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您為什麼要同意他們燒我們的東西,警察都來了,一眾弟兄也都在,就憑他們那群少不更事的學生,能鬧出個什麼勁兒來?」一直到車子開出了很遠,跟著紀桓來的那個保鏢都還在忿忿不平。Google搜索
那保鏢是紀家的老人了,從前護著紀伯僑,現在又一心一意的跟著紀桓,所以縱然此刻紀桓倦意深濃,卻還是睜開眼睛開口道:「紀家商行與日本洋行的生意往來在上海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此次焚燒日貨,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若是今天不燒了這些東西,往後的生意都不得安寧,損失只會更大。」
「那其他鋪子裡的日貨也要燒了?」
紀桓搖頭道:「我方才已經讓阿旺通知各商行鋪子,把所有日貨通通撤下存到倉庫里,等過了這一段再做打算,有了今天的事,那幫激進的學生和市民就不會再揪著我們不放,只要鋪子裡面沒日貨,刺激不到他們,他們也是想不到去倉庫找麻煩的。」
況且如今整個上海,甚至全中國,反日情緒節節高漲,如若他不作出這樣的姿態表示,那他紀慕桓只怕真會成為萬千人唾棄的奸商賣國賊,他在這十里洋場將再難立足。
這樣得不償失的事情,他從不會做。
那保鏢面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得說道:「咳,我說呢,原來是我見識淺了,怪不得老爺還在的時候就總贊少爺能幹的。」
紀桓微微垂下眼瞼,遮住眸光當中一閃而逝的晦暗光影。
「少爺,我們現在是回公館呢,還是去醒園?」司機問道。
他淡淡道:「去醒園。」
司機應了一聲,在前方路口處轉了個彎。
他也不再說話,重又閉上了眼睛,慢慢的,眼前恍然間又出現一個女子輕盈曼妙的身影。
巴黎郊外的艷陽高照,空氣當中彌散著無名野花與青草的香氣,她的裙裾在微風中輕輕飛揚,她回過頭,給他最好的笑,輕輕軟軟的喚他,紀桓哥哥。
他看著她,唇邊是連他都不自知的笑容,就這樣一直凝視,一直跟著她的足跡,不知時光流逝。
直到那笑語溫言漸漸被一個男子的聲音打散,而那張溫暖明亮的笑顏也一點一點淡去,原來不知何時,他竟在車上睡了過去。
「少爺,到了。」保鏢重又恭敬的再喚了他一遍。
而他卻仿若仍在貪念那虛幻的溫暖假象,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了眼。
窗外依舊是寒風凜冽,今冬的上海,寒冷異常。
他去了個電話給家裡,亦箏說她留下了,就在父親的病房內搭了張床,幾乎無時無刻都守在裡面,沒有事情絕不邁出病房門半步。
他點點頭,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下。
第二天,照常的處理公事,直到晚上九點,坐車回醒園的時候,遠遠的看見自己家裡燈火通明,幾乎就有了一種衝動想要過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然而理智,卻是適時回籠,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沒有什麼是比她安好更重要的,他不能冒這個險,節外生枝。
回到醒園,就著洋酒,吞了兩片藥片,他躺到床上,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如此之沉,甚至就連午夜時分,窗外的喧囂與火光都沒能讓他清醒過來。
他是被人推醒的,睜開眼,只看見天邊,似乎隱現火光沖天,而這炙烈的紅焰也印在了白爺一雙蒼老卻銳利的眼眸深處。
白爺看著他,面上的神情奇異的扭曲著,他抬起比劃的雙手甚至都在顫抖——「開戰了。」
偶爾有暗啞而巨大的轟鳴聲伴著密集的槍聲劃破夜色的寧靜,他眼看著窗外,聲音低而緩,「竟然這樣快。」
他微閉了閉眼,然後倏然起身,換衣,下樓,動作利索沒有片刻的遲疑。
他吩咐備車,白爺卻拉住了他——「你要去哪裡?現在這裡和公館都很安全,但外面卻是沒有保障的,雙方已經交戰,隨時都有可能出事!」
他還未開口,電話鈴聲卻伴著隱約的槍聲響起,他接起,聽筒里傳來亦箏慌亂的聲音,「慕桓,你那裡能聽到槍聲嗎,出什麼事了?」
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和緩,溫言安撫妻子道:「你別害怕,告訴大家都待在公館裡絕對不要出去,我馬上就回來。」
他讓妻子把電話交給管家,又細細交代了幾句,便掛上電話,向門外等著的車子大步走去。
白爺一把拽住他——「你自己也知道公館那邊不會有事,退一步說,即便你非要過去,也得等到天亮,現在剛交上火,情況不明,天色又黑,外面太危險了!」
紀桓卻不為所動,「那邊沒個頂事的人,聽見槍聲都亂了套,我得過去看看。」
白爺陰鷙的盯著他,緩緩抬手比劃——「你是放心不下盛亦笙!」
紀桓本欲上車,此刻卻慢慢頓住,盯著白爺,一字一句開了口,「是,我放心不下她,所以你最好不要在她身上動任何的歪腦筋,否則……別怪我沒警告過你,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車子一路向著紀公館疾馳而去,而如他所料的,此時的紀公館,的確是亂了套。
第一聲槍響的時候,亦笙就驚醒了過來,她在父親病房裡,本就睡得極不安穩。
這一晚上,她幾次從夢中驚醒,然後克制不住的悄然起身,輕輕去握父親的手,那枯瘦手指當中透出的微暖,讓她禁不住潸然淚下,又不敢發出聲音擾了父親休息,便只好自己強忍著。
槍響的時候她其實剛剛才回到自己床上沒多久,幾乎是立刻的,門外響起了齊劍釗急迫的敲門聲,「少夫人。」
一同守在房內的護士嚇得聲音都抖了,「夫人,出什麼事了?」
她一面從床上起身,一面道:「你別怕,相信我,既然我爸爸在這裡,要出事哪裡也不會比這間屋子更安全,我出去看看,你照顧好我爸爸。」
她說著又去看父親,或許是因為藥物的原因,父親仍在沉沉睡著,或許這樣也好,她心想。
為著照顧父親的緣故,她本就是和衣而臥,因此不一會兒便打理好了自己,幾步開門出去,又將門帶上,走出幾步方向齊劍釗問道:「出什麼事了?」
齊劍釗道:「像是交戰的聲音,劍釗已經派人去打探了,少夫人不必害怕,但請做好隨時隨屬下突圍的準備。」
她點點頭,這時看到,除了在公館外面設的崗以外,其餘警衛,幾乎全都到了她的周圍,樓下客廳里有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慌亂聲音,還有孩子的哭聲,間或夾雜著紀公館管家的聲音,然而說的是什麼,卻聽不真切。
又有一陣腳步聲從樓梯那兒傳來,大嫂抱著年幼的侄子幾步跑到了她身邊,「小笙,你可要讓你的警衛保護好我們母子,你大哥如今生死未卜,小朗可是盛家嫡親的骨血呀!」
小朗或許是嚇到了,或許是被他媽媽抱得太緊,正不住放聲大哭,亦笙一面安撫他們母子,一面帶著他們就往樓下走,以免他們吵到父親。
客廳里哥哥嫂嫂們見到她下來如夢初醒,也是一忽兒全都圍了上來,雖然紀公館內也有不少保鏢,然而這個時候,卻畢竟是亦笙身邊的軍人們更能給他們安全感。
亦箏已經嚇得六魂無主只會掉眼淚了,還是紀公館的管家走到亦笙身邊,對著她也是對屋內眾人開口說道:「薄夫人,少爺剛才來過電話,讓大家不必驚慌,紀公館內是絕對沒有危險的,所以大家也千萬不要外出,少爺正往公館趕呢,很快就到了。」
亦笙點點頭,她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又聯想到不久之前東北三省的淪陷,心底不免也是不安和害怕的。
然而此刻一屋子老老少少,卻仿佛都把她當成了主心骨,她也只得強作堅強,作了好幾個深呼吸方勉強鎮定下來,開口寬慰眾人道:「大家不要害怕,即便是真的交戰了,咱們這裡是租界區,也不會出什麼事的,況且聽槍炮的聲音離得也很遠,大家先不要自己亂了方寸。劍釗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我們先靜觀事態變化再做應對……」
她的話尚未說完,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下意識的抬眼看去,卻在那一刻哽住了聲音,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的丈夫自夜色中向她走來,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樣堅毅沉穩。
她身上那些名為堅強的重重的殼,開始一塊一塊的脫落,她看著他,那些因父親而起的焦慮害怕,因時局而生的不安惶惑全都交織在了一起,心緒複雜百轉,卻又奇異的有一股心安自心田緩緩漫出。
她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些濡濕,怔了一會方意識過來,急急的低頭就要抬手去擦。
然而更快的,他略微粗糲的指,卻已經緩緩拭去她面上的淚,他將她摟到懷裡,聲音微緊,卻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別怕,有我在。」
他的大衣上面還帶著冬夜的寒意,可是無端的,她卻覺得心底安定平暖了下來,她緩緩的點頭,縱然依戀,卻畢竟此刻身邊圍了太多的人,於是便輕輕從他懷抱當中直起了身子。
她抬起眼睛正要看他,然而更先一步,卻是看到了他身後,門外陰影里的那個頎長身影,靜靜的面向滿室光亮和他們相擁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太濃,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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