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玉姚吊了梁子?
他怎麼就沒瞧出來嚴玉姚生了尋死的心思!
這可不是我想多管閒事,這是條人命啊!余錦年心道,他與季鴻對視了一眼,季鴻自覺接過了他手裡沒吃完的唆囉蜜,余錦年便知這是放自己去了的意思,當即掉頭就往嚴府跑,見那小廝還在原地發愣,他不由喊道,「看什麼,還不快起來?真要等你家小姐死透了嗎!」
那小廝回過神來,兩條腿邁得飛快,先跑回嚴府清開了幾道隔花門,又將亂成一鍋的下人們嚷開:「快起開,別擋著小神醫來瞧五小姐!」
嚴榮登時直起了身子,睜著兩隻眼朝外張望。
余錦年一路無阻地進了內院,剛跨進了嚴玉姚的閨院月門,第一眼便瞧見了一道頹廢身影,正坐在五小姐閨房外的台階上,兩手絞在一塊,不住地相互捏攥,滿臉的焦急——可不正是那位滿口仁義道德的嚴榮,嚴大人?
這一抬頭看見余錦年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嚴榮挺直了身子,急迫道:「余——」
余錦年兩步邁上了台階,抬腿就朝嚴大人的肩頭狠狠踹了一腳,將嚴榮踹翻在地上,緊接著他話也沒留下一句,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只見地上歪倒著一隻圓凳,樑上掛著一條雪青色的披帛,三兩名伺候的婢女嘰嘰喳喳地瞎忙活,他目中一緊,徑直往嚴玉姚床前。
嚴玉姚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此時粉鵑正趴在床沿,邊用手順著五小姐胸口,邊哭道:「嗚……小姐你有什麼想不開,不就是幾本書,粉鵑以後再偷偷去買就是了,何至於如此啊!小姐你這樣去了,讓粉鵑可怎麼辦……」
余錦年捲起袖子道:「吊了多久,救下來又多久了?起來,去將窗打開。」
粉鵑聞這話說的鏗鏘有力,扭頭一看,竟是余錦年,她早被五小姐的上吊嚇出了魂,卻也不知年哥兒究竟能不能治好小姐,只是外頭都傳年哥兒是小神醫,就連羅老先生都對他讚不絕口,粉鵑哭啼啼地站起來,回道:「我們也不知掛了究竟多久,是那披帛斷了,小姐摔下來撞了東西,我聽見動靜才跑進來……」
那左右也沒多久,他們從嚴府出去連十分鐘都沒有。
余錦年聽見嚴玉姚還有三兩下微弱呼吸,手也還是溫的,頸上嵌了一圈紫紅勒痕,整張臉都呈著一種青紫紺色,自勒處往上,臉頰漫出蛛網似的一團細細血管,翻開眼皮,一對眼白也密布紅絲,是充血貌。頸沒斷,這真是不幸中的萬萬幸了,不然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嚴玉姚。
這上吊自縊的死因實在是太多了,人的脖頸是最脆弱的地方,只消二斗米的重量就能將人的頸內血管徹底閉合,缺血、缺氧、窒息,無論哪種都能將人置於死地,更或者踹開腳下站凳那一瞬間的衝擊力,若是運氣好,足以瞬間把人的頭頸拉斷。
粉鵑沒了主意,只想著將看到的東西都一股腦地說給余錦年聽,或許能夠救小姐也說不定:「剛摔下來那會兒人還有氣兒的,還吐了兩口血沫子,我叫了小姐兩聲,她也沒應,緊接著就昏死過去了。」
余錦年摸了五小姐的頸側脈搏,半晌才咕咚跳那麼一下,眼見著就要絕了。
他迅速將嚴玉姚放平,跪上床榻做心肺復甦。
「年哥兒!」粉鵑不知道這也算是一種救人的法子,她只看著五小姐的胸膛被按得起起伏伏,她只是想想,便覺得定然很是痛苦,更何況讓外男摸了小姐的身子,這話要是傳到大公子耳朵里,怕是誰都沒有好果子吃,可若這法子這能救小姐……那也只能這樣了!
粉鵑躊躇了一陣便下定了決心,胸中也有了根主心骨,低聲吩咐道:「誰都不許說出去,將門關上,大公子也不要放進來。」
余錦年道:「粉鵑,過來接我的手,我要與五小姐施針。」
粉鵑愣住,連連擺手:「啊?這、這不行,我不會……」
「少說廢話,有我在,我會教你。」
「過來,兩個手這樣交疊,放在這兒……」
「一、二、三、四、五,對,就這樣壓,一直按,不要停。」
粉鵑緊張得不行,渾身僵硬,可一想到小姐的命就在自己手下了,她又打疊起了精神,聽著余錦年的指示跪著做起心肺復甦,她也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只知道這樣能夠救小姐。看著嚴玉姚臉色絳紫,動也不動,粉鵑想及自己,不由又流起眼淚,數起數兒來給自己鼓氣。
嚴榮頹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突然聽見房中有喊號子的聲音,他霍然站起,想要進去看看,卻被守在門口的婢子攔了一下,他心中更是疑竇叢生,徑直推開了攔門的婢女,推門而入。
撩開通往內室的紗簾,便見余錦年坐在床上,正抱著姚兒一隻裸腳,往腳心上扎針。而粉鵑不相加阻止也就罷了,竟還解開了嚴玉姚一層衣襟,趴在人身上不知搗鼓些什麼東西。
他喝了一聲,指著余錦年與粉鵑:「你作甚麼!你們這、這……成何體統?!姚兒就算是去了,也容不得你們這般侮辱!」他說著就快步衝過去,要將余錦年給拉下來。
「大公子!小姐還有口氣吊著呢,年哥兒能治!她能治!」粉鵑急得直哭,可手下卻不敢停,因為小神醫說過,一旦停了,小姐一準兒救不活。
余錦年也道:「你這做哥哥的,就要眼睜睜看她去死?」
「真的……能活?」嚴榮雙眼通紅,似也哭過了,他何嘗是不關懷嚴玉姚的,他哪裡能想到自己只不過是燒了她幾本雜書,這妮子竟然就吊了脖子,嚴榮僵愣了一瞬,「可是……」他還是放不下心中的規矩教條。
季鴻自外面姍姍來遲,也進來瞧了一眼,他視線定在嚴榮拉扯少年的手上,冷道:「放肆!何時容得到你來碰他?」
嚴榮猛地縮回手,一回頭,恐慌道:「季世……」
季鴻雙眸生寒地走過去,將余錦年的手接回來,又將少年衣物撫平了,才微微低下頭,神色放溫和道:「錦年,我們回去。嚴大人心裡自有一把稱,何需我們來掛心,你跑來殷殷切切地救人,他不僅不感激你,回頭還要告你個強污民女。」
余錦年回頭看了眼生死未卜的嚴玉姚:「可……」
季鴻掠了嚴榮一眼,說:「你救得了一次,救得了第二次?」
這話是衝著余錦年說,其實卻是明明白白說給嚴榮聽的,季鴻無需顧及什麼,他位高權重,便是來十個嚴榮他都說得。嚴榮也不敢還嘴,只能怔怔地看著兩人牽著手往外走。
余錦年猶猶豫豫地跟著季鴻,他們已經出了閨門,後頭粉鵑哭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已經喊岔了,她哭著求余錦年別丟下五小姐,又哭著求嚴大公子施捨一點點親情。余錦年低著頭,情不自禁地捏緊了季鴻的手,此時嚴玉姚對外界渾然不知,只要讓她靜靜躺上兩個時辰,一切糟心事都會徹底地離她遠去。
可若是救了呢?
他能救嚴玉姚一次,卻不能次次都救得下嚴玉姚,有嚴榮那樣不通情理的大哥在,總有一次會讓嚴玉姚得逞。說到底,他既不是五小姐的親眷,也不是五小姐的僕婢,又如何能夠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地盯著一個想尋死的人?
季鴻說的沒錯,有的人,就是壞透了。
余錦年聳了下鼻子,囁囁道:「可我還是想救……」
「噓。」季鴻伸手攬了攬少年,「等著。」
余錦年狐疑地看著他:「等什麼?」
屋裡粉鵑破罐子破摔起來,也不再自低自己婢女的身份,忽地硬了脾氣道:「小姐說的沒錯兒,她就跟外頭的女貨一個樣。大公子,您既鐵了心要給小姐準備棺材,那粉鵑只求大公子施一件恩。總之小姐未嫁,進不了你們嚴家祖墳,那請公子將我們主僕二人的骨奩送回興宜府去,那兒才是我們的家!到了下頭,我也還伺候小姐!」
又聽嚴榮愴道:「我何時說了棺材的話!」
粉鵑氣說:「那是如何,小神醫都被趕走了。小姐眼見就要咽氣,還不給小姐準備棺材,大公子是想小姐能自個兒坐起來躺進墳墓里去嗎?」
嚴榮結巴起來:「我……我沒曾想……」
他沒曾想姚兒會死,姚兒一向被教管得很好,知書達理,溫婉賢淑,只是今年得上頑疾,性子才有些焦躁,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向來恬靜的五妹妹怎麼會突然尋死呢。
粉鵑又激道:「大公子,您究竟要不要給小姐收屍?」
「……」嚴榮看著床上的嚴玉姚,那副悽慘病容讓人看得心中都揪緊了,他忽地將手旁一尊瓷瓶甩到地上,砰得碎出一聲巨響,他咬咬牙旋踵便走。
紅著眼睛拉開了房門,喊道:「季公子!」
二人回頭。
嚴榮深深彎腰拜下,行了禮,哽咽道:「請季公子、余老闆留步!方才是榮失禮,榮向二位賠禮道歉,只是姚兒她……」想起床榻上的嚴玉姚,他終於肯放下那層肅傲,低頭求余錦年道:「懇請余老闆救救姚兒,求您……」
余錦年當即抬頭朝季鴻看去,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裡頭寫的儘是「我能去了嗎」、「可以去了嗎」,他手指也不自禁攀扯住了男人的袖角,輕輕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好像是嬌軟的央求。
季鴻眼神柔和下來,拍了拍少年的背脊:「去罷。」
余錦年眉眼一開,高興得似撒了丫的兔子,拔腿沖回了房間,臨走不忘又踹了嚴榮一腳。
酈國公世子站那兒冷冷看著,嚴榮愣是生接下了這一腳,上半身晃了晃,又躬穩了,是既不敢怒又不敢言,過了好半晌,腰都酸了,季鴻才拂拂袖口,眉眼微垂道:「行了,嚴大人也不要躬著了,醫者仁心。」
嚴榮鬱郁地才要直起身子來,便又聽季世子說道:「嚴大人如此守禮,莫非在聖上跟前,校的都是些禮法拘儒之論?」
「……」嚴榮抬了一半的身子又僵住了。
季鴻微微仰著下巴,俯視著躬在自己面前的嚴榮,冷笑道:「嚴大人如此聰智,想必也聽說過季某在京中的『美名』,便也知道季某是最不重禮法的。你如何管教你姊妹我自管不得,可你若是逾了矩,管教起我的人,那少不得,嚴大人的前程也要被編排進季某那些『美名』當中去了。」
季鴻所言的『美名』,也只是權貴之間的一種傳言而已,道這位酈國公世子生時適逢破星克命,是大不吉。結果這位生下來雖就是個羸弱多病的身子,淨日裡養在院中,卻沒想到是個命硬的,當年就剋死了生母,轉年剋死了乳母,又四年,剋死了酈國公府的嫡長子。
都克乾淨了,他這才當上了世子。
嚴榮雖對這種說法不盡然相信,但季三公子既然提及了這樁事,便不難講,他會不會故意「克」一下嚴府。
嚴榮冷汗驟出,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得將腰躬得更低了。
——
余錦年仍舊叫粉鵑行心肺復甦,又掏出針包,在嚴玉姚百會,雙側內關、合谷、湧泉下了針,又抽出一根稍粗一絲絲的毫針來,重刺人中。約莫有個一時片刻,嚴玉姚忽地張口抽了一下,眼皮下兩珠睛球驀然微動,竟是自行吸入了一口長氣,緊接著鼻息便有規律地呼吐起來。
余錦年一喜,探罷五小姐頸側,脈也有了。又掐著下頜骨將嘴掰開檢查了一番,見口中有些血色,便問粉鵑討來一條白絹帕子,伸到五小姐口中拭了一下,揩下一層染血的黏液,但好在只是些血絲,沒見有新的出血。
他將嚴玉姚上身抬起,背後稍墊了個軟枕,將五小姐頭部抬高,防止腦水腫的發生,余錦年做完這些,不禁長出一口氣。
粉鵑似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擔,身子不住發軟,竟向後一翻從榻上滾了下去,她坐在地上失神半晌,才漸漸有了些真實的感覺,放聲大哭起來:「小姐,小姐……」
余錦年不管她,自桌上取了宣紙,又自行研了墨,寫下「麝香、梅花腦、梔子、鬱金」等各味,又斟酌了用量,交給粉鵑道:「這方子拿去抓了,煎得濃些,每日一劑,想法子餵五小姐服下。若是她服不得,就用羊腸蔥管插到喉嚨里,給她灌進去。」
這其實就是醒腦靜的方子,有開竅醒神之效,只是他前世都是注射用,此時沒有這個條件,他只能改成湯劑,好在他也看過一些口服醒腦靜組方的有效性試驗,權當實踐了。
粉鵑一聽什麼蔥管什麼羊腸,還要往喉嚨里插,駭都駭死了,不禁猶豫道:「這,這能行?」
「只有這個法子了。」余錦年想了想,此時談鼻飼實在是有些天方夜譚,且不說用什麼材料,只這種消毒條件,也不容許有一道管子長時間停留在人的鼻腔咽喉中。從喉嚨里下胃管是最簡單的,只是必須立插立拔,不能礙著呼吸,且又沒有什麼好材料,可能下個兩次三次才能成功一回,會痛苦些,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首先要保證生存,才能談別的。
「若是明日不醒,粥水也只能這樣灌。」余錦年搖頭道,「這管子怎樣插、如何插,我會教給你看,實在學不得,每日叫我來也行。切記,不管是粥水還是湯藥,都不要餵得太多,這兩日水少喝些。」
粉鵑一一應了。
余錦年又問道:「這時節,可有冰?」
用冰是為了做冰帽,好使頭部降溫,收縮血管,減少腦的耗氧量,也是為了防止腦水腫的措施。這種狀況,他沒有任何檢驗措施,只能憑肉眼和經驗來診斷,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他都得想到。
粉鵑仔細想了想,忙回答:「還有些今夏用剩的牆霜,能制牆霜冰,但是也沒有太多了。」
牆霜就是硝石,溶於水能夠吸熱製冰。
余錦年點點頭,說:「那就制些,用豬尿泡裝上冰水,紮緊了口,給五小姐敷在頭頂。敷個一時半刻便拿下來緩一緩,半個時辰之後再繼續敷。可記得了?」
「記得記得,一個字也不敢忘!」粉鵑指天做發誓狀。
嚴榮聽見房中沒了動靜,便按捺不住了,徑直趕進來,焦急道:「可是活了?!」
「嚴大人這才心急,未免晚了些,早做什麼去了?」余錦年終於有了閒心與嚴榮理論理論,他跳下床榻,朝嚴榮翻了個白眼,語焉不詳道,「這身子是暫且活了,可是什麼時候醒卻不好說了。」
嚴榮皺眉,不安道:「什麼叫暫且活了……余老闆,這究竟是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啊。」余錦年看著嚴榮,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遺憾道,「這兒,不知有沒有損傷,若是沒有,那明天就能醒來;可若是吊了太久傷了腦子,也許三五天後會醒來,只是會忘記些什麼東西,又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醒了。」
嚴榮腦袋裡發懵,腳下一滯:「什麼……」
余錦年聳聳肩,向嚴榮走去,字字句句針尖似的扎在嚴榮心坎上:「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不吵不鬧,不說不笑,像朵真正的花兒一樣高貴溫婉。嚴大人,這不是你所期望的嗎?」
嚴榮瞪大了眼睛,不禁朝後踉蹌了兩步,他啞口無言,便逃避似的走到床旁,伸手碰了碰嚴玉姚的臉頰,輕輕喚了聲:「……姚兒?醒醒,是哥哥啊。」
余錦年吩咐粉鵑:「若是你家小姐突然抽搐起來,定要第一時間來告知我。」
粉鵑重重點頭:「好的,小神醫!」
季鴻過去握起余錦年的兩隻手,少年方才捻了好一會兒的針,手指都有些僵了,便都包在手裡慢慢按摩揉搓,低聲道:「辛苦了。」
「不辛苦。」余錦年朝他笑起來,忽又想起件事,對嚴榮說,「另外,再備些參湯以防萬一。參要多年老獨參,用碗盞隔水燉了,莫要拿那些新參糊弄你家小姐,想來你們嚴家也不差這一兩根好參罷?」
嚴榮:「……」
余錦年當他面牽起季鴻的手:「阿鴻,我們回家。」
季鴻也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