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常榮時
當晚兩人其實沒有做什麼, 進了臨時官署以後才發現,不但林信扭了腳,許融的腳底也走出了兩個水泡, 她這一日在慶王府、淑安郡主私宅及常家等處往復奔波,所行路程遠超負荷,因應對局面複雜, 精神始終緊繃,竟未察覺到身體上的疲憊與受損。
「好了, 」許融笑著往後縮, 「別看了, 叫白芙來拿針挑了,養兩天就沒事了。」
林信坐在炕邊, 握著她的腳踝不肯放手:「我替你挑。」
他當真從一旁的白芙手裡接過針來, 就著昏黃燭光將她的水泡挑開,用溫布巾擦過,再以潔淨紗布裹了兩層,動作有些笨拙, 但十分小心。
許融感覺不錯, 不碰觸時只有隱隱微疼, 影響不著什麼, 她掩口打了個哈欠:「睡吧, 明天還有事。」
林信沒動, 眼神垂著:「明天叫向實送你回京。」
這是他第二次提及此事, 這一次態度堅決許多。
許融的腳還放在他的腿上, 本要收回來的,頓住:「我看周僉憲的態度,並不怎麼反對我在此。」
「那是因為他用得著你。」林信背後說起上官來很坦率, 他一向也不會矯飾什麼。
許融笑了笑:「你就用不著我了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林信肅冷的表情有點撐不住,「我知道你能幫我,但這裡太辛苦也太危險了,我不放心。」
許融看了看自己被包起來的腳,其實不只腳,歇下來以後,她兩條腿連著腰都是酸軟的。
但她搖了搖頭:「我不覺得,我覺得挺有意思。」她擡眼看回林信:「玄誠,你覺得我是為你才來的嗎?」
如今的林信已經不適合「小寶」那樣的暱稱,不長的賑災生涯讓他又成長了一截,眉間的冷驁都換作了堅毅,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官員了,還具備了一點官相。
林信沒怎麼猶豫地點頭。
許融看笑了,覺得該收回一點前言,他骨子裡那點可愛,始終還是沒有變的嘛。
「這麼自信的?」她調侃,「但是,錯了。」
林信一愣。
「我確實也不放心你。」許融道,「但我不只是為了你才來。」
「除了你,我還有我自己,玄誠,你明白嗎?」
這一回她的稱呼里有一種鄭重的意味。
林信沉吟了好一會,終於道:「我明白。」
他是真的明白,儘管這感覺模模糊糊以至於他不大說得出來——她為的,還有她自己。不只今時,向來如此,他們攜手渡過許多難關,但她的意願從來沒有附著在他之上。
她是她自己。
許融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彎了唇角:「就是這樣,我讀書上的天賦不及你,可也有一二長處,叫我遇事只在家裡,我不習慣,也做不到。」
她在這一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志向,時代如此,她也懶得以一己之力撼動,但願意度此閒生,與毫無選擇地只能做一個閒身,那是不一樣的。
無論她多能順勢而為,從骨子裡,她與大勢背道而馳,這非她能控制,數百年的時光鴻溝,就算她捨身跳下去也填不平,何況,她不想跳。
她想他走過來,一步,兩步,都好。
許融有一點緊張,也有一些奇妙的期待,他們從前沒有碰觸過類似的話題,因為相當長的年月里,彼此不過契約關係,既無時機,也沒必要。
現在不一樣了。
她想要敞開,想要理解,想要支持或者包容,她想要很多。
林信想了想:「那你做吧。」
許融:「……?」
林信強調:「這裡真的危險,你最好還是走。但是,」他話鋒一轉,「我覺得你可以。」
他的意思矛盾而明白,作為至親,他希望許融安全,但撇開這點,他相信許融的能力。
他不將她以柔弱無依的女子看待,他深知道,她從來不是那樣的人。
許融眨眨眼,她以為要費一番唇舌的,這對她其實也不是難事,但心照不宣的感覺原來這麼好,遠勝過許多言語。
她向前一撲,靠進他懷裡,伸手摟住他緊實的腰身。
林信吃了一驚:「小心腳——」
手忙腳亂安置好她包起來的腳,再一低頭,瞧見她頭頂烏髮披散下來,溫柔順滑,他反攬住她,心中忽然也生出滿足,像有一汪溫水蕩漾。
哪有那許多考量計較,叫她喜歡,便值了。
**
常榮時在隔天上午時來到了府衙。
許融不便參與對他的審訊,相關供詞她過後聽了林信轉述:「常榮時抵賴不得,承認了收留鄭原生是因為慶王,但不肯認與慶王有私下交易或約定,只說他在此地勢孤,不得已受慶王脅迫,但已寫奏章向朝廷稟告了。他隨身攜帶了奏章的底本。」
許融有點意外,若真如此,常榮時就把自己摘出去了,算算日子,他的奏章應該還在路上走著,至多到了通政司,也還得壓一壓,離達天聽還有些日子——
不對。
「常榮時敢告慶王?那慶王又怎麼敢把鄭知府塞給他?」
「慶王知道他事後寫了奏本嗎?」許融腦子飛快轉動,又問,問出時她意識到了什麼,「他是以什麼渠道送出去的?」
林信先回答了後一個問題:「他派了自己的隨從。」
至於第一個,他暫時還不知,但他可以猜測:「慶王連與白泉有關聯的人都盯上了,常榮時怎麼也比他們重要。」
也就是說,慶王不可能放過常榮時的動向。
這封奏本有沒有真的送出去很存疑。
「不對。」林信忽也道。
他看向許融,雙方在目光中明白了未竟之意:如果慶王發現了常榮時的小動作,一定會有所反應。
假設一,他攔截下了奏本,警告了常榮時,常榮時在剛才的審訊中只是故作鎮定;假設二,慶王攔下了奏本,但不露聲色,沒有告訴常榮時,讓他以為奏本如期送了出去。
無論是哪一種,慶王接下來都必然會做一個動作,那就是加強對常宅的監視與守衛,或直接將鄭知府轉移。
那麼問題就來了,這種情況下,他們又怎麼能順利地把鄭知府抓捕歸案?
要知道,許融昨日的行動並不迅速也不秘密,她帶著那麼大群災民,還有淑安郡主,脫困後也一定會往慶王府去報信,慶王仍未時出手,只能證明一點,那就是他確實措手不及。
許融摸著下巴,手指在頰邊點了點。
分析到這裡,事態好像走進了一個自相矛盾的「死局」。
但她知道不是,如果一條路走不通,試試另一條就行了。
林信坐不住了:「我再去審他。」
「不必。」許融攔了一下,「口說無憑的事,他不會認的。」
但有另一方可以求證。
林信再度去找周僉憲,將用奏本一事去試探慶王的打算說了,周僉憲十分猶豫而又心動:「是個機會。但你能把握好分寸嗎?」
跟藩王打交道本來就是件頭疼的事,何況還是慶王那樣捉摸不定的,周僉憲雖對他的糧倉起了意,真要放手去做,仍是顧慮重重。
林信道:「下官年輕識淺,做事難免有不妥當的地方,如果觸怒了慶王,還請僉憲出面為我描補。」
周僉憲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林信的意思:由他這個下屬衝鋒在前,其實是給己方留下了可迴旋的餘地,如果周僉憲自己和慶王直接衝突,那一旦僵了,平涼地面上就沒有夠分量的能調停的人了。
「好。」周僉憲答應下來,囑咐道,「你多加小心。」
林信不是一個人去慶王府,許融和他同行,不過兩人目標不同,許融去求見淑安郡主,求見理由是慰問郡主昨日所受的驚嚇。
淑安郡主起先不肯見她,特地出來傳話的嬤嬤口氣很不善:「郡主已經叫你害得禁足了,你還敢來!」
許融不慌不忙:「臣婦特來賠罪。郡主一時不願相見,臣婦便在這裡等一時,一日不見,臣婦便等一日。」
嬤嬤冷哼一聲,毫不動容地走了。
白芙有點憂心:「奶奶,我們真在這裡等嗎?一會兒太陽就該厲害起來了。」
許融道:「沒事,等不了多久。」
白芙便放下心來,她家奶奶說的話,還沒有不做準的。
果然,大約只一頓早飯的功夫,太陽照在身上剛有了灼烈感,裡面就又傳出話來,叫許融進去。
小廝引著,到二門處,換了小丫頭,再到淑安郡主那熟悉的居處,對上門前熟悉的嬤嬤那冷瞪來的眼神,許融回以一笑。
鄭知府落到了欽差手裡,欽差連夜審訊,一早副欽差就來拜見慶王,作為不慎泄露鄭知府藏身地的人,淑安郡主怎麼會不想知道欽差的來意,又怎麼會忍得住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