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姜秉仁和黑衣男子的到來,余錦年的一覺春夢是徹底泡湯了。那男人吐得一身餿臭,余錦年實在忍受不了他薰染自家廳堂,便自廚房打了溫水,又翻出了兩套換洗衣裳,他與姜秉仁個頭相差不大,於是自己那套給姜秉仁換,另一套則是二娘家男人的舊衣,給那人高馬大的男人穿。
姜小少爺矜貴,嫌棄衣裳是粗麻的,拿捏著架子不肯動。姜小少爺矜貴,嫌棄衣裳是粗麻的,拿捏著架子不肯動。
余錦年氣他道:「裝什麼裝,不是都十二寸了嗎?還差給他換件兒衣服?」
「我沒……」姜秉仁矢口要否認,抬頭一對上余錦年的眼神,再看見後頭季鴻氣質翩翩地走出來給年哥兒披衣,兩人你儂我儂旁若無人,又似賭氣似的哼道,「換就換!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褪了外頭沾染上穢物的靛色綢衣,皺著雙杏仁眼,百般不情願地換上了余錦年的衣服,之後又捏著鼻子去擺弄地上吐得不像樣子的病鬼。
「你顧著他些,我去倒杯溫水。」余錦年說。
可等余錦年端了杯淡鹽水出來,那男人頹喪地倒在地上,衣是換了,但發斜襟亂香肩半露,哪裡是被人照顧過的樣子,活像是被人蹂躪了,臉頰上還被撓了一道爪子印兒,而為禍一方的正主兒卻大喇喇地坐在長凳上,心裡絲毫愧疚也無,正翻弄著壺裡的冷茶來喝。
地上男人看那少年往肚裡灌水,自己嘔了這半天,喉嚨里又疼又燥,不由咽了幾口乾乾的唾沫,哀聲道:「姜芽,渴……」
姜秉仁勃然大怒,拍著桌子用腳去踹他:「說了幾百遍了!不許叫我姜芽!我說我是姜芽的姜,不是叫姜芽,你是不是個傻子?」
男人點點頭放低姿態,求和道:「芽兒,就給我點水喝……」
好麼,敢情是聽不懂人話,不讓叫姜芽,就直接叫芽兒。
姜秉仁氣炸了,正要拎著冷茶水壺摔他身上,可那男人是習武的,即便是嘔得體力不支,也仍存防禦本能,迷迷糊糊見眼前一片陰影,突地伸手擒住了,往身旁一扯,緊接著便聽稀里嘩啦一通亂響,伴著少年人哎喲的痛呼。
余錦年聽見動靜,趕緊端著鹽水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一撩開隔簾,就見那兩個歪在一起,大腿擰著大腿,胳膊壓著胳膊,瞧姿勢,還像是姜小少爺用的強,旁邊兒地上還倒著一隻茶壺。余錦年想起這位姜小少爺曾經的風流韻事來,猛然記起他也是個色中老手,再瞧那男人,雖然已經吐脫了形,又鬍子拉碴的,但依稀也能看出長得不錯。
這姜小色鬼可是連季鴻都能調戲的主兒,這深更半夜地領來一個長相不俗的男人……余錦年的眼色頓時就變了,看著他倆像看什麼稀罕景兒,最後實在沒忍住,試探地問道:「他這樣,莫不是你強餵他吃了什麼助興藥罷?」
「沒有!」姜秉仁又惱又羞,自己也算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東家女西家娘、連地頭上的母狗都害怕他,想他辣手摧花縱橫縣城,還沒慫過誰,竟頭回在余錦年面前無地自容,覺得臉都沒地兒擱了,硬著舌頭解釋道,「誰稀罕餵他吃藥了!」
「嗯嗯嗯。」余錦年應付式的點頭,蹲在地上給人把脈。
姜秉仁見他似乎根本不信自己的話,便慢慢閉上了嘴,狠狠抿了一下,憋屈地坐在一旁,正要灌兩口茶水散散火,突然想起來茶壺已經被他打翻在地上了,這會兒更是委屈了,只能用力踢了下桌腿。可桌子又不會疼,到最後疼的還是姜小少爺自個兒。
脈象往來流利,如珠走盤,是滑脈。
舌黃膩,口中臭甚。
余錦年把著脈,低聲問男人話,姜秉仁猶自憤憤不平地念叨:「好心做了驢肝肺,他裝神弄鬼地嚇唬我,我管他飯吃,給他床睡,難得做了好人,你們一個個兒卻這樣說我。他吃了我那麼多東西,簡直是豬精轉世!他再吃下去,我們春風得意樓都要關門大吉了!」
他回頭去看余錦年,道:「你評評理,他,晚上吃了我們春風得意樓大廚親做的六個菜!六個!結果聽人說西城外有廟會,剛放下筷子就又要去廟會上吃食果子,生的熟的塞了一肚子,我說了他兩句,他就吐了我一身!要不是旁邊有賣新桶的,他要被人家嫌棄打死。」
余錦年點點頭:「確實該吐。」
「啊?!」姜秉仁瞪眼,「你與他好,還是與我好?你怎麼向著他說話!」
他誰也不跟好,當然是和自家阿鴻好,余錦年起身,搖搖頭:「唉。行了,帶回去好生養著罷,多陪著他出去走走,賞賞景,采采梅……」
姜秉仁見他嘆息,又聽他說得這般淒涼,好似人快死前的那套說辭,登時害怕了,便暫時放下了氣惱,有些緊張惶恐地攥著余錦年的小臂,連珠炮彈地問道:「他是什麼惡病不成?真的沒救了?還……還有幾天活頭……」
余錦年眨了眨眼,覺得他這樣擔心人的模樣還挺有意思的,便繃住了臉,做沉默無言狀。地上那男人也配合得緊,抱著溺桶又乾嘔了兩回,臉色慘白如紙,仿佛下一刻就要絕氣了。
姜秉仁見他這模樣,心中更是篤定,眼圈都紅了,吸著鼻子交代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在童子巷,他裝神弄鬼騙我回了酒樓,結果賴在我房裡不走,還吃得那樣多,我一生氣,就在他茶里泡了點旃那葉……那老番僧說吃不死人的,至多會讓人肚痛跑稀。我就想逼他走的,真的沒想到是這樣……」
旃那葉就是番瀉葉,味苦寒,有小毒,非本土作物,是番外傳來的,主要是用來瀉熱通便。這小毒也不如何劇烈,余錦年前世時多得是姑娘們為了保持體形,泡來做瀉茶喝,無病無痛去喝它自然是傷身體的,但也不至於叫人立地成仙。
余錦年本想捉弄捉弄姜秉仁,結果卻聽到他老實交代出這些話,一時間有些啞口無言。而那男人更是聽傻了,沒想到有這種事,半張著嘴呆望著姜秉仁。
「我錯了!」姜秉仁半蹲著,撲在石星身上,抬手蹭了蹭眼睛,嬌生慣養的娃娃臉都擰出了一團包子褶,他誠心誠意地道,「是我作的孽,事已至此,我一定好好待你。石星,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或者有沒有什麼家眷,我定會好好養著她們……」
余錦年覺得玩過火了,剛要解釋,卻覺小腿肚子被人拽了一把,他低頭去看,原是這叫石星的男人在做鬼,那人擠眉弄眼一陣,很快栽倒在地,誇張地抽搐起來。
這演技有點浮誇啊。
余錦年都快看不下去了,姜秉仁卻仍在霧中,真當石星很快就要死了,心中愧疚和後悔齊齊翻湧,懊得他抱著人小聲抽泣起來:「你放心,你以後想吃什么喝什麼,我都給你弄,再不說你了……」
姜秉仁自顧自地哭了會兒,就攙扶著石星起來,這時也不嫌他身上臭了,躬身將人背在肩上,轉臉就要與余錦年告辭。石星趴在他背上做嬌花狀,出了門,邁了檻,還偷偷朝余錦年勾了勾小指頭,緊接著從袖口飄忽下一筒鴿腿小箋。
余錦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二人,半晌才想起來去撿那鴿筒。
季鴻換了衣服出來,見又哭又嚎的兩人已經走了,只剩少年一個站在院子裡,一副恍如隔世的模樣,他將人帶回房中,掖好被子問:「什麼病,這樣鬧騰?」
「什麼病?」余錦年將那隻小鴿筒塞給他,扁扁嘴道,「就是純粹吃飽了撐的!內停食積,食化酸腐,濁氣上逆,自然要吐出來才舒服,這兩日多走走消了食就沒事了。誰知道我話還沒說完,他倆就開始生離死別了。」他抬眼瞅瞅正在看小箋的男人,好奇道,「是不是你的人?上面寫了什麼?」
「嗯。表身份的信而已。」季鴻笑了下,也不避諱,直接將小箋給余錦年看了——余錦年瞧上頭畫著幾個符號,他也不懂,想來可能是他們家約定俗成的什麼暗號罷——他繼續說,「是二哥創的一種遊戲,文縐縐的,我年紀小沒能學會,二哥閒著無聊常與他那些侍衛們一起頑。所以一見這符號,便知他是二哥的人了。」
余錦年道:「好像叫石星。」
季鴻點頭:「石星是二哥手底下最鬧的一個,年紀比別的侍衛小,鬼主意多,整日想著法子捉弄其他人玩兒,我自不必說,就連二哥都難逃他的魔掌。且很有一套哄人的法子,常常是前一天還被二哥追打,第二天就又與二哥稱兄道弟、喝酒下棋去了。」
「哎呀……」余錦年往季鴻懷裡拱了拱,笑嘻嘻道,「那薑餅人可就慘啦!真是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啊,老天要來收他呀!」
季鴻捏住他耳尖:「你這般幸災樂禍,怕不怕有人來收你?」
余錦年蟲似的扭了扭腰,嘚瑟道:「我才不怕,我只管收你就行了!」
姜小少爺來之前,他倆本就在床上鬧的,這會兒雖然興致不高了,卻也慣好黏在一起親親摸摸,但好在季鴻在某件事上只通了一竅,就連這一竅還是余錦年帶著他打通的,余錦年雖並非此道中人,但勝在有職業優勢,比季鴻懂得還略多些,只是不說罷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怕疼。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卻被人按住了手,貼在耳邊問:「要不要量量,有沒有六寸?」
到底有沒有六寸,他根本沒量過,說什麼「六寸」只是氣氣姜秉仁而已,只是他嘴上卻不肯討饒,硬是把姜小少爺那句荒唐話抬出來給自己撐場面:「有什麼好炫耀的,人家十二寸呢,能纏在手上當手釧,你的行麼?」
季鴻被逗笑了,也不跟他抬槓,順著他的話說道:「六寸你還拿不過來呢,就肖想人家的十二寸了?」
自然是不敢肖想的,六寸就夠他拿捏的了。
——
一碗麵館屯了不少的羊件兒,即便冬至日已過,食館裡仍在賣羊湯,又並些紅燜的、孜熗的羊肉羊血,還有新鮮熱燙的寬帶羊面、味美汁濃的羊肉甘荀餃子,只差開個全羊宴出來
因為一碗麵館屯了不少的羊件兒,即便冬至日已過,食館裡仍在賣羊湯,又並些紅燜的、孜熗的羊肉羊血,冷拌羊雜,還有新鮮熱燙的寬帶羊面、味美汁濃的羊肉甘荀餃子,只差開個全羊宴出來了。
一碗麵館總不按常理出牌,除卻幾道一年四季都做得的駐店小菜以外,當日是何菜色皆要看老闆心情,你今兒個吃得好,明日再來,未必能吃上同樣的菜,這店開得著實叫一個放蕩不羈。但人家店裡又確實有本事,即便這樣胡來,也還是有大把的回頭客賞臉。
余錦年在後廚調了食客點的幾份羊雜肉,閒了下來便做起了藥丸。
藥是神曲、山楂、萊菔子,陳皮、茯苓和半夏,併入了炒谷芽,是最常見的一個方子,叫保和丸,專治食積的。方里山楂治肉積,谷芽治米積,萊菔子治面積,陳皮半夏又能理氣止嘔,總之是各有各的好處。他想著雖說石星身形健壯,應當很快就能自愈,但嘔吐吞酸的滋味不好受,更何況他還是季鴻的人,以後少不免要為季鴻出力,還是做些藥丸送過去比較妥當。
保和丸用蜜和丸不妥,過於滋膩,便直接用清水點丸,用竹匾子掃上配製打磨細緻的藥粉,一點點地搖晃成豆粒大的小水丸,這考得是臂力和經驗,看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那麼輕鬆。前世因有了各色機器,人在當中便沒了什麼作用,如今余錦年親力親為,終於體會到其中的艱難。
他一邊感懷各類先進設備,一邊苦哈哈地晃著竹匾,千辛萬苦地制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小水丸出來,做好後也懶得拋光,掃上層干藥粉,直接晾曬在房檐底下陰乾起來。
余錦年是想儘快給姜秉仁送去的,結果剛出了一碗麵館,發現街上擁了許多拍手歡叫的小孩子,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奔跑,他為了躲避往旁邊讓了讓,卻又迎頭撞上一個興沖沖的布衣夥計。
緊接著便聽後頭一聲鑼響,一隊扎著紅布腰繩的腳夫抬著火紅的箱奩從巷道里轉出來,一個衣著玫紅繡縫鴛鴦的媒姐兒,前前後後張羅吆喝著,叫「小心點兒,莫摔著」,這媒姐兒講究得很,哪裡敲鑼,哪裡分糖,哪裡須得直著走側著拐,吩咐得一絲不苟。
余錦年叫著被他撞了的那夥計,問道:「誰家娶親?」
夥計嘴裡含著塊分得的飴果子,半腮鼓著似田蛙一般,高高興興地說:「是城西嚴家!定親,扯聘禮,哎呀呀,可真是風光!這少說也有十幾個箱子,都壓得那腳夫抬不起肩膀了!」
他說著也塞給余錦年一塊飴果子,叫他沾沾喜氣,生意也能更紅火。
「不過可惜了啊!」一個賣核桃的嬸娘擠過來看熱鬧。
「這話是怎麼說的?」那夥計問。
這七巧八鄰的閒話就屬她們聽得多,哪家生了閨女哪家誕了公子,比人家親娘都清楚,那嬸娘低聲道:「不扯謊,嬸子我也給人說過幾次媒,在城南也有些名氣。那嚴家小姐啊,端的是品貌俱佳,端莊大方,頭上又有兩個做官的父兄,這也不知怎的,卻把家裡女娘配給了個商戶。」她掰著兩塊核桃肉往嘴裡填去,嘖嘖搖頭,「聽說還不是本地的,遠得很,滇州府來的。嚴家小姐要是嫁去了滇州,還不知能磋磨幾年,受不受得了那窮鄉僻壤的苦……」
那夥計沾起嬸娘便宜,借著說話的功夫吃起人家的核桃來:「可是真的啊,他家裡怎麼這麼狠心?前兩年不是還說非官家不嫁的麼?」
「這誰知道啊,他們大戶人家的事兒——」嬸娘一低頭,見自家兜販的籃子裡核桃少了一大把,頓時跳起來去打那夥計,「嘿你這小不死的,怎得吃嬸子我這麼多核桃!拿錢來!」
兩人打著打著鬧遠了,後邊兒余錦年沒再去聽,心中卻驚喜萬狀。旁人不知其中緣由,他卻是知道的——嚴玉姚如何死去活來才得著今天這個結果;那嚴榮又是如何刻板守舊,才能鬆了口,讓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曹諾忠情多年,今天終於得償所願。
他春風得意樓也不去了,掉頭跑回了自家麵館,衝進了門,見季鴻坐在井邊洗菜,整個人在太陽底下閃得發光,遂一把撲栽了上去,驚得季鴻險些栽到井中,他掛在人背上道:「阿鴻阿鴻,你猜外頭在做什麼?」
「猜不到,做什麼?」季鴻笑著。
「曹公子去下聘啦!」余錦年手舞足蹈道,「五小姐要嫁他啦!」
季鴻堪堪能撐住他在自己背上亂扭,又被少年拽著肩膀晃得頭昏腦漲,他只好將人揪下來,按在腿上老實坐著,無奈道:「別人嫁娶,怎的你這般高興?」
余錦年被他箍在懷裡動彈不得,就壞心眼地在低頭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哼道:「我為他們高興,不行嗎?你若再不放開我,我就再咬一口。」
季鴻怕他鬧騰起來打翻水盆,終於將人鬆了一松,是時清歡進來,余錦年還沒起來,屁股正挨著人家的大腿耍橫,看得清歡一個小女娘捂著眼大叫:「光天化日呢!」
余錦年羞她道:「你光天化日還偷摸人家段明的腿呢,我都瞧見了。」
清歡撿起盆里一片洗好的菜葉,氣急敗壞地扔余錦年:「許你摸,不許我摸?快起來,嚴府要做席,來了個婆子,要請你去操持呢!」
余錦年與季鴻相對著看了看。
……
嚴府辦的是家宴,常的來說,這種家宴多是請家廚來做,和口味,也更親絡,卻也不知嚴榮怎麼盤算的,請了向來與他合不攏的余錦年來操席,來傳話的婆子說,既是想叫余老闆做廚,也是想與余老闆一塊吃個飯。
家宴沒那麼多規矩,余錦年也想去恭賀嚴玉姚,答應得爽快,收拾了些東西就跟季鴻一起,與那傳話婆子去了嚴家。
菜出得不慢,很快擺滿了一桌子,還湊出了一個福祿壽喜的好意頭,余錦年做好菜去往前廳,途徑一間耳房,見嚴玉姚站在門外,她眼睛已好了,手裡端著茶盤。他上去打招呼,恭喜的話還沒出口,就聽到耳房裡面傳出一陣爭吵聲。
「那倉部郎我以他是個正人君子,才與小妹牽了這線,誰知他才一聽說姚兒大病一場,有恐傷了身底子,就迫不及待地飛鴿傳書來退親。這信倒說得冠冕堂皇,如何配不上姚兒云云,事卻做絕了!」是嚴家校書郎怒不可遏的聲音,卻不知對面與他爭執的那個人是誰,「我們姚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何愁嫁不得如意郎君,做什麼上趕著去巴結人家!」
對面那人開口,聲音蒼蒼老矣,似手裡還拄著根拐杖,篤篤地錘著地面:「姚兒退了兩次親,你叫外面人怎麼看我們嚴家!讓你父親在京中怎麼做人!這親,無論如何都得結成,你速速給人回信,我們姚兒身體康健得很!」
嚴榮低聲道:「恕孫兒不孝。這信孫兒自然會回,但卻是要與他一拍兩散。今日孫兒已收了曹家的聘禮,擇日就把姚兒嫁到滇州府去。」
嚴老太太驚詫:「你說什麼?個不孝子,你再說一遍!」
「再說幾次都無妨。」嚴榮鼓起氣說,「孫兒自問恪守禮法,順天地君親師,順禮法經典儀,從來沒做過一件順著自己心意來的事。今天我就要為姚兒做上一件。祖母責怪也好,父親打罵也罷,今日孫兒就要為小妹謀一件幸福,倘若她日後悔恨,也自會叫她來悔恨我。孫兒無德無能,但這件事,定要為小妹做主。」
「你、你——!」
「祖母!」嚴榮突然驚叫。
余錦年忙推門而入,見嚴老太太倒在地上,趕緊上前把脈辨證一番,半晌卸下口氣道:「無妨,暫時氣厥過去了,攙到房裡好生歇息一陣,便能甦醒。」
嚴榮連忙叫了下人進來,將老太太抬回房去,又叫燃上清涼香。
「哥哥……」嚴玉姚在門外低聲喚道。
嚴榮笑笑:「好些日子沒聽姚兒叫我哥哥了。」
沒了嚴老太太,家宴也不成家宴,只他們幾個年輕人圍在一桌面面相覷,嚴榮覺得場面尷尬,一拍桌子,叫人將酒菜都挪到院子裡那間飛雪迎春亭去,菜是山珍海味,酒依舊是劈震春。酒過三巡,嚴榮命人抬上一隻紅木箱,親拆扯了上頭的紅綢,綾羅綢緞,珍寶朱釵,他問嚴玉姚:「姚兒,來看看,喜不喜歡?」
嚴玉姚知道是曹家來的,一時淚中含羞,點了點頭。
嚴榮道:「哭什麼。姚兒,你知道……以後要是不開心、不高興,你就回來,有大哥養你、寵你,你到底都是我嚴榮的妹妹!」
這校書郎的酒量真是淺,簡直和季鴻有得一比,三杯混湯下肚就又口齒不清了。雲滅燭暗,桌上已是一片殘羹冷炙,杯盞盡傾,寒風曳曳,是時候該散場了,嚴玉姚早早回了房間,余錦年也與季鴻起身告辭。
走出嚴府側門,嚴榮醉蹌蹌地被門檻絆到,余錦年好心撫了他一把,勸道:「不能喝就別喝。我往你們嚴府跑夠了,希望你再不要叫我來看病。」
嚴榮甩他的手:「只你清明,只你沒病,別人都是糊塗,是王八蛋!」
余錦年奇道:「好笑了,你又跟我發什麼脾氣?還罵起了人。」
「你們煩死了!」嚴榮不管不顧,胡說八道起來,「你做什麼叫我碰見,做什麼要來壞我相敬如賓,做什麼要毀我父慈子孝?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兒,今天卻出了夠……」他毫無形象地蹲坐在木質的門檻上,不講理地拽著余錦年的衣擺,悽愴道,「我還、還羨慕你,我竟然羨慕一個孌童妓子……」
余錦年道:「我不是——算了,我做什麼跟一個醉鬼講道理。」他從嚴榮手指縫裡往外拽自己的衣角,「那你快放開,校書郎大人,我還上趕著回家伺候你們季大公子呢!」
嚴榮果然還是嫌棄他的,一聽這話就皺了皺眉頭,但手指頭還是不肯鬆開,非要拽著余錦年,要跟他掏心窩子,弄得余錦年哭笑不得。
季鴻蹙眉:「嚴榮。」
嚴榮看了他一眼,終於不敢與那少年拉拉扯扯了,余錦年跳下台階,在嚴榮的醉眼裡就像只蝴蝶,翩翩地飛向了自己那朵花,蝴蝶有翅膀,而他只是個寸步移不得的人而已,根須扎得比樹還深,永遠都挪不了半步,他唰然站起來,扶著門框道:「季叔鸞,你且逍遙自在罷,京中找你都找瘋了!你父親前日子得了風寒,又舊傷發作,留了病根。季府倒了主心骨,亂作一團。」
他看著季鴻與余錦年,搖著頭說,「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向京中瞞著你的消息……你到底什麼打算?」
余錦年抬頭看看男人,季鴻卻不回答,只道:「多謝。」
他二人要走,嚴榮又說:「閔雪飛不知從哪聽到你在南邊,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這裡來了,他的手段你知道,除非你真死了,不然早晚叫他尋見。」
季鴻道:「知道了。」
……
嚴玉姚大嫁那日,嚴家沒有來帖,余錦年也沒去看熱鬧,但食館是千行百業中最人多嘴雜的地方,即便他不刻意打聽,也仿佛親臨了現場一般,只聽說迎親的隊伍拖了一整條街,沿路分撒的糖果子多到撿不過來,最後被歡鬧的人群碾在了腳下。
說五小姐那身喜袍嵌著金絲,綴著東珠,層層緋浪,環佩琳琅;又說新郎人中俊傑,為新嫁娘一擲千金;又聽說,嚴家喜宴擺足了整整三天,府上賀喜之人不絕,就連門前的石階都要被人踏薄幾寸。
最後兩人坐上馬車,一起回滇州去了。余錦年坐在一碗麵館,沒出得半步,卻連人家馬車上掛了幾顆珠、幾扇簾,車裡放的是什麼爐,焚的是什麼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五小姐大婚,已是這寒冬料峭中最紅火的一件事了,街頭巷尾間都談論著這樁喜事,整座信安城都仿佛沉浸在喜悅的氣氛當中,有些人家自迎親那天撿來的糖果子,時隔半月,都還擺在家中沒有吃完,可見其盛況。
熱鬧總是能帶起人的**,余錦年也因此狠狠地忙了一回,腳不沾地的日子終於結束,他才猛然間想起一件事來——上次給石星做的保和丸,竟然忘記送了!
都這麼多日子過去,估摸著人早該好了,他便將保和丸拿到了自家柜上,店裡食客也時常有些飲食不節而愁眉苦臉的,備著瓶保和丸,也能做不時之需。
只他才將把藥瓶放在柜子里,突然瞧見一陣風自店外刮進,一個人影氣匆匆地沖了進來,也不與他打招呼,徑直跑過隔簾,躲進了他與季鴻的房間裡,還在裡頭栓上了門。
余錦年驚魂未定,他正要跟過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又見一人衝進來,還是那樣不打招呼的方式,和之前那個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了。
「——姜芽兒呢?」他在院中徘徊良久,終於知道問。
原是石星,余錦年看他紅光滿面,整個人還又胖了一圈,便知這段日子在春風得意樓過得很是滋潤,那如今和姜小少爺一前一後地追出來,莫非是他裝病的事情敗露,惹姜秉仁不快了?
余錦年餘光瞥了眼房間,石星心領神會,過去敲門道:「芽兒,出來,是我。」
「你滾!我不要見你!」姜秉仁在裡頭吼道。
季鴻捧著一株菜問:「這是何事?」
余錦年攤手:「不知道啊……」
他也懶得管,接過季鴻手上**的菜葉子,跟他一起到廚房去摘菜。鍋里熬著一鍋乳釀魚,是因季鴻這兩日提到想吃魚,天又冷,余錦年便用牛乳燉了這道鯉魚,魚是去鱗去髒,雙面煎過才入湯煮的,湯里又下了冬筍、火腿、蝦米、香蕈,各色香味糅雜在一處,熏得整間廚房都充斥著魚香乳味。
這乳釀魚合該跟暖鍋似的,邊吃邊往下投菜才好的,湯沸汁美,魚軟菜爛,又沒有暖鍋那股子濁氣,格外清淡香甜,尤其是寒寒冬日來上這麼一鍋,就算是圍著鍋子吃一下午也不覺得厭煩。
余錦年盛出一碗乳湯來,劃了小塊南豆腐下去,給季鴻嘗嘗鮮,自己也端了一碗。
石星趴在門縫上企圖往裡看,卻只能看到房中一星半角的擺設,壓根連姜秉仁一根頭髮絲兒都瞧不見,他又篤篤敲了敲門,只這回更輕了一些,嗓音放柔了,有些討好的意思:「芽兒,我錯了,你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哪裡難受?真的,我保證不犯渾了!」
姜秉仁不聽,儘管在裡頭做縮頭烏龜,隱約聽著還抽起來了:「你看什麼看,你就是想笑話我,就是因為我耍過你一回,你就要把我耍回來!我不出去,我被你糟蹋了,屁股疼!」
余錦年一口湯噴了出來,他是跟季鴻淫多了,淫者見淫,剛想說可能是自己想歪了。
那姜小少爺又哭道:「啊,還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