘在外面安置過一陣子。」

  「那大姑娘——?」

  「我小時聽人說,是在外面有的。只是父親怕關礙到珊姐兒的名聲,總不許人提起,後來,珊姐兒漸漸大了,從前那些事,也就沒人說了。」蕭信道。

  除了一個蕭夫人,她氣急了想起來要說,蕭侯爺堵不住她的嘴。

  許融慢慢點頭。

  蕭信不過是個早產,她根本就是在外面懷上的,怎麼懷,就有的說道了。

  許融沉吟著,她覺得暫時挖到這裡也夠了,一來如此的話,蕭侯爺知情的可能性隨之大大提高,那她要去揭蕭珊身世,直接對上的就是蕭侯爺;二來,萬一蕭侯爺不知道,那她尋根究底就是將蕭珊往死路上推了,雖然蕭珊打許華章的主意叫她不悅,但她們畢竟沒那麼大仇。

  阮姨娘給不給蕭侯爺戴綠帽子,跟她又沒影響,她不過要確認蕭信安全。

  「你問完了?該我問你了。」

  許融回神:「嗯?」

  「你懂了是不是?」

  許融:「……」她如墜霧裡,「我懂了什麼?」

  「那天晚上我說的話。」蕭信凝視著她,「不然,你為什麼叫我不要多想。」

  許融:「——!」

  還可以這麼推論的嗎!

  重點是,那都是小半個月前的事了!

  「你懂了。」蕭信已得出結論。

  許融不得不服了他,大概這層窗戶紙要破不破地糊了這麼久,她也懶得掙扎了,有氣無力地道:「二公子,不要仗著你記性好,就這樣翻舊帳啊。」

  她被打個措手不及很吃虧的好嗎。

  蕭信搖頭:「我沒有翻舊帳。」

  他神色執著而認真,說完了,才帶上了一點點笑意,道:「我只不過是將你的話多想了幾遍而已。」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他沒有將這八個字明說出來,也用不著明說,他的眼角眉梢,每一點光亮都在告訴她,就是這樣。

  「……」

  許融無言以對,更無從招架,但蕭信沒有再追著她說什麼,而是提起筆來,往旁邊的牆上寫去。

  許融這才發現那邊多出了一張畫,畫上是一棵樹,鬱鬱蔥蔥,有點眼熟,恰像他們院門旁的那棵。

  蕭信往上面添了星星點點一簇花。

  「我和先生商量好了,會爭取一下明年的鄉試。」蕭信畫完,轉回頭來道,「到明年八月,還有十五個月,等我將這十五簇花添完,就到了。」

  他站在畫旁的樣子年輕而挺拔,意氣又風發。

  許融下意識欣賞了一下,而後就:「……」

  感覺像接到了某種通牒怎麼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