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再簡單不過的胡餅,平常人家也許看不上。
但在極度飢餓的人口中,這可是值得去拼經全力,一口吞進去的無價之寶。
吃相?要個屁的吃相?
即便你以前是縣令愛妾,即便你曾經錦衣玉食又如何,對於怎麼讓自己活著而言,毛用都沒有!
彭超有些不忍地看著面前這位夫人,再次遞過去一張餅後,又從腰間解下水袋放到了其面前。
夫人狼吞虎咽,第二張餅亦是極速吃完,打開水袋,咕嚕咕嚕喝了一通飽。
「所以,你是逃出來的?」彭超問道。
張玲花將腦袋點得賊快,隨後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當時正好內急,迫切下了車跑進林里,可也因此僥倖撿回條命。就是我那個妹妹哦,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就被匪徒給殺了。她是我同族堂妹,剛被我介紹過來入的妾。還沒半年,縣太爺就死了。大太太又急著打發回去,誰知一出城竟遇到了劫匪,連命都給丟了。你說她咋就這麼命苦呢?」
張玲花哭得尤為傷心,哭到後面忍不住又抓了張胡餅過來。
彭超和大山臉上一疑。
「你好歹是縣太爺的妾室,即便被大娘子打發回來,可是餘威還在啊!什麼事兒能范得著不找主家麻煩,反而非得要你們的命呢?」
張玲花拍著腿,高聲叫了起來:「誰說不是!我們兩個婦道人家能知道什麼事兒嘛!」
「會不會是大娘子做的?」
張玲花搖搖頭:「她雖然在錢上面看得緊,不願給我們多分,人倒是不狠!就連我們要走,她問都不問一句。就是權師爺……」
彭超二人一驚,急忙問道:「權師爺怎麼了?」
張玲花微微皺眉:「按理說我倆平日裡也沒多深的交情,可走得那天他看上去格外殷勤。反覆詢問了車夫回家的路線,並且叮囑一定要走官道,說官道上安全。」
一陣沉默……啃胡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彭超默默地注視著這位夫人,繼續問道:「那你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現權師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奇怪?哦!」張玲花嘀咕了聲後貌似想起了什麼:「那就得屬八府巡按來咱瀚海縣的那天晚上了。這位高官細緻尋摸起來,是我倆的同族表哥。當時宋河他們不是正好觸怒到了人家嗎?老爺就命我倆先過去套個近乎。」
「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夜我倆各拿了一盒糕點。正準備敲門,卻發現房門並未關嚴。也是我心賤,好奇地湊過去瞅了一眼。你猜我發現了什麼?八府巡按居然恭順地跪在地上,而他前面很坦然地坐著一個人,正是師爺權建政。也是忒不巧,正好被師爺抬頭看見了,兩個人慌忙換過了位置,事後又一口咬定一定是我看錯了。我會看錯?」
彭超越發離奇:「堂堂的一個八府巡按,為什麼要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師爺下跪?他倆難道之前就認識?」
看著面前的胡餅又快消失不見,張玲花明顯有點兒干噎,彭超於是將水遞到其嘴邊後笑了笑:
「夫人,您與那八府巡按既然是同族,那肯定知道他不少事兒吧?要不再多給我們講講?」
張玲花想了想:「要說這個遠房表哥啊,可真是個能人。二十歲就考上了佛院供生,之後似乎被哪個大長老看中,推舉進了編修。當時我記得全縣都出名了。可是後來的仕途就有些不順了,那名大長老仙逝之後,他也失去了依靠,一晃十來年,依舊在原崗位上苦撐。前兩年,我還聽家裡人說,這位表哥準備辭官不幹了,想偷渡到南殷作生意去。可不知怎得,就前半年時間,他好像腳底放炮一般,一下子就衝上天了。竟然直接被提拔到了巡察御史,升官之後他還抽空回來一趟拜祭了祖廟。你說巧不巧,拜祭完之後,立馬被封為巡按,正好管轄咱這片區域。」
「有這麼巧的事兒嗎?」彭超眉毛皺得更深。
大山見這位夫人徹底疊飽了肚子,拍了拍手站起來,於是問了句:「你這是要走嗎?」
張玲花朝兩位好心人施了個禮:「大恩大德,婦人沒齒難忘。可我還得逃啊,得在那群人趕來之前,一路逃回本家去。等到了那裡,任憑他們再囂張,有本家人撐腰,我也就不怕了!」
隨後眼珠子亂轉,指著大山腰間那包胡餅,紅臉問道:「這個,能再給我一些嗎?我到時候還雙倍?不,三倍!」
彭超則是笑了笑朝大山吩咐道:「一路護送婦人回去!順帶陪人家去祖廟祭拜一下!」
大山:「嗯?」
張玲花:「嗯?」
……………………
三洋縣!
這個以往盛產陶器的地方,曾經的主街道兩旁是販賣各種陶罐的商店。
現如今,稀稀落落,幾乎全都是關著門。
偶爾還有幾個半掩著的窗戶,可門口總是站著個凶神惡煞的門衛,反覆盤問你數次之後,才會小心翼翼放你進去。
你別想錯,他們沒幹什麼傷風敗俗的事。
他們只是在賣陶罐而已。
一個陶罐能值幾個錢?可朝廷卻給三洋縣加足了商業稅,加稅之後的罐子幾乎賣到了正常人難以接受的地步。
小商販們好好的店開不下去,即便還能開下去的,也都是偷著將正經生意做成了「倒賣假貨」!
冒著殺頭的罪,掙著可憐的幾個子兒。
你說這繁華的街道能不變得冷清嗎?
造成這般境遇的只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三洋縣曾招待過護送金佛的禁軍。
浩浩蕩蕩,洋洋灑灑,浮誇連篇。
可從頭到尾都是官府所為啊,又與普通老百姓有什麼關係?
為何最後的所有怨恨、污名、罪責,全都得強安在他們頭上?
讓他們承擔原本就不屬於他們的折磨?
所以三洋縣全體民眾身上徹底痛了,心也徹底寒了起來!
家家戶戶出門在外閉口不言,寧肯比劃手腳被人當做啞巴,也不願再招事端。
諾大的條街道,人潮湧動,幾隻麻雀的叫聲卻聽得格外響亮!
街旁的一處茶攤,亦是沒有了往日的閒聊。
人們坐下來擺出三根手指,茶湯一上,喝完便起身離去,高效得很。
一整日裡來往的人倒是不少,可從頭當尾都在打著啞謎,好生無趣。
等到日落西山,茶攤既將打烊之際,關起門來的老闆順帶瞥了眼桌角的外鄉人。
你能覺察出對方有多氣。
甚至是在氣急敗壞之下不停地往肚子裡灌水。
壺裡的茶葉幾乎是從綠色兒變成沒色兒了,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喝著。
是在賭氣?賭看能不能撐死自己!
「我說客官,你即便是把本店全部的茶都嘗一遍,也甭想從我這裡套出一句話來。」老闆誠懇地說道。
「那件事兒忒傷,也忒害人。三洋縣的人普遍膽子小,沒人敢為你冒這個險。只有不知道,才能活命!這個道理,全都懂。」
彭超徹底失去了耐性,扯開嗓子叫道:「要不我他娘直接綁一下衙差回來,用鉗子撬開他的嘴,就不信問不出來!」
老闆微微點頭:「這倒是個辦法!上一回這樣乾的還是朝廷的差辦。我記得他們確實從一下衙差口中問出了個名字,可是之後所有人都集體將他一家老小親朋好友都上供了出去。最後這一家子死了多少人?老頭子記不清了,是五十個?還是六十個來著?」
彭超氣得怒拍了下桌子:「不待了!」
老闆笑了起來:「你要是住店,我可以給你聯繫一個。否則沒人願意收留你。」
「還住個什麼店?這裡晦氣得很,老子一刻都不想多待,當下出城!」
老闆皺眉沉吟:「眼看就要下雨了。你確定出城?那你還能住在哪裡?」
彭超眉毛一揚:「這山上不是有處破窯場嗎?我在那裡避一下雨還不成?」
誰知老闆猛然嚇了跳,連忙勸誡道:「那可是處凶宅啊!夜夜鬧鬼。甭說你了,連我們當地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凶宅?鬧鬼?」
………………
驟雨初下,密密麻麻。
敲擊著磚瓦噼里啪啦作響,抑揚頓挫!
此處原本是座極大的窯場,不僅生產陶器,還偶爾幫達官貴人做一些高檔瓦磚。
也算是小有名氣!
只不過大半年前,好好的一處窯場,還正趕製著新陶,窯爐突然一爆,直接死傷無數。
怪就怪在這裡。
一處窯爐爆裂,怎會將整個窯場的人全都給炸死了,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屍體亂飛,拼接不齊。
至那之後,這地方就成了一處凶煞之所。
夜夜可以聽到哭啼之聲,縣裡的人認為,這是被害之人怨氣難以舒解,所以盤踞在那裡索命來的。
道士,和尚輪番上陣,不是沒有試圖鎮壓過。
可是到後來一個個像是丟了魂似的爬將出來,連錢都不要,扭頭跑了個乾淨。
再後來,這座窯場被越傳越奇。
有人說這裡不但住著惡鬼,而且還藏著一條千年狐精,專以吸食人血為生。
因此,這地方,連帶著整座後山被一併封了起來。
外人莫去!本縣人亦是莫去!
可說到底,天底下總是有一些天生不怕死的愣頭青,夜裡睡覺特意愛往鬼窩裡鑽。
到時候他若不死,天理能容?
彭超隨意地拾取了些乾柴,在大廳內生起了火。
火柴燃燒噼里啪啦!
驟雨打頂,乒桌球乓!
而那鬼哭聲亦是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我死的好慘啊……」
「餓……簡直太餓了……我要吃人心肝……」
「有哪個好心人能住到這裡來讓我多吸幾口血……渴……」
「你想不想也變成我這樣?很好玩的?」
聲音又哭又笑,甚是悽慘。
夜宿人用根棍子慢慢地撥動著柴火,本想讓它燒得再旺一點兒。
誰知火苗微弱,盡然開始慢慢變成了天藍色,透著股陰森之光。
房頂不知何時有一道濃水流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滴在彭超後脖處。
他伸手摸了摸,粘稠不已,范著股腥味,像極了人血!
「好可害怕啊!」彭超不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陰風吹過,風力不大,卻恰巧吹滅了柴火。
四周一片漆黑…
某個黑影悄悄摸摸地從房柱之上蛇移了下來,躥到彭超身後。
嗓音嘶啞,態度卻極為親切:「你在等誰?等我嗎?」
彭超卻是冷笑了聲:「當然是你啊!你可想死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