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晚,眾人都疲憊不堪,見呂言嘉顏色不善,因不清楚這人的底細,余錦年不願惹是生非,只擋在清歡前頭道了句「是我們認錯了人」,便匆忙回了房。
清歡頗有些困惑,卻也礙於那錦衣公子的冷峻神色不敢再說,只頻頻回頭去瞧那被呂言嘉摟在懷裡的小娘子,含笑卻一直悶著頭,直到隨著自家相公回返到前堂,也未曾再回頭瞧上一眼,像是當真不認識清歡一樣。
余錦年低聲問道:「真的認識?」
清歡點點頭,忽又搖了一搖,悶悶不樂道:「倒不算是什麼熟識,只是都在紅坊綠巷裡討生活的,難免一塊兒摘花吃酒。不過自她贖身以來,也有三兩年未見了,我瞧著是沒錯兒,卻也不知怎麼就不認我了?」她想一想,嘆氣道,「許是高嫁以後,身份便不同了,也就瞧不上我們這些人了罷……」
余錦年看她很有些失落,只能勸慰道:「許是有什麼苦衷。」
兩人各懷心事地回了房,季鴻正倚在榻上翻一本志怪小說,手邊另零散著幾冊神妖之類的漫談,書冊有些舊,品相併不怎麼好,大概是店家留在客房中做擺設的罷了,往日裡季鴻是不愛看這些的,許是今日等得無趣,便隨手拿來一翻。
正看到蛇妖狐精下山報恩的故事,自己那心心念念的小妖怪就風塵僕僕地推門進來了,季鴻忙將手中書冊放下,伸手接過食盤,將他上下打量過,半晌才道:「可有累著?」
「哪能做兩道菜就累著的。」余錦年笑了笑,轉身去找那裝貓的箱子,一打開來,小叮噹氣炸了似的朝他一咧嘴弓背,呲溜一聲竄到了床鋪深處,扭著頭,呼嚕嚕地噴氣,視軟乎乎香噴噴的貓飯於無物。
哄了半天也沒哄好,余錦年反被逗笑了,只好放它一隻貓蹲在床角自怨自艾地舔毛,自己則撩起衣擺爬上小榻,與季鴻相對而坐,一邊布菜一邊聊起道:「方才在樓下遇到個清歡的舊識,耽擱了少許。」
季鴻抽出一條細膩的絲綢汗巾,起身浸了水,好似非常自然地去牽余錦年的手,握著將每根手指都洗淨擦乾,奇道:「此處相距信安縣有十數城池之遠,竟也有清歡的舊識?」
余錦年想著那目光陰寒自稱是含笑「相公」的公子,又想起那位姑娘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也就沒有在意季鴻替他擦手這件事,想得入迷,不禁皺眉搖搖頭:「我也不知,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手指被對方揉了有好一會兒,指尖都被弄得發紅。
「你啊,怎麼總有操不完的心?」季鴻抬手揉了揉少年的眉心,持著夾起一顆圓歡喜遞到他唇邊,那唇還有些蒼白,澆了糖漿的棠棣子貼在柔軟的唇上,瞬間將那唇尖裹上一層甜甜的晶亮。
余錦年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張嘴咬住,約莫是甜得可口,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正待要再捻一顆來吃,卻聽外面說笑聲沸揚,本來安靜非常的客棧也喧鬧起來,余錦年支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原是外面忽然落起了雨,湧進來許多避雨的食客。
開了窗,斜斜軟軟的雨絲打在窗頁上,微有些寒氣,但讓人感覺舒服。天色發昏,卻又尚未盡黑,遙遙地還能瞥見天際一抹紅紫的余暈,遠處的青瓦房上生著些半黃不綠的苔,已發出嫩葉的地錦搖搖瑟瑟地攀附在灰白的牆面,挑擔的小販匆匆忙忙,拍打著衣襟在花樹下躲雨。
這種天氣,最適合憑欄賞雨了,若有一壺薄酒更是再好不過。
正這麼想著,那不知野到哪裡去的閔懋也回來了,大咧咧地推門進來,竟心有靈犀般的帶了兩壺酒、幾包精美的茶點心,酒是好酒,並不濃烈,正好配菜,只是有些涼,要是給季鴻喝,還得勞煩余錦年去討個小風爐。
因是下雨,店裡的風爐都被各家借去了,只剩下個半破不舊的,那店小二將它拿出來時還很是露怯,生怕被這群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兒們賞上一巴掌。好在余錦年是窮慣了,也並不覺得被虧待,捧著風爐又討了幾塊炭,便往回走。
走出來,遇上閔雪飛,那人抱臂站在廊下,似乎是在觀雨。見是他,便低頭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麼,只待他快走過去時才悶了一聲:「只望你不要拖累叔鸞,他原本也不該走這條路。叔鸞他——」
這條路是哪條路,余錦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願明白,他抬起眼去看閔霽,想與他問個明白。檐廊的雨滴下來,沿著略帶水汽的發梢,最後似乎融進了少年人清瑩秀澈的眸子裡。
閔雪飛沉沉地吐出一口氣,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浮躁感,他一方面,出於大局考慮,想將那位季三公子拉回正道上來,另一方面,卻又出於私情,不忍心說太多的重話。他始終看不透,眼前這位少年醫才究竟是酈國公世子的黃粱一夢,還是季鴻的千金難求?
「罷了。」他擺擺手。
余錦年盯著他瞧了片刻,突然沒頭沒尾地說:「甘松蕊一、柏子仁三,並白檀香半兩,又佐三兩桑木麩炭末,合為蜜丸香,靜時點之焚燒。」
閔霽回過頭來,納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突然的是在說什麼。
余錦年答道:「閔公子近日不覺心煩體沉,飲食無味?此香名清真香,清芳怡人,有醒脾益氣、寧心安神之效,閔公子心情煩躁時焚上一粒,或有些許助益。」
說罷,便抱著小風爐離去,閔霽直看到他清瘦的脊背微微一躬,從簾下鑽出,才猛地回過神來,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嘀咕道:「……他怎知?!」
閔霽覺得不可思議,他自認為儀態如常,並無任何不妥之處,怎的就被人看出飲食無味來?如此思索著,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余錦年的腳步,兩人前後腳走進前堂,忽聽得一聲清脆響亮的碎碗聲,這聲雖不如何重,但在淅瀝如樂聲的雨音里,就顯得格外刺耳。
堂中眾人也都停箸望去,熙熙攘攘的說笑聲也漸漸停息,倒不是那枚被摔碎的碗是何種名貴瓷器,引得如此關注,而是因為聲響的源頭正是那位臨窗而坐的富貴公子呂嘉言——與其說眾人是被碎瓷聲所吸引,更不如說他們只是想看呂家的熱鬧而已。
那碗正碎在含笑腳邊,她低著頭,渾身濕漉漉,仿佛剛從雨里跑回來,髮絲裙梢滴下來的水在地上洇出了一團濕痕。呂嘉言用一支銀簽撥動著桌上風爐里的炭火,後提起茶水來,給自己斟了一杯。坐在他對面的也是位身穿杏衣的年輕夫人,看相貌比之含笑大不得多少,眉頭緊鎖著盯著含笑。
呂言嘉心不在焉地說了句什麼,含笑便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去整理地上的碎瓷片。
將瓷片扔了回來,呂言嘉又挑起茶壺,倒了一滿碗熱茶,以扇柄推到桌沿,無聲地揚了揚眉。那杏衣夫人肩膀微動,似要站起來,卻被含笑側身攔住了,她朝那杏衣女搖了搖頭,便咬咬牙,自桌上捧起了那裝滿了滾燙熱茶的薄瓷白碗。
那碗也是附庸風雅之物,平日裡裝些花湯水酒,圖的是個好看,所以瓷壁很薄,迎著日頭如蟬翼一般光彩橫溢,但若是盛上了熱水,又叫人捧在手裡,反而成了折磨人的刑具。
眾人想看的是熱鬧,卻沒料到看到的是這樣一齣戲,一時之間俱安靜下來,也有好事者心覺不妥,想要勸上一勸,可又礙於呂家的威勢地位,到底是沒能邁出一步。那滾燙的茶碗在手中捧得越久,含笑瘦弱的雙臂便顫抖一分,眼見茶水要灑出來,那呂家少爺竟然面不改色地又倒了一碗。
「真是欺人太甚!」余錦年看不下去,方要上前,卻感覺肩膀一重。
閔雪飛按住他肩頭,謹慎道:「與你何干?莫要生事。」
兩人暗中爭執,卻見蘇清兒自身旁過去,顰顰然走到呂言嘉面前,半說半笑著從含笑手裡接過那碗,道:「看小夫人心急的,便是這天兒再冷,也不能喝這燙嘴的玩意兒呀!」說著轉頭朝呂言嘉嗔道,「呂公子,蘇娘這碗可是花大價錢著人造的,心疼著吶,經不起燙。您就看在這圓歡喜的份兒上,可饒了蘇娘罷!」
蘇清兒雖是一介女流,卻也是在市井間摸爬滾打過的,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見過,這呂言嘉怪是怪了點兒,卻也到底是個男人,慣好愛聽些奉承話,她這廂三言兩語替含笑解了圍,還哄得呂公子高興,親筆留了副墨寶。
余錦年見事情已告一段落,便要回去,路過時聽見旁桌的客人們交談,看樣子也是專程來賞花景的讀書人,一人諷道:「那呂家的端的是儀表堂堂,卻原來竟是個斯文敗類!虧得我還以為他是個痴情君子,卻原來也不過是個朝三暮四、心腸狠毒的衣冠禽獸!」
又一人嘖舌道:「依我看,那呂家的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好一出隔簾定情,能娶個風塵女子作妾,也算是有膽有量的人物。」
一個滿面猥瑣胖書生道:「什麼隔簾定情,說破了天,還不就是個賣笑的,以前是給千萬人賣,現在只給姓呂的一個人賣。妾到底是妾,打打罵罵很正常,你又怎知,不是那小娘子紅杏出牆惹惱了人家呂公子?」他搖頭晃腦地,儼然一副憧憬面孔,「男人麼,理當三妻四妾,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蘇娘我看著也是個美人兒,倒真是便宜了姓呂的那小子。」
幾人說的正起勁,其中一人倏忽起身拂袖:「聖人道,不可在背後語人是非。你們、你們可真是枉讀聖賢書!」
另有道軟軟糯糯的聲音附和起來:「忘讀升仙書!」插著腰喊罷,又歪著腦袋問,「什麼是升仙書?看完以後就能變成神仙的書?」
「……」
余錦年本是聽個熱鬧,聽見這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回頭看去,卻是驚了一跳,那理直氣壯的一大一小,可不就是蘇亭和阿春!
一個大傻子,一個小傻子,好險要與人爭執起來。
余錦年在兩人後腦勺上一人賞了一個巴掌,又氣又笑道:「你們兩個犯什麼諢呢!蘇亭,你怎麼帶著阿春四處亂走。」
阿春誇張地哎喲一下,回頭甜甜地叫了聲「小年哥哥」,便從袖口裡往外掏些小玩意,譬如草扎的螞蚱啦、花編的小簪啦,零零碎碎的一些討小孩子歡心的東西,末了炫寶似的道:「都是蘇亭哥哥給買的。」
余錦年看了一眼:「不用給他買這麼多東西。」
蘇亭傻兮兮道:「圖個好玩唄,左右也沒別的人花我的錢了。」這話提起來讓人傷心,這錢本來是攢了和海棠過日子用的,如今卻……他也不想老提這事,便又笑了笑。
阿春是小孩子脾性,雖然心裡也記掛著他那下落不明的哥哥,此時卻因初來乍到新鮮感而異常興奮,手舞足蹈道:「我們明天去采春罷小年哥哥!外面人說,桃溪下了雨才好看呢!」
采春是大夏朝人的風俗,開春落雨後,枝葉返青,天氣漸暖,諸家諸戶便會攜妻帶子地出來遊春。公子小爺們牽上自己的新馬駒,女娘們則穿起新做的衣裙,有的還會挎個籃兒,吆喝上丫鬟婢女們,在溪邊林地里掘些青蔥野菜,討個好兆頭。
說是采了這開春的第一茬青,一整年的日子都會像這春菜一樣,欣欣向榮。
「是嗎?」余錦年捏捏阿春的臉頰,笑言,「好的呀!不過你今晚可不要再吃甜食了,小心牙疼。」
被說中了似的,阿春吧唧捂住了嘴巴,委屈兮兮地望著余錦年,企圖討價還價。
難得途徑桃溪,又是一年盛景之時,余錦年想著穗穗悶在馬車裡好些日子了,也該出去走一走玩一玩,便很是爽落地應下了,又囑咐蘇亭和阿春早些休息。
擺擺手告別了兩人,身後閔雪飛突然說話:「你什麼病都能看出來?」
「閔公子,你怎麼還跟著我?」余錦年嚇得往旁邊一側,這麼好一會兒,他都忘了閔霽這個人了,倒也不是厭惡閔霽,只是有些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這人與季鴻不同,閔霽看起來溫文爾雅,卻給人一種好像隨時會出鞘的感覺。
閔雪飛也不知自己是究竟為何,被余錦年盯了會,竟一時無言,最後微露窘意,拂拂袖子扭頭走了:「不過是順路罷了。」
余錦年:「……」
桃溪的燈籠漸漸亮起來,街陌間的花樹愈顯朦朧。
雨綿軟溫順,像是琴女撫弦的手,泠泠地彈著屋檐,余錦年將風爐點起,季鴻默默挑亮燈花,一絲溫意便在窗前漫開,兩人就著小菜小酒,沉默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但視線相交時總是要糾纏片刻,更像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客棧中不知是哪間房有如此雅興,竟當真撫起琴來,應和著雨聲,別有風趣。余錦年的傷剛好,即便是貪酒,卻也有季大公子盯著,溫了三四杯便再不叫他吃了,他小聲哼哼一下以示不滿,之後漱了口爬上床,就著不知哪裡傳來的琴聲眯起眼睛。
季鴻隨即跟進來,揭開褻衣替他塗抹生肌祛疤的藥膏,余錦年趴在床上享受手指按摩,沒多大會兒就昏昏欲睡了,待季鴻搽好藥膏洗完手回來,床上少年呼吸綿長,眼角微微紅潤,不知是不是夢到了什麼。
季鴻俯下身靜靜凝視了一會兒,在那發紅的眼尾輕輕地吻過,這才將他攬到懷裡,一塊埋在軟被裡睡去。
悠揚婉轉的琴音突然繃斷,又似乎有什麼傾倒的聲響,緊接著隱隱傳出一道女子壓抑的抽泣聲,如鬼哭一般哀怨。夜深人靜,當夜不少人都被這哭怨聲驚醒,只覺得陰詭非常,卻又沒有膽量出去查看。
倒是余錦年睡得沉,並未受其騷擾,只有小叮噹睜開一雙貓瞳,警惕地四處看了看,見無事發生,便伸了伸懶腰,大搖大擺地窩盤在兩人枕邊,舔了舔旁邊少年的臉蛋。
翌日,築花閣中氣氛非常,多了不少交頭接耳的人,余錦年醒時季鴻已經起來了,正坐在案前處理信件——自從離開了信安縣,季鴻似乎一夕之間就轉變了身份,他開始冷眉冷眼地吩咐事情,也有了永遠都處理不完的信件,也不知道到底實在忙什麼。
余錦年一腳蹬上一隻鞋,拽起髮帶匆匆挽了個馬尾,便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去找段明石星,叫他倆去準備今日采春的東西,接著自己便跑去廚房準備些點心果子,好帶在路上吃。
剛吩咐好,就見閔懋黑著眼圈走來,他多嘴問了一句「這是怎麼了」,就被閔懋一把拽住,倒苦水似的講起昨夜的哭咽聲是如何恐怖詭異。
他忙著安慰閔懋,同時手下不停,做些米粉圓子,炸幾個甜糕,又開始捏藏粢團。
藏粢團是古食,道是用糯米粉捏厚皮,與細豆沙餡兒一起做成的卷子,後來廚子們各有發揮,也便生出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裹餡藏粢團,諸如有卷豆沙棗泥的,也有卷肉鬆油條小鹹菜的,端的是看各人的口味。
余錦年做菜向來是照顧周到,所以甜鹹各做了不少,捏好了擺在食籃里,撒上黑芝麻。做好的藏粢皮如白玉,餡似金銀瑪瑙,疊在瓷白盤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直饞得閔懋忘記了女鬼啼哭的事兒,嚷著要嘗個鮮。
兩人打鬧著,一抹青白薄影飄過,嚇得閔懋差點噎著。余錦年定睛一看,卻原來是昨日那小娘子,似乎名喚含笑,今日她穿了件兒立領衫裙,眼皮發紅,略顯憔悴,腳步輕浮無力,神采無光,那高聳的領沿直豎到了耳朵根,將她那鵝項似的頸子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余錦年想到閔懋所說的鬼女夜啼的事,隱隱的心裡冒出一個猜測,他不知該怎麼張口,只在與含笑擦身而過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需要幫忙嗎?」
含笑臉色刷得變白,一個瑟縮躲開了,匆匆拎起一壺酒水,一瘸一拐逃也似的跑出去,直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她驚惶未定地抬頭去看,看清來人並不是呂言嘉,仿佛是劫後餘生般的長出一口氣,低低喚了聲:「姐姐……」
那人正是呂言嘉的正夫人齊文君,今日換了衣裳,佩著瓔珞,愈加顯出一副矜貴和順的大家閨秀模樣來。此時她霧眉微蹙,謹慎地盯了余錦年一眼,似乎是防備著他,之後才輕輕撫弄起含笑匆慌間跑亂了的髮鬢。
二人相視片刻,齊文君便將她摟緊了,輕聲寬慰道:「別哭,若是叫他看見了,又要受罪。」
含笑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咽下了淚。
余錦年自知站這兒不妥,忙扯著閔懋離開。
待他們轉過拐角,齊文君拽著含笑躲進牆角,被密密的枝杈遮擋著,她抬起手似乎想摸點什麼,可到最後也沒下得去手,只虛虛晃了一遍就落下了:「還疼嗎?我看看。」她溫言細語的,去解含笑牢牢立起的衣領,好像是對待同甘共苦的親姊妹,又或者是什麼更加深厚的關係,而不是與她爭寵的妾室。
兩人又不知說了什麼,含笑突然火急火燎道:「我跟著姐姐!生了死了,一輩子都在一塊兒!」
牆薄,擋不住什麼悄悄話,更不說旁邊還有扇漏景的窗,不過檐下滴答著昨夜的積水,接下來的話又被齊文君捂住了,余錦年能聽見這兩句,也純屬偶然,然而前不搭村後不搭店兒的,也不甚明了什麼意思。
抱著困惑,余錦年一行人驅車來到了郊外,經過這一夜雨絲摧殘,樹上的花瓣都被打落了不少,順著澄澈的溪水飄蕩,仿佛鋪滿了一層粉萍,遠遠望去如一條胭脂河般。
他們到時,溪邊已有了不少人,甚有一群文人玩起了曲水流觴的遊戲,各家的書童侍女手持筆墨,興致勃勃地瞧著,盼著那酒杯撞在自家面前,好讓主人一展風采,艷驚四座。
那邊頌著花柳芳菲,這邊余錦年卻拿起小鏟子,很是務實地帶著蘇亭阿春他們掘起了小野菜。
開春的雨後,正是野菜瘋長的時候,什麼車前草、蒲公英和小薺菜,還有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采春這事兒本來就是女眷們的遊戲,但雖說是要「采」,可各家的富宦小姐們也不會親自下手,俱是三五成簇地帶著丫鬟們嬉鬧,也並不在乎究竟採到什麼。
像是余錦年這樣認真的,反倒是稀奇。
他與季鴻越采越遠,竟追著一簇野莧進了林子深處,此處林綠蔭深,多得是各色剛剛冒出來的綠芽兒野草,經過一夜春雨,腳下泥土鬆軟,很快就沾污了他倆的衣擺,余錦年瞧著遠處似乎有株香椿苗,便高興著要過去看看,卻不料沒看清腳下,險些滑下小坡。
驚慌之際,季鴻一把將他拽住:「小心!」
好在余錦年只是扭了一下腳,又被泥髒了鞋子,並無大礙,兩人揀了塊乾淨的石頭坐著,季鴻半蹲著,替他褪了鞋襪,慢慢揉捏著他的腳踝。余錦年翻弄著籃子裡已經採到的野菜,心情大好,遂一株株地挑出來給季鴻介紹是什麼,怎麼吃,好不好吃。
季鴻專心聽著,嘴角微微上揚,道:「金幽汀已著人去收拾了,因久無人居,有太多地方需要修葺重建,須得現在就得動起來。下頭的人正翻荷塘里的淤泥,待我們回京時,約莫便能註上水,到時養些錦鯉在裡頭,你要喜歡,再沿池種些花藤。我還命人將後頭的一處別院改做了藥爐,後廚也多添了幾口灶……」
他頭一次生出一種沒條沒理的感覺,想到哪說到哪,一丁一點兒的細節都想跟余錦年說,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想著留點驚喜,待院子建好了,親自領著人進去轉一圈,親眼看看少年的表情才好。他略略沉思片刻,道:「金幽汀是二哥取的名兒,你若是喜歡別的,就叫他們去重新做匾,以後這就是我們的——」
余錦年晃了晃腳,笑眯眯地看著他:「我們的什麼?」
季鴻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腳背,握在手裡揉圓捏扁,他腳上皮膚很薄,幾乎能看到腳面下頭青紫色的細細血管,季鴻一手攥著這不老實的腳,一手攬過少年的後頸,不輕不重地捏幾下:「我們的家。」說著,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兩人顛簸好些日子,許久未親熱,這麼一個吻廝磨了好半天才盡興,分開時彼此的呼吸都微微粗重,季鴻口中有濃茶的味道,滌得人口頰生香,余錦年舔舔嘴巴,垂著腦袋套上鞋,拿眼睛餘光去瞄他:「……這些日子廢寢忘食的,就為忙這個事?」
季鴻笑道:「很多事情還是想親自決定,交給外人,總是不放心。再者說,此時交代得細緻些,以後也住得舒服,不必再折騰人。」
「其實怎麼都好,不用那麼麻煩。我手裡有些銀錢,就隨便在京里辦個宅子,也省的外頭人胡說八道。你能暇時來瞧瞧我就好……」余錦年視線飛瞟,他明白閔雪飛昨天欲言又止的意思,京中不比信安縣天高皇帝遠,不過是低調做人罷了,他也願意替季鴻考慮,這種事放在哪兒都難能光明正大就是了,更何況是此時。
不過說出這話來,也並非全然出於大公無私的念頭,其實有七八成還是說來撩季鴻頑的。
季鴻果然上當,難得有些不悅,皺眉嚴肅道:「誰敢說?他倒是不知季字怎麼寫。」
好一副昏聵紈絝的口吻,惹得余錦年破愁為笑,捂著肚子陣陣發樂。季鴻半真半假地嘆了一聲,見少年確實開心起來,便使勁揉亂了對方的發頂,放緩了嗓音:「已經走得很深了,回吧。」
兩人走了幾步出去,余錦年才後知後覺地驚悟過來,原是自己撩他玩的,怎麼像是反過來被季鴻給逗了?
正這麼忿忿走著,遠遠地瞧見林子深處有片恍惚的人影,看那身形有點眼熟,細細長長的倒像是個姑娘,挎著個小巧的籃兒。估計是哪家的閨秀,總之是不常干粗活的那種,走在山林里是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都險些撲倒。
她時不時彎腰,撥弄著樹底下的草堆,一會兒便拿出幾個白花花的小東西來,扔進籃子。
此處山林雖並無什麼猛獸毒蛇,卻少不了飛爬亂竄的小蟲,咬起人來也著實厲害得很,余錦年方想提醒對方,莫要再往深處去了,那人一抬頭,似乎發現了他們,一眨眼就跑沒了影兒。
「真是好生奇怪。」余錦年低頭看了看自己腳邊,多得是綠蔥蔥的新草,樹根下頭都是腐爛的泥層,並沒發現什麼稀奇玩意,也不知那姑娘涉入深林,采的究竟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