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才有女子在裡面應聲:「誰啊?」那聲音期期艾艾的,小得很,仿佛沒吃飽飯似的。
吳菁道:「是我。吳菁。」
門這才開了一條縫,裡頭探出一顆美人頭來,賊兮兮地往外張望一番才道:「吳姑姑,對不住哈,奴還以為是來討債的。」目光落在板車上,看到安怡那顆血糊糊的腦袋,先是怔了怔,隨即眼裡閃過一絲幸災樂禍和快意,誇張地尖聲嘶喊起來:「這不是咱家大姑娘麼?她又惹什麼大禍了?」
「你家主母呢?」吳菁不悅地用力推推被美人一直緊緊拉著的門,皺眉道:「進去再說,她急著要用藥!」
美人這才往旁讓了讓,往裡揚起嗓子喊了一聲:「老太太,您快來,大姑娘不好了!」
正屋裡頓時響起嬰兒的哭鬧聲,一條蒼老的婦人聲氣自裡面怒氣沖沖地響起來:「吉利你作死,嚇著我乖孫。死丫頭三天兩頭的惹事,她能怎麼不好?總歸死不了。有事不要找我,尋她親娘去,誰生的誰管。」接著就是一連串輕柔的哄嬰兒的聲音:「乖孫莫哭,乖孫莫哭。」
真是有了男孫就什麼都不顧了,美人吉利撇撇嘴一挑眉,幸災樂禍地朝著東屋嬌滴滴地又喊了一聲:「太太,太太,大姑娘滿頭都是血喲!怕是不成了,您快些出來瞧!」
話音還未落,東屋的門帘已被人掀起,一個臉色蒼白,身形瘦弱,病怏怏,年約三十許的婦人披著件舊襖子,雙手扶在門框上愁苦而擔憂地看過來,聲音都是抖的:「怡兒怎麼了?」瞧見安怡露在外頭那顆血糊糊的腦袋,腿一下子就軟了,踉蹌著撲上來哭道:「這是怎麼了?」人還未到板車前便一口氣上不來,狼狽摔倒在地。
吉利並不上前去扶安太太,只顧在那裡嚷嚷:「大姑娘怎地又弄得頭破血流的?莫非是又和人打架來著?嘖嘖,這樣的大雪天也不肯好好在家呆著……」
「她去挑野菜遇著野狗了。」吳菁把安太太扶起,道:「她血流得太多,又在雪地里凍了許久,再不抬進屋去醫治怕是要出人命。人我是送回來了,你家究竟要怎麼辦?救還是不救?」
「救!救!煩勞把她送西屋裡去。」安太太緩過氣來,抓住吳菁的手苦苦央求道:「吳姑姑,求您行行好,再救救這孩子。」吳菁是個好心人,可憐他家日子艱難,不但給她看病不收錢,甚至還讓安怡去幫著抄書補貼家用,她現下身無分文,婆婆不管,丈夫不在,也就只有求吳菁了。
吳菁尚未回答,吉利就在一旁小聲提醒道:「太太,家裡米沒有了,還欠著肉鋪和雜貨鋪子許多錢,您生少爺花用的醫藥費還欠著吳姑姑呢,怕是再湊不出姑娘的醫藥費,怎麼辦?」
「你……」安太太氣得要死,剛想訓斥這不知天高地厚來拆台的小妾,又想起目下最要緊的事是女兒的傷,便咽了這口氣死死抓住吳菁道:「吳姑姑您放心,我少什麼也不能少了您的醫藥費。等我好了我就做針線活……」
吉利卻打斷她的話道:「太太,吳姑姑自是好人,讓姑娘抄書掙錢還管飯,她卻不知好歹,枉費了姑姑一片好心。就算姑姑的診金可以不算,抓藥總要錢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總不能再叫奴厚著臉皮去藥鋪賒帳……」
若不是這惡毒跋扈的小妾居中挑唆了婆婆和丈夫,引得年幼倔強的女兒和祖母、父親不合鬧矛盾挨打,女兒也不會賭氣在這樣大雪天裡跑出去挑野菜。安太太恨不得將吉利撕成碎片,卻礙於有外人在場不好造次,只得怒睜雙目,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吳菁懶得去理安家的家務事,只將安怡連著她身上的被子捲成一筒,命吉利一起將人抬進西屋裡去。眼看著就要順利進屋,吉利突喊了一聲:「哎呦!」接著手一松,安怡跟著被子一道向地上摔落下去。
吳菁措手不及,被帶得一個趔趄,待慌忙伸手去撈,卻只抓住了一隻被角,只能眼睜睜看著安怡咕嚕嚕滾下去砸在門檻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摔得實在不輕。
安太太見狀,心疼地撥開吉利衝上來,顫抖著手將安怡抱入懷裡哭了起來。
「奴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早起沒吃早飯,一直餓著肚子沒力氣,又給這該死的門檻絆著。」吉利掩著臉哭,從指縫間偷覷安怡母女和吳菁等人的反應。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安怡睜開了眼,虛弱地四處張望了一番,茫然地看了看安太太,又將目光轉過來定定地盯著自己看,那眼睛黑幽幽的,很是瘮人。
吉利被她看得心慌,陪笑道:「大姑娘,您醒了?來,奴扶您上床去歇著。」言罷上前去扶安怡,借著衣袖掩蓋狠狠在安怡胳膊上掐了一把。她只當安怡會如同往日那般尖叫怒罵出來,再不顧情面地與自己當人大鬧一場,誰知安怡卻只是輕輕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地冷冷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那眼神帶著死氣和說不出的冷漠,吉利忍不住一寒一抖,怏怏地鬆開了手。
安怡收回目光,朝一旁的吳菁虛弱而感激地一笑,將手死死拽住吉利的手,示意她扶自己起來。安怡的手冰涼,抓得吉利的手臂生疼,吉利再不敢亂來,忍痛與安太太一起合力將安怡扶到了臨窗的炕上。
炕沒燒過,冷冰冰的,被褥等物更是陳舊不堪,幸好洗得很乾淨。安怡帶了些苦笑,氣若遊絲地道:「渴。」
安太太忙從一旁的舊桌上尋了個摔了把手的茶壺,倒了半盞冰冷的白水,想遞過去又不忍心,便轉眼去看吉利,還未開口,吉利就一攤手:「沒柴了,什麼都要錢哩。」
總比污水和吃雪好吧,安怡張張口,示意就喝這個。
安太太只得上前餵她喝冷水,邊餵邊流淚。
吳菁在一旁看得直皺眉頭,這安怡是安家的長女兼獨女,傷成這個樣子,卻連熱水也沒得一口喝,安太太也是軟善得過了份,竟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這母女倆,一個過分懦弱,一個衝動暴躁,這樣下去,就是自己願意給她們提供方便也於事無補。
須臾,安怡喝完了水,皺著眉頭哀求地看著安太太:「疼。」雖然不清楚狀況,但憑著本能,她便知道這屋裡誰對她是真心的好,她的傷拖不得,再拖興許又要去見閻王爺了。
安太太抹了把淚,站起身來對著吳菁深施一禮,哀求道:「吳姑姑,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送佛送到西,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姑娘耽擱了。吳菁嘆息一聲,皺著眉從袖裡取出錢袋,吩咐一直被晾在外頭的陳知善二人去買柴並告知安縣丞,再抓藥來熬藥湯給安怡清洗傷口。
陳知善一直眼巴巴地等在外頭,並不接吳菁的錢,只道:「我有錢。」
他家中是這昌黎縣城裡有名的大戶,有錢得很,他是家中獨子,自不缺錢使。吳菁也就隨了他的便,叮囑道:「快去快回。」
「噯!」陳知善臨走前同情地看了眼安太太,又憤憤不平地瞪了吉利一眼。
人家救了自己的女兒,還要出錢管醫治買柴禾,人活到這份上真是什麼臉都丟乾淨了。安太太的臉熱得燙人,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下去,但看到奄奄一息的安怡,臉皮便又厚起來,抬眼看著吳菁輕聲道:「多謝您了吳姑姑,您放心,過些日子我便設法還了你的錢。」默了默,又道:「怡兒她不是不想給您抄書,而是別有因由。等她好起來,我就讓她繼續去給您抄書。」
「再說吧。」吳菁將手放在安怡的脈門上,示意安太太先坐下:「你還沒出月子,不宜太憂心操勞,否則將來要落下月子病的。」
安太太收了淚,默默坐在一旁看著安怡的臉發呆。
安怡半閉著眼,不放過周圍的任何一句話,弄清自己是個縣丞的女兒,這家子人很窮。又因傷重不支,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天已黑盡了,屋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豆大的燈光只能照亮她的炕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環境,就聽窗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叫罵聲。
只聽一個老婦人怒氣沖沖地道:「去!去!去!堂堂縣丞老爺不能養活老娘妻兒,要老娘替你買小妾養兒子就已經很是丟人,怎麼還好意思來問老娘要錢與你還債!老娘早知你便是做了官也還是這副慫樣,一把老骨頭還得跟著你從京城到這又窮又破又冷又偏的小地方,當初何苦累死累活、砸鍋賣鐵供你讀什麼鳥書!」
一個男人低聲下氣地道:「娘,前些日子兒子不是才領了俸祿就給您收著的?不是還該剩些兒麼?您老拿給兒子先把吳姑姑的藥錢還了如何?不能人家救了咱大丫頭的命還欠著人家錢不還啊。」
老婦人怒道:「滾!早沒了,再問小心我的拐杖!」
不知男人又低聲說了句什麼,咚咚一陣亂響,重物擊打在身體上的鈍響聲破空傳來,安太太在低聲相勸,吉利在尖叫,又加上了嬰兒的啼哭聲,還有老婦尖利的責罵聲,摻雜在一起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