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院以後, 許融引著許夫人進暖閣,許華章也要跟著,卻被許夫人轉過頭來阻止:「章兒, 我跟你姐姐說話,你就不要聽了。」
許華章眼珠轉了轉:「好吧,那我跟姐夫說話去。」
他就跟著蕭信去了另一頭的東次間。
許融安置著許夫人在暖閣炕上坐下, 又叫白芙上茶,許夫人一邊伸手接茶, 一邊將室內都打量了一遍, 然後傷感地嘆了口氣:「唉, 融兒,這院子還不及你在家時候的寬敞, 苦了你了。」
這個話許融懶得接, 苦不苦的,不都是許夫人一手促成的嗎?何必此刻再來感慨。
不過她也不跟許夫人生氣,糊塗人說糊塗話,再正常不過了, 接受這個設定就行。
「娘來找我, 究竟有什麼事?」她只是問。
這一問將許夫人問回了神, 她忙道:「融兒, 我聽說常家那個有孕了?」
許融點點頭:「娘聽誰說的?」
離常姝音被診出有孕不過幾天, 她的孕期也還未滿三個月, 一般來說, 這個階段都不會往外頭張揚的, 不想許夫人消息倒靈通。
許夫人的神情不悅:「還有誰?常家的人罷了,鄭國公夫人到處張羅著要找好大夫、好穩婆,真是好笑極了, 才那點月份,懷的還不知是個什麼呢,就滿天下嚷嚷,唯恐人不知道她家閨女懷了蕭家的種了。」
許融想了一想,會意過來,笑道:「娘既然知道人家存心嚷開,又何必說呢。」
她與常姝音進門各有大半年了,期間有過小碰撞小摩擦,但若說正面激烈的遭遇戰,那其實一次也沒有。
從客觀的角度來說,原因是雙向的,她固然沒有真正出手,常姝音也一直有所克制,她竭力展示的只是自己身為長媳長嫂的風範——這大概正是俗話說的人越缺什麼、越想補什麼了。
現在這一樁也如是。
還有什麼比懷上子嗣更能坐實蕭家媳婦的身份。
那必須得說一說,不但要說,還要早說、多說,說到閒人將前事盡忘、只記得她天生就是蕭家長媳才好。
「虧你還笑得出來。」許夫人更不開心了,茶也不喝了。
她門庭敗落加孀居,一般是不怎麼出去應酬的,難得出去一趟,就聽了這個話,勛貴圈子就這麼大,那說的人很知道許家在裡面的一節故事,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偷瞄她,把她瞄得一肚子鬱悶,又不能顯露,只能裝個沒事人。
許融氣定神閒:「我過我的日子,有什麼笑不出的。娘過來就為了這事?」
「這事怎麼了,這事要緊得很。」許夫人嗔道,又湊近了些,壓低聲問她,「融兒,你告訴娘,你有好消息了沒有?」
許融毫不猶豫地搖頭。
當然沒有。
有是不可能有的。
許夫人滿面失望:「唉——」
許融糊弄她:「娘,你急什麼,時候長著呢,這也不是著急的事。」
許夫人少有地沒有被糊弄住:「我怎麼不著急?你嫁過來也有大半年了,人家那順利的,一月嫁進來,二月就有孕了,叫進門喜,最是吉利——」
接下來巴拉巴拉,給許融灌輸了一大通相關事宜連著八卦,誰家媳婦進門就有喜啦,誰家的好幾年沒信結果夫婿一個接一個納妾啦,誰家的夫婿納了妾也沒生結果絕了戶啦……
許融給她嘮叨得昏昏欲睡,終於忍不住尋話要打斷她,許夫人自己卻也說得累了,把先前放下的茶盅端起一氣喝了半盅,再伸手向她帶來的一個大丫頭道:「方子呢?拿來給我。」
大丫頭上前,將手裡一直拎著的一個小包裹小心放到炕桌上。
紅錦一層層打開,露出裡面一個四四方方的描漆盒子,盒蓋再打開,許夫人從裡面先取出一摞紙來,珍重地遞給許融:「我好容易替你求的,你仔細收好了。」
許融莫名所以地接過來看了看——上面寫的字她都認識,但合在一起看不懂。
因為是藥方。
還不少,粗一看起碼有三四份,許融擡頭奇道:「娘,這治什麼的?」
許夫人這母愛真是揮灑得詭異。
許夫人神秘地笑了笑,聲音又壓低了:「這是替你們調養身子的,上面兩張方子是你的,下面那一份是姑爺的,你叫人煎的時候用點心,別弄錯了。」
許融:「……」
她服了。
雖然許夫人沒有明說到底調養什麼,但話到這一步了,她怎麼可能聽不出來。
「娘,你——」許融扶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這件事上,許夫人展現了她離奇而又縝密的思維能力——她不但給她備了,甚至給蕭信也備了。
如果「有問題」都可能有問題,要調養也該兩個人一起調養。
從某種程度來說,居然稱得上科學。
許夫人不管她的情緒,很賣力地道:「融兒,你跟姑爺說,一定要按時服用,別覺得你們年輕,就不當回事,這調養就是越早越好呢。你不信的話看看太子殿下,大婚三年了還沒個消息,皇上和皇后娘娘不知多麼著急,你要是也拖到那時候,再急,就晚了——」
許融哭笑不得,許夫人真是充分發揮了她的不靠譜,想到哪說到哪。
她要說話,許夫人卻不給她機會,從盒子裡又拿起一本小冊子模樣的物件來,展示給她看,這回更神秘了,把丫頭都揮退得遠了些,才道:「你——」
卻也沒來得及翻開,因為外面忽然傳來通報:「大姑娘來了。」
「……」許夫人嚇了一跳,忙忙把那本冊子放回盒子裡,許融沒留意她的表情,順手把藥方也丟進去,轉頭道:「大姑娘說有什麼事?」
說著話,蕭珊已經出現在了簾側。
大暑天,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的衫子,手執紈扇,像幅清麗美人畫停在帘子邊,有些含羞笑意:「我不知二嫂這裡有客,沒有擾了二嫂吧?」
來都來了,許融也無所謂,加上她不想接著聽許夫人一頭勁地給她傳授受孕秘籍了,就點頭道:「無妨,大姑娘進來坐吧。」
蕭珊方走進來,先向許夫人行禮,稱「伯母好。」
許夫人才把盒子蓋合上,心神猶在裡面,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蕭珊大概真是悶得慌了,想說話,坐下後主動向許融道:「二嫂,我才進門時,聽見東邊的屋裡也有些動靜,怎麼二哥也有客嗎?」
許融道:「是我弟弟,他在和二公子說話罷。」
蕭珊點頭,露出恍悟及不好意思之色:「原來是小侯爺。上次小侯爺救了我,我當時嚇得慌了,都沒來得及跟小侯爺道謝。」
那是清明時候的事了。
現在大暑都過了。
許融疑惑了一下,道:「舉手之勞而已,大姑娘不用客氣。」
但許夫人的注意力終於被吸引了過來:「啊?章兒救了誰?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他回家來都沒說,不會又闖禍了吧?」
發出一連串問句。
「許伯母,是我不小心——」
蕭珊不是對許華章有什麼抹黑,相反,是將他形容得太好了,趕跑登徒子是見義勇為,後續不肯送她則是不近女色作風正派,總之,沒有一點問題。
但這就是問題了。
不會吧——
許融詫異地望了一眼蕭珊。
現在離清明有陣子了,不過打從清明過後,蕭珊實際也再沒什麼出門的機會,閨中少女本來講究深居淺出,蕭夫人再要壓一壓她,太容易了。
但也不至於把她壓到這個病急亂投醫的地步罷。
當然這不是說許華章不好——紈絝弟弟脾氣雖跳,心地不壞,而許家再沒實權,他也還有個侯爵位,保他一輩子吃喝玩樂沒問題。
擺到婚姻市場上,這個條件不算頂好也絕不算差。
但是,不管好差,跟蕭珊都不會有什麼關係。
長興侯府和吉安侯府這樣的門第,即便撇開原有糾葛不提,結親也是有講究的,不是極特殊情況不會搞換親這一套,浪費姻親名額更不夠牌面。
許融一度疑心自己想多了,她又把蕭珊打量了兩眼,發現看不出來,她只是從蕭珊言行的不對里分析出了問題,但蕭珊本人是不是真對許華章有意,她不能確定。
「——什麼?章兒沒有受傷吧?!」
許夫人陡然拔高的音量打斷了她的思路,「追你的有幾個人?」
蕭珊愣了一下,結巴道:「兩、兩個。」
「那章兒豈不是一個對他們兩個?」許夫人捂住了胸口,心疼地抽了口氣,「這孩子,我那天叫他出門多帶幾個人,偏不帶,到處亂跑又多管閒事,真是非叫我操碎了心才罷!」
蕭珊:「……」
她臉色控制不住地一點點僵了。
許夫人這麼大把年紀,還是通些人情世故的,忙道:「哎,大姑娘,不是說你,你沒事自然是好。只是章兒太不懂事了,他就不想想,萬一他受了傷,再有個什麼,叫我怎麼活呢!」
說著,許夫人就眼淚朦朧起來,低頭找帕子。
許融默默把自己的遞給了她。
……
蕭珊走了。
好好說個話把長輩說哭了,不管是不是許夫人淚腺太盛的鍋,總之她是沒法坐下去的。
許夫人很快也走了,她急著要把許華章拎回去教訓,只匆匆再囑咐了許融一句:「給你的東西,都好好用著。」
許華章卻是戀戀不捨地,臨走還衝出來送行的蕭信叫道:「姐夫,你要努力啊!」
許融好笑道:「二公子,他是勸你努力讀書嗎?」
蕭信道:「不是。」
許融本來不過隨口一問,誰知得了否定答案,她詫異道:「那是什麼?」
這還有什麼真假。
許融寬容地配合他賣關子:「想,二公子快告訴我吧。」
進了暖閣一眼見到許夫人放在炕角的那個盒子,她上前拿起,預備隨便找個箱籠塞進去不再理會,蕭信忽然伸手過來壓住。
「二公子?」許融疑問擡頭。
蕭信立在她面前,望著她,道:「你不是問我是什麼嗎?就是這個。」
許融:「……」
呃。
她懂了,許夫人剛才雖然把許華章趕開了,但她找方子的事肯定沒有瞞過他,許夫人在這邊跟她傳授經驗,許華章就在那邊跟蕭信傳話。
所以蕭信連許夫人帶了什麼東西過來都知道。
自然,許華章叫他努力什麼,也不問可知了。
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無非是從許夫人到許華章都不明內情地胡亂操作而已。
但,蕭信現在這麼近地幾乎是跟她面對面地立著,眼神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執著乃至是執拗地將她望著,眉眼是冷的,眼底又好像是熱的,明明是他給她答案,卻好像是要跟她索取什麼——
許融就,有點不自在。
氣氛怪怪的。
想要緩解下來,許融深知,她是不能將這種情緒流露出來的,越覺得尷尬只會越尷尬。
於是她避開他的手掌,索性將盒子打開了,笑道:「我娘真是會亂操心。」
上面仍是那幾張藥方,她看過了看不懂,下面她記得還有一個小冊子,許夫人沒來得及展示成,她也不知是什麼,正好扒拉出來看一下。
總不能還給她弄了整本生子秘方吧。
小冊子的封面封底都平平無奇。
許融毫無警戒心,隨手翻開到了其中一頁。
她辨認了一下。
是本連環畫,有字有圖,她主要辨認那圖。
有竹林有石桌石凳有人,人靠在石桌旁,朝著竹林方向,似乎在賞竹。
但又不太對。
一個人應該長不出三條腿來,許融又細看了一下,終於認出原來賞竹的是兩個人,擠在一塊都看不出了,這畫工可真差——
腦內忽然劈過一道靈光,她的吐槽戛然而止。
「呵、呵呵……」
許融乾笑,咔咔咔地擡頭,幾乎都聽得見自己脖頸間發出的僵硬動靜,「二公子,別看了吧,這個畫得太差了。」
蕭信:「……」
他本來也沒打算看。
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種東西。
她在他眼皮底下,打開了,看了,看完還要跟他說話——
蕭信閉了下眼,忍無可忍地,轉身就走。
背影幾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