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藥的男人被紅榴哥哥扭著胳膊往外拖。
他不肯走, 試圖嘴硬:「我奉主子之命——」
「那等你主子來了再說!」紅榴哥哥嗆他,「二奶奶現在跟前立著,你還想無禮不成?」
男人啞了, 到底不敢,被拖了出去。
之桃乍逢舊主,也不敢再坐著, 站了起來,又胡亂摸出帕子來擦臉。
許融往她腹部看了一眼, 平的, 還沒顯懷。
「幾個月了?」她直接問。
「兩、兩個多月。」之桃有點受驚, 下意識答完後意識到不妥,才擦乾淨的臉又尷尬地憋紅了。
「那還不大穩當, 坐吧。」
之桃猶豫著沒動, 白芙忍不住冷冷道:「姑娘叫你坐,你就坐,還怕姑娘害了你不成。」
她最是溫柔的性子,極少有這樣聲氣, 這一下實在是氣急了。
她與之桃, 都是從小就服侍許融的, 之桃因伶俐又生得好, 位次還在眾丫頭之前, 出門的差事多由她跟著, 那一次許融得知蕭倫與常姝音私會怒而奔去, 就有她與另一個丫頭紫燕在場——
後來, 之桃被許夫人責罰,再後來,之桃一家贖身離去。
白芙沒有想到, 有生之年重逢會是這樣的情形。
之桃躲開了她質問的眼神,默默斜簽著身子坐了下去。
許融將室內打量過一圈,不算豪貴,也不寒酸,是戶中等人家的布置。
這於之桃的身份來說,已是一個越升了。
「離開許家以後,你就跟了蕭倫?」許融轉回目光,問出第二個問題。
之桃答不出話,只是又動了動,如坐針氈的模樣。
白芙忍不了:「你——」
之桃仍沒有答話,不過這次是因為沒大聽懂許融的意思。
許融不吝為她解釋:「因為大奶奶半途上身子不適,折返回去了,不然,此刻你見到的應該是她才對。」
之桃一下擡頭,目中露出恐懼之色。
她不熟悉常姝音,但一般像她這樣的有孕外室落到大房手裡是什麼下場,她不會不明白。
「她、她怎麼會知道——」之桃終於出聲。
「很奇怪嗎?」許融饒有興趣地反問,「你難道以為你能一直藏著?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奶奶現在才查出你來,已是晚了許久了。」
之桃又無話可說。
「至於蕭倫,也沒有多把你當回事吧。」
說完了常姝音,許融接著說回蕭倫,「他將你養在外面,不給你名分,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叫人來灌藥,連孩子都不要,何況是你?」
這段話勾起了之桃剛才的恐怖回憶,許融不認得那男人,她是認得的——是蕭倫的另一個小廝,平常較少跟蕭倫出門,她也沒見過兩次。
今天開門見他獨自過來,她本有點訝異,沒想到他嘴裡說著替蕭倫來找件落下的東西,等進了屋,卻轉眼換了副嘴臉,說蕭倫說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個禍根,不能留——
「嗚嗚……」之桃哭了。
痛苦遲來地席捲了她,一發不可收拾。
許融沒有那麼多時間等她,她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要看她的眼淚。
之桃:「……」
她如被一道光照亮,又不敢置信,「姑娘——姑娘肯幫我?」
她從許家離開時,許融還未嫁,所以始終維持了昔日稱呼。
許融俯視著她:「那要看你,能給我多少答案了。」
之桃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並且還安心了一點:許融當然不可能無條件幫她。
然後她掙紮起來。
許融讓她考慮了一會,她確信之桃沒有別的選擇,主母固然可怕,可連該站在她這邊的男人也是靠不住的,她還能怎麼樣。
「姑娘、姑娘想問我什麼?」果然,之桃嚅動著嘴唇開口了。
許融將之前的第二個問題重複了一遍,之桃這次道:「……嗯。」
「你從前就與他有私?」
之桃忙道:「沒有!我那時候天天跟在姑娘身邊,哪裡敢呢。」
只怕不是不敢,是沒機會。
許融不拆穿她,繼續問道:「你贖身的銀子哪兒來的?」
之桃不是獨自一個走的,還有她哥哥嫂子一家子,這筆銀子她傾家蕩產也許出得起,但把家底全部花光,一家子出去以後喝西北風嗎?
「是、是——」之桃沒料到她會突然轉問這個,結巴了。
「是蕭倫給你的吧。」許融瞭然,「至少在離府之前,你與蕭倫已有了聯繫。」
那一陣子她養傷,許華章被關進大牢,侯府里兵荒馬亂,之桃要藉機偷溜出府去做些什麼,作為主母的許夫人完全沒空注意。
「你拿什麼與蕭倫做了交換,或者——是要挾了他?」許融又問。
她聲音柔和,之桃卻像聽見了什麼恐怖之事,露出了比先還驚恐的表情。
許融點頭,猜對了。
那時蕭家一心要甩脫與她的婚約,蕭倫沒有理由在那種情況下還跟她的丫頭攪和到一起去,之桃雖然生得不錯,又不是天仙姿色。
與色令智昏比,不得不為之才更符合邏輯。
「你可以打動他的東西不多,」許融平靜地繼續道,「是我說,還是你自己說?」
「……」之桃坐不住,軟軟地滑了下來,跪在地上。
白芙又驚又怒地瞪著她:「你到底做了什麼?你是不是害了姑娘?!」
「我沒有!我、我只是——」
許融見她又卡住了,提醒道:「你要是什麼都不說,都由我說,那你對我也沒用處了。」
深秋的青磚地上已有冷硬之意,之桃打了個冷顫,脫口道:「不,我聽見了——」
「姑娘何必問我,」之桃忽然苦笑起來,「姑娘還是記得一點的吧,不然怎麼從醒來,就改了口,直呼世子名諱了呢。」
許融聲色不動,那不過是因為換了瓤子。
之桃見她不說話,心裡沒底,不由接著道:「我敢對天發誓,我沒有害姑娘,只是那一日,姑娘摔下來以後,我先跑到了姑娘身邊,姑娘當時還有一點意識,攥住了我的手說,『是蕭倫……』」
就這三個字。
但已足夠作為貼身侍婢的之桃聽出問題來。
從前,即便是在得知蕭倫與常姝音有私以後,許融也沒有對蕭倫直呼其名過。
後面兩個字是什麼,原少女許融沒來得及說,但也不必說了。
「是他推了姑娘!」白芙震驚道,「他一直不承認!還有你,姑娘明明交代了你,你什麼都不說,由著姑娘被他們家欺負!」
「我說了又有什麼用,」之桃嗚嗚地哭出聲來,「姑娘只說了那三個字,做不得什麼證據啊。」
「做不得證據,卻能做得要挾。」
之桃的哭聲戛然止住。
「你拿著你姑娘對你最後的信任,做了你向上爬的踏腳石。」
之桃沒聽出來這句里的深意,她只是心虛,又哭起來:「姑娘,是我鬼迷心竅,我對不起姑娘,我知道的都說了,姑娘,求你幫幫我吧,這孩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嗚嗚……」
白芙氣得想動手,到底沒幹過這事,只能呸了她一聲:「虧你還有臉求姑娘!姑娘,我們走吧,叫她自作自受。」
她不覺得蕭倫是這麼好脾氣的人,假意答應穩住之桃,將人控制到手裡以後再滅口才符合他的為人。
之桃一家離開吉安侯府時沒有留下明確去向,讓這麼一家人就此消失在京城的茫茫人海中,對蕭倫來說不會是很難辦的事。
「……我叫我哥哥和嫂子出京了,」之桃有點支吾地道,「我和他們說好了,我定期捎銀錢過去,如果超過期限沒捎,那就是出事了。」
她說得不盡不實,並未交待她哥嫂究竟去向何方,許融沒有追問,只是點頭:「原來如此。」
之桃沒有那麼天真。
她也許傾慕蕭倫,不惜想方設法給他做了外室,可她同時也給自己留下了一條退路以及給蕭倫留下了一個隱患。
許融不太有興趣知道他們在長達近一年的時間裡是如何各懷鬼胎地拉鋸的,只看如今結果:之桃成功懷上了子嗣,而蕭倫不肯要這個私生子。
雙方各有輸贏,又不輸不贏。
許融沒問她哥嫂的事,之桃鬆了口氣,但馬上又緊張起來,因為許融問她:「那你現在想怎麼辦?」
「我想保住它!」之桃捂著小腹,脫口道。
費了那麼久的水磨工夫,終於在常姝音有孕以後,蕭倫控制不住,往她這裡來的次數多了不少,她抓住時機才有了,她捨不得。
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有且僅有這一次機會,蕭倫超出她預料的狠心,不會再給她機會懷上一次。
一個沒有子嗣的外室,比浮萍好得到哪裡去,而她已經付出這麼多,不甘回頭,也無法回頭了。
「好,我可以幫你。」
之桃和白芙一齊望過來,只不過一個喜多,一個驚多。
「但我只能為你指一條路,能不能走過去,還要看你自己。」許融道。
之桃忙著點頭——只怕她反悔:「求姑娘救我,我忘不了姑娘的大恩大德,姑娘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許融神色不變,悠悠道:「你不用謝我,你如今唯一一點生機,不在我身上,而在蕭夫人的一念之間,我領你去見她,但能不能打動她,就要看你了。」
「……」
之桃的表情漸從惶恐轉從堅毅。
她不敢去見蕭夫人,蕭夫人的厲害,在許家出事那陣子,她早已見識過了,正因知道許家鬥不過蕭夫人,她才悄悄為自己另謀了出路。
但她不能不見。
為了她的孩子,為了她的前程,前面就是刀刃,她也得踩著過去。
不然,就只有白白叫人玩弄一場,打回原形。
……
白芙很不情願地看著之桃先爬上了馬車。
「奶奶,她那麼對不起奶奶,活該她攀不上高枝摔下來,奶奶為什麼還幫她。」
許融笑了一聲:「好玩。」
見白芙仍氣鼓著臉,她笑著,玩味地又說了一句:「你不覺得,之桃和蕭倫正般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