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 時氣愈加和暖,春風拂在面上,帶著蓬鬆的暖意與香氣, 這香氣是花香,也是女郎們的胭脂香,將西山腳下妝點得熱鬧而鮮妍。
蕭家今日出門的人不算齊全, 蕭侯爺和蕭倫各有公務,蕭信離考期又逼近了半個月, 他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時候, 考慮並與許融商量過後, 這類遊玩類活動他一概就不參與了。
同樣沒來的還有蕭夫人,不知蕭侯爺後來與她怎麼說的, 她勉強同意了蕭侯爺的主張, 但仍余怒未消,不願出門,於是最後前來的常姝音許融與蕭珊蕭琦四人就只有由蕭二太太領隊了。
如長興侯府這類豪門,主人正式出門之前, 會先由下人以帷幕圈下一處風景優美的地盤, 以供女眷們到來之後歇腳會面, 應羅二姑娘邀約並蕭侯爺首肯, 今年踏青長興侯府和誠安伯府的地盤就圈到了一處。
誠安伯府人口簡單, 來的只有羅二姑娘和羅二姑娘的母親羅夫人, 據羅二姑娘的快人快語, 她家中還有一個長嫂, 本來長嫂也要來的,偏偏上個月查出了有孕,胎相還有些不穩, 就不好出門了。
「——我娘操心得不得了,我去看大嫂,連我坐在她床頭都使不得了,生怕我說話聲音大了,驚著了小侄兒。」羅二姑娘抱怨道。
「你是安生坐著嗎?」羅夫人嗔她,「去了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還要摸你大嫂肚子,才兩個來月,摸得出什麼來,再說,那也是你碰得的!」
羅夫人是個面相瘦削老實的婦人,她話說得凶,卻看得出其實拿這個頑皮的女兒沒什麼法子。
蕭二太太笑著接話道:「原來府上大奶奶有喜了,要恭喜夫人了,這前三個月是要緊的,確實大意不得。」
羅夫人愛聽這個話,就跟她聊了起來,中年婦人們聊起這類話題收不住,現場若有小媳婦可供催生打趣,那風味更佳,剛巧,這片地盤裡不但有,還有兩個。
常姝音先被打趣得坐不住,此時有丫頭進來,附耳與她說了兩句話,她忙起身道:「二嬸,我母親也來了,我去拜見一下。」
蕭二太太聽了點頭,她又向羅夫人辭別,羅夫人自然更不會攔她,她便隨著丫頭匆匆走了。
隨後許融倒是逃過了一劫,因為蕭二太太就勢道:「我娘家今日也有人來,我領著琦丫頭去見一見。」
蕭珊愣了愣,在蕭二太太與許融之間抉擇了一下,忙道:「二嬸,我跟你一起去。」
雖然她其實跟蕭二太太的娘家人不熟,但要是不去,留下來只有跟著許融了,她才將許融得罪過不久,就不願意如此。
蕭二太太就領著她和蕭琦走了,羅二姑娘一見,也坐不住了,跳起來道:「娘,我和許姐姐出去逛逛。」
「別走遠了,」羅夫人囑咐她,「帶齊了人,別叫那等輕浮子弟衝撞了你,你也別招惹別人,走一走就回來。」
羅二姑娘沒口子地應著:「知道了,知道了!」
不等羅夫人再說,拉著許融就跑出去了,羅夫人無奈的聲音追在身後:「這丫頭,多大了還這麼毛毛躁躁,以後都不知說不說得上婆家——」
「我娘話真多。」
許融想了想:「我娘眼淚比較多。」
許夫人的必殺技也是唯一的技能:哭。
羅二姑娘「哈」一聲笑了出來:「我娘也能哭!我淘氣她哭,我大哥不聽話她也哭,只有我大姐中她的意,她總叫我跟大姐學,恨不得我長成第二個大姐。」
「不過,」她昂起頭來,脆生生地道,「我就不是麼!」
許融含笑點頭,這位羅二姑娘與蕭珊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家族特殊的發跡形式讓她沒經過貴女的標準培養——就在三年之前,她還只是一個百戶家的姑娘,加上本身性格使然,她的散漫與朝氣更接近許融那個時代。
這就難怪她打不進傳統的貴女圈了,不過,她倒有一個很好聽很貴女的名字,叫雁風。
「其實我本來叫羅雀兒,不是挺好的嗎?」羅雁風巴拉巴拉又把自己的底倒了,「偏偏太子姐夫見面時問我,是不是門口羅雀的那個羅雀,大姐就不高興,給我改了,現在她叫我,我都反應不過來。」
許融笑道:「改了也不錯。」
她聽出來了,太子夫婦的感情應當確實很好,所以羅雁風即使抱怨,提起來也是聊家常的語氣。
羅雁風說羅夫人話多,她自己的實在也不少,話題換得還快,轉眼又另起了個話頭:「許姐姐,那天多謝你了,我聽你說她們,痛快極了。」
許融揚眉:「嗯?」
她沒記錯,當時應該是為了許華章說話吧。
羅雁風憋了一下,沒憋住:「許姐姐,你不知道,那裡面有的不是好人。我姐姐——」
她把聲音壓低了,原來太子妃與太子成婚三年,無有不美,唯一一樁憾事,是太子妃一直未曾有孕。
天家事,許融不便插言,只點頭道:「嗯。皇上都這麼說,一定沒錯了。」
心裡覺得這一屆皇家居然還怪有人情味的,三年都不催生,算難得了。
「皇上看重嫡長。」羅雁風得意又頭頭是道地向她道,「太子姐夫說了,再晚幾年都不要緊,長子一定要我姐姐生的才好。」
許融心念一動,明白了。
她聽蕭信提及阮姨娘來歷時說過,當今聖上是長非嫡,當年爭位時很經了些波折,另一位得先帝寵愛的慶王從母妃身份上打主意,差點將他拉下來。
他落下這個執念就在情理之中了。
順帶一提,那位慶王后來當然沒落著好,今上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封到平涼府去了,聽這地名就知道有多偏遠。
「但是皇后娘娘有點著急了。」羅雁風說著,臉又垮下來,「也不知道哪一家討厭鬼去慫恿了娘娘,娘娘有意再為太子姐夫擇兩個嬪。太子姐夫不同意,又不好回絕得太明顯。」
她眼巴巴看向許融,許融心領神會地點頭。
那天的貴女之中八成就有嬪位人選——本朝選妃為防外戚,一般不從實權官員家選,所以羅大姑娘在封太子妃之前不過是個百戶之女,但有爵人家也不是個個都有權有錢的,比如許家,就只剩了錢,在權位上完全是個空架子。對這樣人家的貴女來說,入東宮為嬪既有可能,也不是個壞選擇。
在這個前提下,羅雁風看見這麼多妙齡少女跑去偷看太子,就難免要替姐姐生出防備敵意了。
「嘻嘻,許姐姐,你叫她們都丟了個大臉,太子姐夫回去向皇后娘娘一提,娘娘嫌棄她們不矜持,已經把擇嬪的主意打消了。」
許融怔了下,怪不得羅雁風要謝她——原來還有這個後續。
「那真要恭喜你了。」她半開玩笑地道。
「他是不是討厭我?」羅雁風又追著問,又摸了把自己的臉,「許姐姐,我那天沒好意思問,難道我長得醜嗎?為什麼他說不和我玩。」
許融:「……」
她沒看出來羅雁風不好意思,這個個全是直球啊。
「章哥兒可能是顧慮男女有別,怕傷了你的名聲。」許融昧著良心胡扯道。
「哦,那不怕的,」羅雁風爽快地道,「我名聲本來也不怎麼樣,我娘總擔心我嫁不出去。」
許融失笑又好奇地去打量她,她有點疑心這小姑娘是不是對許華章一見鍾情了,但就初見面時許華章騎在樹上那副模樣,又算不上多麼偉岸。
正常情況來說,一般姑娘是不會因此生出淑女之思的——總不能傾慕他爬樹技術好吧。
應該是她想多了,許華章就缺根弦,羅雁風這個什麼都掛在臉上說出口來的脾氣,更像是還沒開竅的實心眼了。
「許姐姐,許侯爺定親了沒有呀?」
許融才松下的心神又繃緊,又覺得不可思議——不會吧?
「沒有。」她撐著笑道,「娘正替他操心呢,他皮得很,也不知選個什麼媳婦才能管得住他。」
「怎麼總想管人呢。」羅雁風不以為然又心有戚戚地,「我娘也是,總說要選個厲害的婆家來管住我,可是我為什麼要叫別人來管我?要那樣,不如不成親好了。」
許融聽她那孩子話,又鬆了口氣,她不是對羅雁風有什麼意見,聽她嘰嘰呱呱地說話比跟蕭珊相處舒服多了,何況許華章的婚姻,自然他自己中意就好,她也沒打算插手。
她只是難以想像愛情會來得這麼容易。
許融回神笑道:「沒錯,沒有。人長大了,自己管自己就好,用不著別人管著。」
羅雁風心滿意足了,蘋果臉露出甜甜笑容:「許姐姐,你人真好,許侯爺人也好,我看他就知道,你們和那些裝模作樣的人家不一樣。」
呃。
許融心裡又泛起嘀咕來了,羅雁風這提起就停不下來的勁頭,要說有事,她太坦蕩了,要說沒事,她實在難以說服自己。
她此時想念起蕭信來了,他要是同來,也許當下就能得出答案來了——起碼他更能把握住他同時代的少女心態。
她們此時已經走出去很長一段距離,許融回頭一望,只見遊人如織,已經找不准蕭羅兩家帷幕的所在地盤,想及羅夫人囑託,便向羅雁風道:「我們先回去吧?免得出來久了,叫長輩擔心。」
羅雁風倒肯聽話,乖乖點頭,還伸手挽上了許融手臂。
兩個人領著下人們一轉身,卻見人群中一個錦袍身影飛快地跑過來,但因遊人太多,他再跑一下也跑不出多遠,後面一個嬌弱少女則在丫頭的攙扶下哭哭啼啼地追,一邊追一邊哀怨地叫:「許侯爺,你、你等等我——」
「不等不等!」錦袍少年大叫,「你自去找你家長輩去,纏著我幹什麼!」
「我——咳咳!」少女上氣不接下氣,攙著她的丫頭幫忙叫道,「我們找不到,這裡這麼多人,怎麼找,許侯爺,你都救了我家姑娘,就好人做到底,幫我們找一找罷!」
「我不幫,你說我姐姐壞話,我替你趕跑壞人就是大發善心了,你不要得寸進尺!」
「許侯爺,二奶奶今天和我們一起來的,你送我們去找她也行!」丫頭急了叫道。
「是嗎?」
錦袍少年的腳步遲疑著慢了下來,少女終於追上了他,怕他再跑掉,慌張地伸手要扯他的袖子。
許融覺得自己的袖子一緊。
她轉頭,就看見羅雁風嘟起來的嘴巴和氣鼓鼓的蘋果臉。
連同拽緊她的纖纖小手,一起酸味四溢。
她心中生出哭笑不得又塵埃落定般的感慨。
好吧。
有些人的愛情來得就是這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