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供詞

  第127章 供詞

  飯後, 周僉憲派人來叫林信過去,他得到了常家管事的口供,極為出人意料, 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鄭知府是慶王派人塞到常宅去的,常榮時不知出於什麼理由沒有拒絕,將人收留了下來。

  既然與慶王有關, 那許融就也能參與了,抓到鄭知府一大半是她出的力不說, 只論慶王府中人, 眼下倒數她打的交道最多。

  「常家管事沒有再交待點別的嗎?」她問周僉憲。

  周僉憲不怎麼習慣讓下屬內眷參與公事, 但他已經知道了許融為何會追到平涼來,實在與慶王脫不開干係, 再一瞥林信, 他一臉理所當然,不覺得有任何該讓許融迴避閃躲之處,心下不由一嘆:年紀輕輕,懼內懼得不輕。

  「沒有, 」周僉憲面上穩重搖頭, 「那管事說, 常榮時只命他將鄭原生看好了, 一日兩餐供給, 此外別無吩咐。」

  「那鄭知府對此可有供詞?」

  「有。他說, 他從府衙逃走後, 本欲出城, 但災民堵了各個城門,日夜不離,他無法脫身, 眼見欽差將至,他走投無路,才冒死奔赴慶王府,慶王沒有見他,管事太監出面,將他丟在一個黑屋子關了兩天,他餓得半死不活後,被放出來,送到了常家。」周僉憲詳述,「直到今天被抓,期間他沒有出過常家,常榮時回來見過他一回,訓斥他要安分守己,只是看得出來心情很不好,似乎並不願意,鄭原生也因此沒敢多問,生怕惹惱了常榮時,失去這個藏身之所。」

  許融認真聽完了,沉吟片刻。

  她傾向於這些供詞是真的。

  有些細節靠編編不出來,而鄭知府身上最嚴重的問題是糧食,他沒有必要在這些邊角料上撒謊,白遭皮肉之苦。

  「常將軍與慶王爺之間私下有聯繫。」許融做出了判斷。

  這是一句看上去像沒說、實際上很嚴重的話,一個邊將,私聯封地里的王爺,是想幹什麼?

  以皇帝對慶王的防備,只這一句話就足以葬送掉常榮時的前程。

  周僉憲的表情嚴肅起來,實際上,這也是他的判斷,所以他才不顧辛勞將林信又叫了過來。

  「也許是交易,也許是脅迫。」許融繼續道,將事件性質又拉回來一點。如果是脅迫,那情勢還不算最壞。

  「兩者也有共通之處。」林信接話,「無論哪一種,都需要籌碼。」

  那麼問題就推進變成了:慶王用什麼說服了常榮時。

  常榮時不會不知道在這種時候收留鄭知府的風險,他仍然做了,這樣東西必然對他極為重要。

  周僉憲不由摸了摸沒空打理以至於有點打結的鬍鬚,年輕人的腦袋是要靈光一些嘛,讚許點頭:「那你說,會是什麼?」

  卻見林信與許融對視一眼,雖未說話,竟有所得——周僉憲忙直起了身子,小夫妻打的啞謎,他這個外人憑眼色可看不出來:「怎麼了?有話直說無妨。」

  林信便道:「恐與先帝舊事有關。」

  周僉憲一怔,沒聽明白,那至少是二十年前了,他還沒入官場,平民出身也無從與聞鄭國公因為與慶王過從甚密而被老鄭國公痛打的往事。

  林信看出來,告訴了他:「——下官只是猜測,不知對不對。」

  周僉憲悚然:「竟有此事。常榮時公侯子弟,奉旨戍邊,卻不但交接藩王,還捲入官員倒賣常平倉的地方案里——玄誠,你不必謙虛,事實多半如此,只有比這更嚴重的威脅,不做就會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才會迫得常榮時不得不如此。」

  許融垂下眼睛,她想到的還有:以蕭侯爺的為人,為什麼肯將蕭珊視若己出地撫養長大?

  他所受到的,很可能是同一種脅迫。

  不但鄭國公,蕭侯爺,曾經站隊過慶王的那些人,慶王手裡也許都捏著他們的把柄,可能是書信,可能是別的什麼,必然十分要緊,所以直至今天,還能奏效。

  「等明日常榮時來,我試一試他。」周僉憲下了決定,「務必不能讓他真為慶王驅使。」

  常榮時可是武將,手裡有兵的,他要坐歪了屁股,平涼府就翻了天了。

  議定了這個,還有更迫在眉睫的一件事:「鄭原生招供,常平倉的糧食是叫他多年來分批盜賣了出去,銷贓地不在平涼,如今就剮了他也拿不出糧食來。」

  林信和許融默然無語,這結果他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但是,」周僉憲話鋒一轉,「因為我等來得突然,鄭原生未來得及將所有贓銀轉移,有一部分被他藏在了後衙一口廢棄的井裡,我已經叫人去找尋了,據他所言,共有官造銀錠四百餘個,金錠一百餘個。」

  許融快速心算了下,官造銀錠即通常所說的銀元寶,一般制為五十兩一個,四百個就是兩萬兩;金錠因面值大,多制為十兩一個,此時的金銀兌價約為十比一,總計相加,共在三萬餘兩之數。

  「不知他們撈得怎麼樣了,我們去看看吧。」周僉憲站起身來。

  知府後衙燈火通明。

  比燈火更亮的是堆在井口邊的金銀元寶。

  「大人,」負責打撈事宜的周家親隨過來稟報,「已經撈上來大半了,還在井下淤泥里埋著的也讓他們起出來先數了,和犯官說的數差不多。」

  周僉憲點了點頭,喟嘆一聲:「民脂民膏。」

  隨從安慰道:「大人不必焦心,有這些贓銀,可解燃眉之急了。」

  平涼府里那些大戶糧商和普通百姓不一樣,家中仍存有不少糧食的,只是此前周僉憲已經軟硬兼施地逼著他們捐輸過一次,官府不是強盜,不能總叫人白獻糧食,現在有了銀子,就可以上門購買了。

  周僉憲神情未有多少舒展:「平涼的旱情受了耽誤,缺口太大了,城內外的災民已有二十萬之數,一些還過得去的百姓家裡口糧逐日耗減,很快也要過不下去。玄誠,今日各處粥棚的耗費共計多少?」

  林信趕去常家之前正在衙門裡做這件事,張口便報導:「八百一十八石。以之前算的半個月來計,還缺糧約一萬兩千餘石。」

  若常平倉運轉正常,這個數的供應並不算難,但鄭知府以不能入口的霉爛舊糧冒充新糧,使得這一萬兩千石悉數要到民間去籌,而以整個甘肅如今的年景,恐怕要應了那句俗話:有錢也沒處買去。

  燈火下,周僉憲眉頭深鎖,身側地上那一堆金銀錠子也顯得冷硬而不夠可愛了。

  許融開口:「有一個地方,應該有。」

  她說的「應該」,而不是「也許」,就是肯定語氣,周僉憲眼神一亮:「你說哪裡——?」

  他忽然頓住,因為以他的為宦經驗,已經知道了這個地方,他慢慢說出來,「慶王府?」

  周僉憲陷入了沉默。

  慶王府有糧食,他有銀子,拿銀子買糧食,似乎天經地義,但他知道,絕沒有這樣簡單。

  從進平涼開始,他儘量避開慶王,因為他的正職是賑災,如果跟藩王產生交集,引起不必要的變數,那有害無益。

  但種種跡象顯示,有些問題不是想躲就能躲得開的,慶王安坐府中,看似沒有干涉過他的行事,實際上那一隻無形的手,早已罩在平涼上空,只等風雲一動,便生雷霆之變。

  聽得許融應了個「是」字,周僉憲微微苦笑,這下屬內眷真不是一般的大膽,慶王不生事便算好的了,她竟還敢打他的主意。

  許融也微微一笑:「大人,也許明日常將軍來了,有教我們之處。」

  周僉憲定住了。

  他忽然發現是可行的。常榮時替慶王收留了鄭原生,就一定是慶王的人嗎?不,他很大可能是受了脅迫。

  慶王握有他的軟肋,那麼,以鄭國公府和慶王當年的關係,他會不會也知道一點慶王的秘密?

  或者,不用秘密,只要能告訴他們多一些慶王府的內情,就有可為之處了。

  周僉憲考慮再三,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林信:「常榮時不同於鄭原生,本官不便對他用刑,只以言語問詢,難知根底。你們出身相近,不如由你去試他,也許會有所得。」

  林信與常榮時其實一點不熟,常榮時靠祖蔭得官的時候,他還是個苦悶又桀驁的少年,但既有委派,他不會拒絕:「是,下官自當盡力。」

  共事了一陣子,周僉憲還挺欣賞這個下屬,臉冷話不多,可做事不含糊,更可貴者從不叫苦叫累,剛出京時見到他帶著那麼些家將,還以為是個嬌貴的公子哥兒。

  「好了,已經這麼晚了,你先去歇息吧,明日需打起精神來。」周僉憲溫言勉勵,「若能從慶王府弄出糧食來,平涼之困就此解了,本官必上書為你表功。」

  周僉憲見他寵辱不驚,頗有大家風範,心下不由讚嘆:確實難得——

  一念剛起,忽見林信背影趔趄了一下。

  「怎麼了?」走在他身側的內眷連忙伸手相扶。

  「之前去找你,下馬時腳扭了一下。」

  許融吃驚又有點著急,站住了:「怎麼早不說?扭得怎麼樣了,傷著筋了嗎?」

  「沒空閒說,不算嚴重,回去泡一泡熱水就好了。」

  許融不放心:「你那裡有人服侍你嗎?」

  林信道:「沒有。」

  非常斬釘截鐵。

  周僉憲:「……」

  那麼些家將呢,不算人?

  「我陪你——」許融說著有點遲疑,「我能和你同住嗎?會不會犯忌諱?」

  林信默默撇回頭去。

  「……」周僉憲頗有點牙酸,無奈擺手:「你傷了腿腳,需人照顧是人之常情,不過下不為例!」

  眼見到對面的小夫妻齊齊露出笑容來,連林信那張冷臉也不例外,他唇邊的弧度還更大些,也不避諱他,緊緊地拉著內眷的手走了,周僉憲獨立月下,嘆了口氣。

  這炎夏時分,他怎麼忽然還有點孤單——啊,不是,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