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落了一陣秋雨,打落一地金黃桂花。
中秋佳節就在三日後,為了準備家宴,侯府上下都忙碌起來。
只有許融仍舊閒適,她不躺在床上了,改為坐到廊下,一坐半日,院中僕婦灑掃來往,她袖手閒看,腦袋空空地什麼也不想。
下人們並不知道她只是在發呆放鬆,而頗疑心她是摔傻了,再不然就是為蕭倫傷心痴了——總之不大正常。
白芙聽見,氣得把碎嘴的小丫頭和婆子們聚到一起誡斥了一頓,才好了些。
許融全無所謂,如今的日子對她來說變得很慢,她甚至觀察得到院門口那兩棵桂花樹哪棵的花朵被打落得更多些,也看得見天空的雲朵聚聚散散,一會兒像只小船,一會兒又像只大狗,今日是魚鱗,明日又棉花。
這很無聊,但這種無聊又很珍貴,是從前疲於奔命的她所沒有擁有過的。
這日上午,許夫人來了一回,看看她額上的傷養得怎麼樣了,順便抱怨兩句兒子:「章兒真是的,明日就是中秋了,還在外面跑,昨晚上都沒回來,只打發了個小廝來說,新訪到了個靈驗的大夫,要找他去。」
許融回神,看向她:「一夜未歸?」
「可不是嘛。」許夫人得了襄助般繼續抱怨道,「也不知道究竟在哪裡安置的,小子們服侍周到了沒有。等他回來,我得好好說說他。」
許融含蓄提醒:「娘,還該叫弟弟收收心,他年紀還小,總在外面,別叫些別有用心的人引逗壞了。」
許夫人笑道:「那倒不會,你弟弟老實,不是那等淘氣孩子,為了替你尋摸好大夫才如此,從前並不去外面亂跑的。」
許融聽了,不置可否。
她醒來快半個月,只見過許華章兩次。兩次許華章都來去匆匆。
她不會從壞處去推測一個十五歲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少年,但這多少已經說明了一點問題。
像普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樣,許夫人對兒子的信心很足,可惜的是,許華章偏偏像那些教育世人的話本里的不成器兒子一樣,小半個時辰之後,就讓許夫人的濾鏡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不好了,侯爺和張小爺打架,把張小爺的胳膊打折了!」
「張家報了案了!」
「宛平縣衙的差役趕到教坊司,把侯爺拘走了!」
一連串的噩耗自大門到前庭,又從前庭到後院一路擴散開來,傳進許融所在的院落。
白芙也驚呆了,去揪住青棗:「你是不是聽岔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去漿洗房取衣裳路上正好聽了一耳朵的青棗結結巴巴地道:「姐姐,沒有,我聽得真真的,就是這麼說的,我怎麼敢平白咒侯爺呢。」
白芙呆了片刻:「姑娘別慌,我去打聽打聽。」
許融並不慌,她站起來:「一道去吧。」
她領了白芙出院門,目標是許夫人所居住的正院。
這樣的大事,不論真假,許夫人一定已經接到了消息,她那裡的消息也是最準的。
許融料得沒錯,她到時,許夫人正撐著一口氣在審問一個叫賀年的小廝。
賀年日常跟許華章出門伺候,就是他跑回來報的信。
「——遇上了羅指揮使家的二爺,羅二爺非得拉著侯爺去鬆散鬆散,侯爺累了這些日子,且不好卻他的盛情,就去了,誰知羅二爺荒唐,把侯爺拉去了教坊司——」
許夫人倒抽了口氣,尖銳地道:「你們都是死人哪,不知道攔一攔!」
賀年忙道:「小的們攔了,侯爺也聽了勸,掉頭要走,羅二爺生拉硬拽,說知道侯爺年紀小,家裡規矩嚴,不敢引侯爺做那些眠花宿柳的事,只是聽聽曲子。侯爺才應了,說坐一坐,聽一支曲子,全了羅二爺的面子就走。」
許夫人攥著帕子,聽得揪心,這時也顧不得追究別的,忙道:「然後呢?怎麼聽個曲子就聽出禍事來了?」
賀年垂頭喪氣地道:「剛聽了一支曲子,英國公府的張小爺來了,不知怎麼湊了巧,侯爺點的姑娘正是素日陪張小爺的,是他的相好——」
許夫人一口氣差點沒倒過來:「點什麼姑娘?!不是就聽首曲子嗎!」
都踏進那地界了,只有許夫人才會相信「我就看看,不動手」。
賀年磕巴著回話:「別人都有姑娘陪,我們侯爺也不好干坐著,就——但沒做別的,小的也不放心,跟進去看著呢!」
他小心覷著許夫人的臉色,「也沒坐多大功夫,張小爺就來了,和侯爺爭吵起來。太太知道,我們侯爺是好性子,從不逞凶鬥勇的——」
許夫人不由點頭:「這話不錯,那怎麼又打起來了?」
「侯爺覺得為花娘爭嘴有失身份,吵了兩句,本已打算離開了,羅二爺也在旁邊幫著勸,說侯爺只是連日奔忙來散個心,且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並不是有心的。張小爺氣盛,卻不肯容讓,話裡帶上了大姑娘,說滿城都知道大姑娘破了相,請再好的神醫也沒用,嘲諷侯爺,說他忙來忙去都是白費勁。」
「侯爺聽他辱及大姑娘,終於忍耐不住,為這個話,才鬧開,鬧大了。」賀年的聲音低了下去。
許夫人則一下子快要暈過去:「張家是什麼家教!居然在那種賤地提起我融兒來,這、這不知禮的小畜生!」
「太太說的正是,」見許夫人這個反應,賀年又精神了點,伸長脖子道,「太太明鑑,侯爺也不是存心想把張小爺打出個好歹,兩邊亂起來,實在保不准啊。」
「那小畜生活該!」許夫人冷哼,「我知道他為什麼,他一家子恐怕都憋著氣呢,巴不得想找我們家的茬,這不就叫他找著了。」
這話許融聽不懂——怎麼許家還和英國公府不對付嗎?
她不便問,只看著許夫人怒氣沖沖地從堂屋裡出來,見到她,愣了一愣:「融兒,你怎麼來了?」無暇多問,百忙裡安撫了她一句,「外面那些人嘴裡胡嚼,你別往心裡去。章兒出了事,娘去張家一趟,你好生在家歇著。」
便匆匆去了。
許融緩步迴轉。
白芙憂心忡忡地跟著:「姑娘,這下可糟了,張小爺是英國公的老來子,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寵慣無比,侯爺打誰不好,偏偏打折了他的胳膊,他家必不肯善了的。」
目前為止,許華章在她心裡只有個大概的影子,她依稀記得眉眼算是端正,對於他的遭遇生不出什麼感觸,一路便只聽白芙嘮叨。
白芙本不是多話的性子,因擔憂,停不住嘴:「太太去張家,不知有用沒有,這陣子我們和蕭家鬧得那樣,英國公府的面子也不好看,再出了這事,唉。」
許融心中一動,問道:「我好些天沒有出門,外面的事都不知道,英國公府也受牽連了嗎?」
「多少有些。」白芙老實應道,「蕭夫人雖然外嫁了,總是英國公府的大姑奶奶,蕭世子也是英國公的外孫。」
許融停下了腳步。
原來如此。
那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個羅二爺——」她扶了扶額,狀似思索。
白芙知道她撞了頭後記性變差,及時接話:「姑娘問他?羅家和我們家是老交情,老侯爺在時,就常有來往,那時羅家老爺還不是指揮使呢,後來老侯爺去了,羅二爺同我們侯爺年紀近些,聽說時不時會來尋侯爺,把兩家的交情續了下來。不過我總在內院,沒有見過。姑娘怎麼問起他來?」
因為這個羅二不對。
他出現得太關鍵也太巧合了,像穿針引線的那隻手,把許華章和張小爺縫到了一起。
「我是在想,」許融開了口,「羅二爺也一起被抓起來了嗎?沒有的話,章哥兒和他一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至少該來報個信罷?」
白芙怔了一下:「姑娘說的是,我再去打聽一下。」
她陪著許融回到院落,即刻出去,卻毫無收穫地回來了:賀年作為人證被許夫人帶去張家,其他跟許華章出門的小廝都尚未歸家,很可能被衙役一鍋端進了縣衙。
白芙很不安:「姑娘,這可怎麼辦?」
許融道:「叫人去羅家。羅二爺總得回家,發現了不要驚動他,盯住他,看他接下來都做些什麼,見什麼人,回來報我。」
白芙認真聽著,眼中閃過惶惑——她知道姑娘受刺激後性情有變,但這一刻仍然令她覺得有說不出的陌生。
許融坦然看住她:「怎麼了?府里沒有堪做這事的人嗎?」
白芙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在想什麼?這相貌這聲音,分明就是姑娘,一點兒也不差,她的感覺才是太莫名了,難道要告訴別人,她覺得姑娘變了個人嗎?
——之桃和紫燕又不在院裡了,且對她生出了嫌隙,她就算想傾訴,又和誰說。
只是她沒事找事,想太多了吧。
白芙將自己安撫下來,且對自己無根據純感覺的疑猜生出了慚愧,懷著彌補——也可能是自我麻痹的心態,忙道:「我哥哥可以去,他性子穩重,會辦好姑娘的囑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