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太太的要求之下,紀桓與亦箏的婚事是按著古禮來辦的。記住本站域名
此刻,紀家的迎親隊伍已經來到了盛家大門前,雖然兩家都有汽車,可紀家依舊抬著金線繡花的大紅花轎前來迎娶亦箏,這讓盛太太感到很滿意,而盛家也在盛亦竽的親自指揮下,放鞭炮相迎花轎臨門。
「哎呀,你聽,鞭炮響了,來了來了……」
「鳳冠呢?快拿過來呀!」
「盛亦笙,快給你姐姐蓋上紅蓋頭!」
「急什麼,人家盛亦箏是按古禮成婚,還得吃上轎飯呢!」
……
亦箏喜氣洋洋的閨房裡,除了亦笙、幾個嫂嫂和服侍的丫頭們以外,還請了上海其餘幾個大戶人家未出閣的小姐過來,雖然亦箏的本性不愛交際,但畢竟父輩之間總有往來,即便不熟,彼此卻也算是相識的,如今她出閣,盛太太便出面相邀,人多也好圖一份熱鬧。
此刻,聽見那炮竹聲一響,那些女孩子們便一齊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
亦箏嬌美的容顏上面一片緋紅,她本就美麗,經過了「開面」「上頭」和精心的裝扮,又因著多年來的夙願雖歷經波折卻終於得償,此刻的她眉如彎月,目中含情,整個人仿佛籠著一層喜氣與幸福交織而成的輕紗,嬌艷如花。
盛太太親自抱了女兒餵她「上轎飯」,雖然不比過去嫁出去之後便不得相見,但自此女兒總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這在娘家的最後一餐飯,母女倆皆是紅了眼眶。
「好了好了,小箏,你可別真哭,仔細把妝哭花了,小笙,快給你姐姐蓋上紅蓋頭,我來背她下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紀家那邊還等著呢。」盛亦竽推門進來便看見這樣一幅場景,連忙說道。
亦笙聞言,將那繡著鴛鴦戲水彩蝶雙飛的紅蓋頭輕輕覆到姐姐面上,待到大哥背起了她,又撐起手中的紅紙傘一路遮在他們頭頂往樓下走去。
除幾個嫂嫂留下了以外,其餘的小姐和丫頭們都跟著下來了,一路向上空和傘頂撒著米粒花生豆子一類喜果,一路笑著,那笑聲一直到離了盛家很遠,都仿佛還能聽得到。
前去紀家的那一路上,亦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仿佛什麼也沒想,又仿佛想了很多,既覺得時間過得快,不一會便已離家很遠了,又覺得時間過得慢,每一分鐘都是煎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完。
待到終於到了紀家大門外,鞭炮聲和絲竹樂聲響起,她扶著姐姐一路跨馬鞍,過火盆,步麻袋,始終不肯抬眼,可是前方那一身紅服的挺拔身影,卻在她眼角的餘光當中,一點一點,越來越近。
「跨鞍入華堂,自此平平安安!」
「新婦過火盆,自此紅紅火火!」
「新婦步麻袋,自此傳宗接代!」
禮讚的唱音和著喜樂與鞭炮聲,在她的耳邊響起,周圍的人都在笑,於是她便也跟著彎起了唇角。
因為亦箏腿上的傷尚未好全,所以她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並不長的距離,隆冬的天氣,尚未到達堂前,她的手心裡,卻已經全是冷汗。
她親手將他與姐姐手中的紅綢結成同心結,她的手指一直在抖,一直抖,根本控制不住,手心當中全是冷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終於結好。
她一眼也沒有抬頭看他,所以並沒有注意到,紀桓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那些強抑著的晦暗光影,粉身碎骨般激烈與慘痛,他與她一樣,一眼也沒有看她。
她或是不願,而他,是不敢。
「行廟見禮,奏樂——」
藏在寬舒禮服之下的左手死死握著,他聽著禮讚的唱音,近乎麻木的跪下、叩頭、起身、再跪下,再叩頭、再起身……靈魂仿佛飄蕩在空中,冷冷的注視著那個木偶一般的自己。
「禮成,送入洞房——」
繁縟的拜堂儀式之後,他手持同心綢帶,牽引著他的新娘,一步一步,沿著麻袋走向喜房,走過一隻,便有人將後方的麻袋遞傳於前,接鋪前道。
她是女儐相,按著規矩必須要在遞傳隊列的最前端,她就在他的左前方,小小的一抹紅色身影,蹲著身子,玉白的小手接過麻袋鋪在他的腳下,固執地占據著他所有的餘光所有的心思。
他在那一刻,本以為已經麻木了的心,卻忽然又被硬生生扯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流著潰爛腐化的血,註定無法癒合,終身都是殘疾。
一路行至喜房,如同進入到了一個紅色的世界。
喜房內的桌椅家具全都蒙上了紅色的繡花綢布,地上也鋪著紅氈,一對新人坐到了放置著鴛鴦枕、龍鳳被的新床上,牆壁上貼著大紅的「囍」字,而龍鳳紅燭正在高照。
有丫頭將鋪著紅布的籃子捧了過來,裡面裝著撒帳用的金錢彩果。
「今夜吉辰,紀氏男與盛氏女結親。伏願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撒帳禮起——」
禮讚的唱音落,亦笙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抓起一把籃中的金錢彩果向那百子帳中撒去,聲音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微發顫——
「撒帳東,金玉撒在羅帳內,鴛鴦枕上恩愛長,結髮作同心。」
她的微笑太好,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微微顫抖的聲音,和流進心底的眼淚。
「撒帳西,玉樹芝蘭垂茂蔭,花開並蒂連理枝,人間慶合葩。」
他離她離得那麼近,他的氣息仿佛就拂在她的脖頸間,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不過咫尺,便成天涯。
「撒帳南,猶記青梅共竹馬,兩小無猜情意重,佳偶自天成。」
那些美麗的詩句,曾經她以為是屬於她的,到了如今,卻是自己親口念出,成全他與姐姐的美滿。
「撒帳北,之子于歸宜家室,鸞鳳和美共佳期,白首不相離。」
她將最後一捧喜果撒向他與姐姐坐著的百子帳內,許許多多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煙似幻——
庭院的一角,她抱著小狗傷心欲絕,而他靜靜的陪在她身邊。
西洋影院裡,她對著銀幕笑著流淚,而他告訴她,想哭的時候,便來找他。
黃浦江畔,塞納河邊,她與他多少次並肩漫步,微風吹過她的裙裾,她總是給他最好的笑。
還有那天晚上,七夕那夜,那個美好得不可思議的親吻,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是開始也是結束,甜到哀傷。
然後便是她的不肯死心,而他對她說,你應該要改口叫我姐夫了,他對她說,原諒我,我所要投入的事業,容不下你。
一樁樁一件件,一場場一幕幕,如同他帶著她看過的無聲的西洋影戲一般,在她腦海中回放,然後那些她親手拋出的金錢彩果紛紛落下,將過往影像,一點一點敲碎,再難拼湊回舊日模樣。
「請新人請方巾,自此稱心如意!」
禮讚的聲音又再響起,有丫頭遞過一把裹了紅紙的秤桿,亦笙接過,低垂了眉眼,將那秤桿遞到新郎跟前。
一襲紅裝的新郎緩緩的鬆開了自己緊握的手,接過秤桿,挑起了那塊紅巾,四周響起了一陣低低的讚美之聲,他的新娘,美如天仙。
因為亦箏身上有傷,所以紀盛兩家人商量好了,一切禮節都從簡來辦,而這鬧房的習俗也就免了。
亦笙於是接過丫頭手中的托盤,那托盤裡放著的是合卺酒,她將那托盤放於床上兩個新人中間,又彎下腰拉起新郎新娘的衣角系了一個同心結。
然後在禮讚的唱音與熱熱鬧鬧的祝福聲中,她與眾人一道退出了喜房,一直笑著,一直笑著,將那一方喜慶的天地留給一對新人。
下到樓下,正打算告辭回家,卻不想紀太太笑著拉起她的手道:「你這孩子,都忙了一天了,又是這麼晚了,還讓你一個人回去,可不是要讓人家說我們的不是嗎。你姐姐已經嫁過來了,這裡也和你自己家一樣,我剛剛才和你家裡通過電話的,都說好了,今天晚上你就住我這兒,明早再回去,我都讓丫頭幫你把房間收拾好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連聲喚過丫頭帶亦笙去客房,又吩咐好生服侍著。
亦笙不好強推,又實在無力回到家後再裝作若無其事去面對父親與吳媽,至少在她覺得心力憔悴的此刻,她實在是做不到。
於是點點頭,說了一聲「謝謝紀伯母」,便隨著那丫頭上去了。
夜很靜,這幢熱鬧了一整天的屋子此刻喜氣仍在,卻終於慢慢的陷入了沉睡。
亦笙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起身將桌上水杯里的水一股腦的全喝了下去,卻還是覺得心內有如火燒,那樣難受。
她將衣服穿好,推開門去看有沒有值夜的老媽子和聽差,想再要一點兒水喝。
然而走廊上亮著燈盞,此刻卻是一個人也沒有。
她於是退回房中,臨要關門的那一瞬間,視線卻忽然落到了走廊那頭緊閉著的雕花木門上面,那個房間,她並不陌生。
很小的時候,她便總是愛往那間房裡面跑,因為那裡面總是有他,或看書,或寫字。
她推開門,他頭也不抬的叫出她的名字。
她撇撇嘴,問,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他便笑笑,說,除了你,就沒人敢闖我的書房。
往事歷歷在目,如同受了蠱惑,她慢慢的向著他的書房走去,右手輕輕的觸碰上那冰涼的門柄,微微用力,門,竟然開了。
然後她便看見了那絕不該在此時出現在這裡的人,背對著她面朝窗外,並沒有穿喜服,頎長的身影在沒有溫度的月色之下,顯得那樣蕭索。
他聽見響聲,回過頭來,然後看見了站在門邊的她。
房間裡並沒有開燈,他與她隔著一地月光,僵在原處,誰都無法動彈。
他的眼中,漸漸現出些許痴迷與模糊的神色。
是夢嗎?或許。
他有太多次夢到過這樣的場景,她就在他眼前,他一動也不敢動彈,害怕只要微微一動,她便會和從前每一次那樣,立刻消失不見,徒留他醒在黑暗當中,面對一室空壁,滿心空洞。
可是,她在哭泣,她站在那裡,怔怔的看著他,無聲的流著眼淚。
他的心一陣抽&搐的疼痛,邁開腳步想要為她擦去眼淚。
剛剛邁出一步,她卻已經迅速回過神來,連連的後退。
你不要過來,她說。
她喚他,姐夫。
他的右手,古怪的伸在陰色的月光中,維持著想要為她拭淚的動作。
身子卻如同僵化,再也動彈不了分毫。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流著眼淚,緩緩的,緩緩的開口,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進他本以為已經痛到不能再痛的心裡。
她淒婉一笑,終是最後一次用了舊時稱謂,「紀桓哥哥,今天的婚禮,就當是我把你從前對我的好通通都還給你了好不好?我已經盡了全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更好,怎樣才能讓你喜歡我……所以這一次,就當是我已經還清你了好不好?那麼下輩子,我便不再欠你,也許,也就不會再遇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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