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接下來絮絮叨叨,把始末大致說了一遍。
其實挺簡單,就是一方面蕭家挨罵挨得受不了了,另一方面鄭國公府那邊因為常二姑娘懸了回梁,跟蕭家也生了間隙,蕭家左右不是人的情況下,終於撐不住,亡羊補牢為了挽回一點自家的名聲,向許夫人低了頭。
許融被許夫人神奇的談判技巧震得說不出話來:「……就這樣?」
許夫人奇怪地道:「不然呢?融兒,娘不大懂你的意思。對了,你怎麼都不高興?」
高興,她見鬼還差不多。
許融才吃下去的甜羹都噎在心口,她扶住腦袋,艱難地把語言組織了一下:「娘,蕭倫把我害成這樣,娘不是該去跟他談一談補償嗎?還要我嫁給他,那他們家是什麼損失也沒有了?」
許夫人先奇道:「融兒,你怎麼直呼蕭世子名字呢。」
不過這一句問過了就算,她沒往心裡去,跟著忙道:「談了,談了!蕭夫人叫他出來賠罪,我訓斥了他好幾句,他都聽了,還跟我保證,等你嫁過去了,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傷心。」
許融等了一下,又等了一下,沒等到下文,才意識到這就是許夫人的談判成果,再沒有別的了。
這位傻又白的許夫人,能在亡夫去世後好端端活到現在,沒叫人連皮帶骨當肥羊啃了,可真不容易哪。
許融抑制不住地,深深地嘆了口氣:「娘,蕭倫心裡根本沒有我,他喜歡的是常二姑娘,娘現在去勉強了他,他口頭上答應,可是心裡怎麼想,日後又怎麼做,娘怎麼管得到呢?」
大概是許夫人太不精明了,她這一口一個「娘」叫得也沒什麼心理障礙,說實話,就跟鬧著玩似的。
許夫人眨巴著眼——她哭了太多天,今天雖然沒哭,眼泡也還有點腫腫的,不過除此之外,歲月基本沒在她柔美的臉龐上留下多少痕跡,可見一個人不會操心也是有好處的。
「他要是日後言行不一,娘會給你做主,」許夫人愣了片刻,就安慰道,「還有你弟弟,他也會替你撐腰。」
對那個打著找神醫旗號已經兩三天沒在家裡露臉的弟弟,許融私心裡認為「撐腰」之談很存疑,不過因為不熟,暫且拋去不提,只說許夫人的「做主」,照她眼下做出的這個主,許融可真是敬謝不敏。
「娘,那蕭倫白害了我一場?」
許夫人道:「不算害吧——他指天發誓說沒有推你,融兒,你自己不也記不清了嗎?」
許融:「……」
她在心裡把許女士的糊塗等級又上調一個檔。
跟糊塗人是沒必要動氣的。許融微笑起來:「娘,他當然不會承認啊。他難道會說他不但想悔婚,為了達成目的,還想把自己的未婚妻害死嗎?」
許融搖頭:「沒有。」她沒打算冤枉他人,道,「但也不能說蕭倫就沒有推我,甚至常二姑娘都是保不準的。他們無論說什麼,娘聽聽就是了,不必當真。」
這種薛丁格式的狀態超出了許夫人能接受和處理的範疇,她發了一會呆,終於另找了個可責怪的點:「都怪之桃和紫燕兩個小蹄子,偷偷跟了你出去,護不住你罷了,連腿腳都慢騰騰的,兩個人四隻眼睛,居然都沒看清你是怎麼摔的!」
許融知道,這兩個「小蹄子」也是婢女,當日跟隨原主一同出門,原主看見蕭倫和常二姑娘攜手散步,氣急了飛跑上去,兩婢女沒反應過來,等跌跌撞撞跟上去時,原主已經摔下坡了。
這導致現場沒有一個屬於她們這一方的人證。
因為一連串的巨大過錯,之桃和紫燕現在還被關在柴房裡,白芙小心翼翼地露過話,許夫人一天只許給她們送一頓飯,且不許任何人前去探視。
以許融之見,兩婢女雖有失職,懲罰到這個程度也夠了,許夫人既然提起,她便就勢道:「娘,她們原是聽了我的話才出去,沒想到會出那樣的事,關了這許多天,也受了教訓了,就把她們放出來罷。」
許夫人不大願意:「那豈不便宜了兩個小蹄子?為著操心你的事,我還沒空理論她們,等騰出手來,就叫人牙子來賣了去。」
這話一出,白芙先煞白了臉,兩個站在窗邊的小婢女也取暖似的往一起擠了擠,臉色都很驚恐。
對身在賤籍的奴婢們來說,吉安侯府這樣的地方是第一等的安身立命之地,哪怕賣到皇宮去都不如侯府好,一道高牆隔絕一生,哪天沒了,連個聲響都傳不出。
更別說賣進那些髒地方了,那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好。
許融看在眼裡,微微嘆了口氣,道:「娘若責怪她們,打發她們到別處當差便是,何必說到一個『賣』字,難道缺那幾兩銀子使嗎?」
她口氣慢悠悠的,但話語是原少女許融會說的話,許夫人絲毫沒覺得異樣,皺眉片刻,便道:「算了。幸而你救了過來,不然我再饒不了她們。」
許融望一眼白芙,白芙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奴婢這就去傳太太的話!」
有點跌撞地連忙掀簾去了。
許融擡頭扶了扶額——藉以遮掩自己的無動於衷:「他家不是要退婚嗎?退了就是。」
許夫人不能甘心:「那你可怎麼辦?」
這話許融聽不明白,許夫人望向她疑問的臉龐,一陣悲從中來,拿帕子捂了臉就嗚嗚咽咽起來:「我可憐的兒,難道當娘的不知道委屈了你嗎?可事到如今,你不嫁給蕭世子,又能怎麼辦呢,你已經這個年紀,又破了相,你弟弟說替你找好大夫,在外面跑了幾天,影子也沒找見,可見是難了,嗚嗚,我苦命的兒啊……」
許融給她哭得兩條黑線從額角直掛下來。
她怎麼就已經這個年紀,又怎麼就破了相了?
從醒來起,她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照鏡子,照了幾天,把自己的感覺照得可良好了,許夫人的哭訴她十分不能茍同。
但她也不動氣,仍舊慢吞吞地道:「娘,何必發愁,我就是一輩子嫁不出去,留在家裡陪著娘和弟弟,也比嫁給可能想害死我的人好。」
「胡說,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許夫人止住了眼淚,馬上道。而直到這個時候,她終於有點疑惑起來:「融兒,你的脾氣好像變了些?」
總在窗下繡手帕的兩個小婢女很喜歡嘰嘰咕咕,許融從她們嘴裡大致拼湊出原主的性格:嬌養長大,有點驕縱,有時胡攪蠻纏,總的來說,是一個常見的十七八歲小姑娘。
許融與她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不準備、也無法扮演。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她的外表回到了少女時期,可她的心態回不來,靈魂不能被改寫回春。
她笑了笑:「大概罷。我死而復生一遭,覺得許多事都不重要了,能活著,重新看見娘和弟弟就是最好的。」
又把常家那個「小賤人」罵了一通,千不要臉萬不知廉恥的,許融長日無事,耐心聽著,也不打斷,直到許夫人自己說得累了,停了下來,她才吩咐道:「青棗,給娘倒杯茶來。」
小婢女之一連忙聽令,許夫人接了茶,既滿意女兒如今的乖巧孝順,又對小婢女生出了挑剔:「真是兩個算盤珠子,撥一下才動一下。融兒,這樣的毛丫頭臨時頂上來伺候你幾日也罷了,長久呆著可是委屈了你。等閒了,娘另挑兩個好的來你使。」
青棗和另一個叫紅榴的小婢女一起又白了臉。
許融搖了搖頭:「娘,我倒覺得青棗和紅榴不錯,雖拙了些,這幾日做事盡心盡力,我也熟慣了她們。再換生面孔來,這屋裡走馬燈一樣,鬧得我頭疼。」
聽她說頭疼,許夫人就不敢說什麼了,忙道:「那就依你罷。」
許融候她喝完大半盞茶,方再度開口道:「娘,明日就著人去告訴蕭家,不與他家結親了吧?」
提到這個,許夫人猶豫了:「……我再想想。」
不精明沒決斷的人大多如此,許融沒再緊逼,也沒往心裡去。許夫人的性子很明白,只要她拿定主意,許夫人最後會依了她的。
許夫人走了,許融揉了揉自己的腰。
總賴在床上也怪累的,這麼多天躺得她筋酥骨軟,許夫人的到來將這一方的清靜打破,也讓她覺得,該起來出去看一看了。
兩個小丫頭逃過一劫,這時候陡然長了眼色,見她揉腰,青棗忙先顛顛地過來:「姑娘腰酸?我給姑娘捶捶。」
另一個紅榴慢一步,但去尋了個道具——美人捶一對,當下兩個圍攏來,一個上手輕輕捶腰,一個拿美人捶咚咚敲腿。
許融被逗笑了,這不是什麼沉重活計,她沒有使喚童工的罪惡,也樂得享受,就由得她們殷勤施為。
捶了一陣,她覺得好些了,就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道:「好了,我到院裡走一走——」
身後跟著兩個蓬頭垢面、衣衫髒污、眼淚漣漣的婢女。
兩人一進來便跪倒哭道:「姑娘!」
許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族惡習適應得很快,但別人對著她下跪還是看不得的,擺手道:「起來吧。叫人打些水來,先洗洗,換身衣裳再說。」
「嗚嗚,多謝姑娘……」
「多謝姑娘……」
之桃紫燕從前和白芙一樣,都是副小姐的待遇,遭了幾日磨折精氣神去了大半,也沒力氣掙扎什麼了,聽命自下去洗浴換衣,又吃了頓飽飯,才重新回到許融跟前來。
許融已在院中繞了一圈,吉安侯府人丁單薄,她這院子就極寬敞,種了海棠桂花等好幾本花木,如今時近中秋,海棠花期早過,桂花幽香正盛,石階兩旁還擺了四盆菊花,花朵或紅或黃,開得碩大,如雲霞般燦爛。
許融從前沒什麼閒情,此時欣然然挨個鑑賞了一遍,且在心頭醞釀了一番,終醞釀出乾巴巴的三個字來:真美啊。
躺了太久,筋骨未開,兩圈以後,她就轉累了,白芙指使兩個粗使僕婦替她擡了張黃花梨躺椅和一方香幾齣來,香几上擺著剛沏出的桂葉茶。
許融窩進躺椅里,鼻間茶香桂香繚繞,她懶懶望向院中,眼神眯著,似睡似醒。
之桃和紫燕就是這時候重新過來的。
洗乾淨後,看得出是兩個清秀的姑娘,其中之桃生得更好些。
她往許融面前一跪,眼淚簌簌流下:「姑娘,求姑娘求求太太,還讓我在姑娘身邊伺候吧。」
紫燕愣了一下,跟著也跪了下去。
白芙有點著急,上前道:「之桃姐姐,我告訴你了,太太發了好大的怒氣,原要喊人牙子來,是姑娘撐著病體求情,才留下了你和紫燕。姑娘盡了力了,怎麼還為難姑娘呢。」
紫燕悶不吭聲,之桃擡起頭來,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有怨氣:「你平安無事的,當然會說這些便宜話了!」
許融目光移過來,她懂之桃的不平和委屈。
護主不力是真的,可聽命行事才遭了殃也是真的,她的排序原還在白芙之前,這一下卻連這個院子都呆不得了。
以許夫人的性子,如果她盡力去說服,應該是可以把她們都留下——但她不會去。
原因很簡單也很冷酷:她不能留下兩個和白芙一樣貼身服侍原主對原主無比熟悉的婢女。
她只需要像白芙這樣勢單力孤不能再和同階層抱團的、以及青棗紅榴那樣原在院中粗使心智還未長成的小丫頭。
之桃嗆了一句白芙,把白芙嗆得說不出話來,回過臉又來哭求。
許融眼睫擡起,聲音平緩地道:「好了,只是換個地方當差。遇著什麼難事,仍然可來尋我。」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