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華章抱著樹出溜了下來。
剛落地時, 他態度老實,挪著步到許融跟前,還有點幹壞事被發現了的縮手縮腳。
許融向他道:「跟我過去道歉。」
許華章腦袋一昂, 立即又不服了起來:「我不去,她們先說人的,我憑什麼道歉。」
「沒叫你跟她們道歉。」許融淡淡道, 「你胡鬧驚了太子殿下的駕,不要過去賠禮嗎?」
「……啊?」許華章瞪大了眼, 而後反應過來, 咧開嘴應道, 「哦!」
他擡頭挺胸跟著許融往那邊走,模樣不像是去賠禮, 倒像從哪兒打了勝仗似的——
路過貴女們身邊時, 還睥睨了她們一眼。
常姝音終於忍不住了,她在這一群人裡面是唯一一個成了親的,又與英國公府沾親,不能不出頭做主:「二弟妹, 令弟做了錯事, 你就是這般縱容的嗎?」
「就是!」
「哪有你這樣護短的!」
「你們吉安侯府的人, 都是什麼教養——」
「總之不是到別人家做客隨意亂走給主家添麻煩的教養。」許融盯住了其中一個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 而後笑道, 「我瞧姑娘你很有心得, 不如教一教我?」
被盯住的少女又羞又惱, 氣紅了臉:「你、你胡說八道, 你弟弟也亂走了,你怎麼不教訓他!」
許融笑道:「哦,你的意思是, 你與我弟弟一般品行?那又何必指責他的教養呢?」
許華章精神更足,叫道:「就是,大哥別說二哥!」
少女:「……」
她哇一聲哭了。
其實她平日未必如此脆弱,但太子就在十來步之外,這一番臉就丟得大了,她難以承受得住這種壓力。
餘下的少女們唇亡齒寒,下意識都閉了嘴。
許融目光緩緩將她們都看過,道:「各位敬仰太子,欲來拜見,本來沒有什麼——」
少女們一愣,好幾個的怒容不由平復了下來。
是「偷看男人」好聽,還是「敬仰太子」過得去,她們當然不會不明白。
前者這個名聲真坐實了傳出去,她們都不用做人了,回去家裡也無法交代。
許融繼續道:「不過當誠心致志才好,偏又要閒敘我的是非,叫我弟弟聽見,他為我出頭,沒有什麼不對。」
許華章眼睛晶晶亮,胸脯又拔高一截。
少女們眼神亂飛,想反駁,又猶豫且不敢——這話要推翻就全部推翻了,豈不是要掉回頭去認」偷看男人「的鍋。
靜寂中,常姝音心裡一窒,脫口道:「二弟妹,你護短也太過了!照你的意思,令弟不但無過,反而有功的嗎?」
「我沒這麼說。」許融並不看她,目光只是仍梭巡在少女們中間,「不過各位也當問一問自己,我既未與各位同行,沒有得罪之處,好好的為什麼要提起我來?」
一般是貴女,少女們之中不乏有原來就認識許融的,與她有矛盾的也有,但誠如她所說,大家一塊壯膽去「敬仰太子」,心神應該都在太子身上才對,怎麼會想起去說一個都不在的人的閒話?
……
眾少女的目光漸漸開始向同一個方向匯聚。
蕭珊本來已要站直了,嚶嚀一聲,又倒回了常姝音肩上。
常姝音無處可倒可藏,只能微微低頭,臉色變得難堪起來。
他糊弄許夫人慣了,到那一群人跟前,在外圍跪下,肩膀縮著,兩隻手在地上扒著,看著一點也沒有騎在樹上時的囂張勁了,話也說得乖巧:「臣頑劣,驚了太子殿下的駕,請殿下責罰。」
頭頂上一道清朗聲音壓下:「你是許家的吉安侯?」
許華章老實道:「回殿下,是臣。」
「孤記得你父親在日,性情最是沉穩不過,聖上都有讚譽,怎麼到你襲了爵位,竟截然不同。」
許華章手指扣了扣地:「這個,想來是臣父去得早,沒來得及把臣教好。」
「噗嗤。」
是不遠處那個穿杏色衣衫的少女笑出了聲。
太子靜了片刻:「——你倒也實誠。」
「可不是呢。」許華章樂了,仰起頭道,「臣一身毛病,就這一個優點,叫殿下一眼就看穿了。」
「……」
太子低頭,許華章忙把眉眼定住——他對鏡子練過,這個樣子最顯得誠懇,特別容易在許夫人那過關。
杏衫少女走過來,她看上去跟那些少女都不同路,但跟太子這一邊居然好似熟悉,為了避免刺客嫌疑以及男女之防,許融都仍隔了一些距離行禮,她逕自過來,太子周圍的護衛也未攔她,由著她走到近前,聲音嬌脆地道:「太子姐夫,別怪吉安侯了,他沒錯,我一路聽見了,那些人確實在說他姐姐壞話,又說她摔壞了腦袋,又說她嫁得不好,吉安侯只扔了蟲子,沒扔石頭,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許華章連忙點頭:「就是,我姐姐腦袋哪裡摔壞了,分明是摔聰明了,嫁的是一般了點——」
許融:「咳。」
他居然還記得許融當初給他的告誡,就是收不住,又自由發揮了一下。
才平靜下來的少女們就又向他怒目而視——誰嫉妒了,夫君從世子降到一個不能承爵的庶子,有什麼好嫉妒的!
許融接住了她們的目光,一個個望回去。
少女們:「……」
漸漸望天的望天,看地上的看地上,也有轉回去偷瞪常姝音和蕭珊的。
怪了,她看上去也不凶,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內里自蘊了一股威懾似的,令嬌貴的少女們不敢再去輕易招惹;那這腔鬱悶又總得找個地方發出來,此時再想,就越覺得許融的話有道理起來,要不是提起來她,就不會招惹來許華章,不招來許華章,大家還是儀態端方的貴女,也不用丟這個臉……
「你還有心情替別人求情。」太子於此時向那杏衫少女道,「若論淘氣,你和吉安侯不分軒輊,你姐姐昨日還提起來,你這樣大的人了,還成日在外面亂跑,該撥一個姑姑給你,教你學一學針線,拘一拘性子才好。」
少女大驚失色,倒退兩步:「學什麼針線?我早跟大姐說了,我眼神不好,穿不了針!」
「你跟孤說沒用,跟你姐姐去說。」
太子負手,再看一眼許華章,「起來吧,你父親去得早,你行事未免毛躁,不慮前也不思後,但心底尚算純良,往後當與長姐互為扶持,改一改衝動的脾氣,將門庭支應起來才是。」
許華章忙道:「是,臣遵殿下教誨!」
太子未再多言什麼,更一眼未向少女們看,舉步離開了。
少女們第一時間活泛起來。
先有人去質問蕭珊:「你別裝暈了,我看見你眨眼睛了!你說,是不是你先提起來你二嫂的?」
她欲待撐著,可是常姝音早已等不及這一聲,緩慢而堅決地將她推了開去。
蕭珊下不了狠心倒到地上去,只能委屈地睜開了眼:「大嫂,我是為了你才——」
常姝音忍怒斷然否認:「大姑娘,你是不是嚇昏了頭?胡說什麼。」
她才聽了母親的教導,怎麼會主動在外說起許融的壞話,她頂多是在別人說起來時,沒有阻止而已。
「別推了,總之就是你們家的事,再推也推不到別人。」
「就是,你自家鬧家務,把我們牽扯進來做什麼。」
「也不能這麼說,明明是吉安侯亂扔蟲子——」
也有人替常姝音和蕭珊一方幫腔,據許融觀察她的站位,當是原來就和常姝音交好的,至於蕭珊,她出門少,幾乎沒什麼手帕交,所以挨質問她都是第一個。
許華章也聽到了耳朵里,細長眼睛眯起,拖著嗓子道:「我剛才爬在樹上,看見還有兩隻又肥又大的蟲子,只是沒來得及捉——」
噌。
少女們齊刷刷往後退,有人還白了臉,想來是想到之前的可怕記憶了。
只有杏衫少女格格又笑了一聲,向著許融和許華章道:「許姐姐,許侯爺,半個月後就是清明節了,我們家定好了要出門踏青,你們去嗎?我們可以一起玩,自從我大姐嫁了以後,我總是一個人,怪無聊的。」
不等許融說話,許華章一口拒絕:「我不和女孩家玩。」
並且好像怕少女纏上他似的,他又向許融道:「姐姐,這裡沒事了,我們快走吧。」
她看了看面露愕然的杏衫少女,蘋果圓圓臉,白裡透紅,俏麗又朝氣。只好笑了笑道:「還不知道要不要去,我回去問一問家中長輩,如果去的話,我叫人給你送個消息,不知姑娘府上是——?」
「啊,我忘了說了!」少女收起訝色,一拍腦袋,「我姓羅,住在南城,我爹爹是誠安伯——」
得了,這也是個不靠譜的。
許融面上撐住了,含笑記下,又與她約好了儘快給她消息,少女倒不記恨許華章的無禮拒絕,高高興興地說完後才走了。
……
許融再帶著許華章去見張老夫人。
她不覺得需要對貴女們道歉,但對於主家還是應當交代一下的。
這一關出乎意料地好過,因為等他們到時,張老夫人最寵愛的幼子張維令已經知道了此事,還提前過來替他們求過情了。
張老夫人只是笑著說了句:「既然太子不見怪,就不是什麼大事,都是小孩子們,哪個不是打淘氣里過來的。」
就把他們打發了出來,又囑咐許華章,告訴他張維令在那邊席上待客,叫他快過去。
許華章心裡不裝事,興沖沖地就跑了。
許融走出門來,揉了揉額頭。
旁邊一道陰影遮過來。
許融一擡頭,微愣又忽然會意:「二公子,你怎麼在這裡?是你去找了張小爺?」
發現是什麼事以後,他知道自己出面沒用,就飛快去找了張維令,假使太子見責,有張維令去求張老夫人,張老夫人再求太子,太子總會給張老夫人這個面子——當然最後事態沒這麼複雜,也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許融不由舒了口氣,笑了:「二公子,多謝你。」
背後有人打配合的感覺還真不錯
蕭信探究地看她:「外祖母說了你?」
他見到她剛出來時神色有點低沉。
「沒有,是章哥兒。」許融搖頭,又忍不住按了下額頭,把許華章拒絕少女邀約的事說了,然後納悶地問他,「二公子,你說章哥兒是不是缺了根弦?他也十六歲了,娶親是還早,但總該知道慕少艾了啊。」
居然一口拒絕!
剛才去找張維令時倒是顛顛的。
蕭信沒說話,他跟許華章還不算多熟悉,不好置評。
他只是看著許融,然後道:「我聽見她們說的話了。」
許融:「嗯?」反應過來,「不過是些無聊的閒言碎語,二公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蕭信不聽她的,打斷了她:「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讓你聽見這些話。」
許融:「……」
饒是以她之遲鈍,也聽出來蕭信好像在許諾些什麼了,雖然他用的字句很簡單,正因簡單,才顯出直接而無可迴避的誠意,但是——
到那一天她應該也就走了吧。就算不離開京城,也肯定離開蕭家了。
許融不確定地道:「——二公子,你是不是有點入戲了?」
承諾是美好,好像不該和她有什麼關係。
可能是被姑娘在背後說了他的壞話,不樂意了。
「……」蕭信道,「你才說,你弟弟好像缺了根弦?」
許融不知他為何又說回去,還是點頭。
「那不是很正常麼。」春日暖陽下,蕭信聲如涼刃,「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