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金玉餛飩

  余錦年忍笑將險些滑落肩頭的衣裳拽上來,裹得嚴嚴實實地才說:「好了,嚴大人。」

  嚴榮回過頭來稍稍覷了一眼,見他真的穿好了,才轉過身來,以手握拳輕咳兩聲:「余、余老闆,方才催門實在是我府上的人唐突了,嚴某深夜來叨擾余老闆,委實是……」

  「找我看病?」余錦年實在是受不了他那迂腐的開場白,身子一歪,斜靠在門框上,言簡意賅地打斷他道。

  嚴榮:「……啊?啊。」第一個啊是上揚的,第二個啊是下墜的,看起來很是拘謹侷促,他眼也不敢往余錦年臉上看,稍側了一側,就見後頭又走出來個人,正是那日所見的那季公子,也穿得單薄,像是剛從床上起來的,手裡還拎著件外氅。

  他記起自己撿走的那柄小扇,扇上的字跡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因有睡前臨帖的愛好,習慣靜下心來摹些字,同窗之間好臨的什麼端正紹公帖、落紅帖他都臨過許多,後來坊間有一陣風靡青鸞帖,他也尋來臨過,是故對季叔鸞此人的筆跡還算熟識。

  那柄小扇上所書的「半簾煙雨斗酒滿,十里長街一碗香」,字跡像極了季家三公子,嚴榮越發相信此人就是季叔鸞,心中不禁狂喜,可又看眼下此人與少年的親密模樣,嚴榮心裡那點憧憬又頃刻破碎——原來他們真的是、真的是那樣!他啞然地看著他倆,半晌竟是忘了怎麼開口說話。

  究竟是有多親密,竟是連應個門也要跟出來,再看兩人俱是發散衣寬的模樣,嚴榮赫然心下大驚——莫非,莫非,他們倆已經睡在一處了麼!

  季鴻將氅衣裹在余錦年身上,粗粗掃了嚴榮一眼,問:「何事,找你診病?」

  余錦年攏攏衣服道:「好像是吧……可是嚴大人哪裡不大好?」

  嚴榮嘴唇一抽,心裡對余錦年的厭斥和抗拒又添了一層,對其很是不齒,直認為定是這少年會些什麼煙媚之術,將季三公子勾引到旁門左道上去了,否則那個高高在上的季叔鸞怎麼會放著酈國公世子不做,裝病跑來這水鄉信安,做個一文不名的麵館夥計!

  只有瘋了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余錦年見他臉上忽暖忽冷,最後竟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來,且那同情是對著季鴻的,而鄙夷是對著自己的,他對嚴榮最大的體會就是「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此時這「莫名其妙」是更上一層樓了,他問:「嚴大人,您究竟看不看病。您若覺得余某醫術不端,那便趕快另擇良醫,莫誤了病情。」

  說著就要關門。

  嚴榮猛地回過神來,伸手一格,擋住了即要闔上的門板。他是個大孝子,即便是看不慣父親嚴直阿諛諂媚的形容,卻也是含在心裡不敢言語,至於嚴老太太的哭訴,他更是抵抗不得,只好硬著頭皮行禮道:「先生留步!嚴某此來是要請先生治病的,望先生與我同去!」

  余錦年問:「何人,何病?」

  嚴榮道:「是舍妹。去年時分,舍妹偶間昏厥後便突生眼疾,一直纏綿不愈,方才噩夢驚醒掉下床來,痛呼僕婦小婢,這才發現她竟是乍盲了,什麼也看不見!現下頭中抽痛,夜不能眠……」

  余錦年皺著眉頭聽他形容。

  「如今羅、鄒二位先生,以及其他兩名老大夫都在府上,針藥醫湯都用了遍,卻也是無計可施。聞余老闆曾治好了楊家夫人多年的痛證,還曾救過嚴某一命,醫術自然是不容置疑!又還望余老闆大發慈心,也予舍妹些止痛良方……」

  所以說余錦年不愛跟這些做官兒的打交道,有的虛偽,有的迂腐,明明前一天還對你白眼交加,後一天就能與你禮數周全地把酒言歡,而嚴榮恰恰就是兩個都占全了的,余錦年吃過楊家的虧,便開始糾結起要不要再趟一次嚴府的雷。

  誰想嚴榮突然行大禮,朝季鴻深深地折腰:「世——」被季鴻冷冷地瞪了一眼,他立刻收聲改口道:「季公子!請救舍妹一救!」

  朝余錦年行禮嚴榮自認不妥,不過拜酈國公世子是再名正言順不過了,嚴榮上身還沒抬起來,就聽季鴻倚門輕笑一聲:「我只會算帳,又不會診病,嚴大人拜我作甚麼?」

  嚴榮臉色一垮,這可不就是打自己的臉麼,他只好又朝余錦年拜了一拜,難為情道:「余老闆……」

  「且候著罷。」方才那聲「世子」便說明嚴榮已知曉他身份了,季鴻也不與他裝模作樣,留下這一句,便領著少年進去了,剩下嚴榮與一群小廝面面相覷。

  房裡余錦年站直了身體,季鴻任勞任怨地幫他理著袖子,他盯著男人瞧了一會兒,奇道:「怎麼讓我去了?」

  季鴻將外氅與他穿好:「嚴家家主雖談不上如何剛正不阿,但還算是家風清正,沒有楊家那般惡濁腌臢、動輒打罵之事。你此去便是為自己積攢名聲也好,日後做了名醫,難免碰上更難對付的官宦,總要學著應對的。雖然……」

  他說著抬頭看了看余錦年,便沒有再說,伸手從桌上取了髮帶,以五指作梳,指尖輕輕地摩挲過少年的髮根,將髮絲理順了束在腦後:「好了,去罷。若是有什麼需處,直與嚴榮說便是,若是他不肯誠心相助,便再回來找我。」

  余錦年歪著腦袋:「找你如何,你能解決難題?」

  以季鴻眼下的積蓄,確實不能解決什麼,不過……

  季鴻道:「我能解決嚴榮。」

  余錦年噗嗤笑出來,捧著季鴻的臉捏了捏,笑眯眯道:「嗯,這話說得像個權貴。」他鬆開季鴻,拿上之前一心贈他的那包金針,擺擺手道:「走啦!」

  ——

  嚴榮只帶了一頂小轎,但裡頭還算寬敞,為了省時間,兩人便擠在一起往回趕。余錦年神態輕鬆,被晃了半路竟是被搖困了,便以手托腮,靠在轎窗上閉目養神。嚴榮卻神色嚴肅,緊繃著身體,整個人快糊到轎廂壁上去了,仿佛沾上余錦年一點衣角都覺得難受。

  路上腳夫們踩了個坑,轎子突然劇烈一晃,余錦年神情迷茫地咕咚挺起來,嚇得嚴榮差點滾出轎子去,他穩下心來又聞到一股隱約香氣,登時捂著鼻子嫌惡道:「你竟——!」

  竟學那戲子伶兒,塗那些胭脂膏粉!

  嚴榮臉上頓時很難堪,他平日裡也有應酬,大小官員之間的場面酒,不得不去,都是男人,席上就難免要從花館裡叫幾個女娘來侍酒,那些女娘們的手上就是這樣甜膩的香味,他聞著噁心,摸都不屑摸一下,還曾當眾將一個坐到他腿上的女妓給掀了下去。

  女妓手上塗這種東西也就算了,這少年竟然也自甘墮落,男不成男,女不成女,像什麼樣子!

  轎子抵了嚴府側門,剛落了轎,候門的小婢跑來撩帘子,見到余錦年先是歡喜了一聲:「呀,這就是小神醫麽?俊俏得呀!」

  嚴榮躬身出轎,只乾巴巴地吩咐丫頭,叫速速領著余老闆去給五小姐瞧病,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院。

  小丫頭高高興興地施禮:「小神醫,請呀!我們爺就這個樣子,木訥得很。」

  路上丫頭又囑咐他道:「我們五小姐已經小定的了,小神醫施脈時莫要逾矩呀!」

  余錦年點點頭,跟著領路的丫頭進了門,繞過一道垂花門,門上倒掛著一對繪彩的垂蓮柱,抬頭中央雕鏤著花開富貴的樣式,朱紅的門子兩側擺在兩壇盆景,過了門便是彎彎折折的抄手遊廊,一派裝飾不如何驚人眼球,也不顯得寒酸,一般大戶人家的中規中矩而已。

  這嚴家是極重禮教的,即便將他領進了內院,卻也不許他直接進房去看那位「五小姐」,而是叫他在側房稍等片刻,她們將五小姐嚴玉姚給請出來。

  滿屋子僕婦小廝,盯得余錦年死死,他不由感慨,原來嚴榮莫名其妙是情有可原的,因著這一家上下都很莫名其妙啊。

  過了好一會兒,嚴玉姚才被兩個丫頭攙扶著出來,余錦年抬頭一看,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娘,看起來還沒清歡大,身子沒張開呢,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她即便是盲了一雙眼睛,邁步時也似踩著碎蓮花,腰間的褶裙搖出極好看的波浪,頭上也梳理過,插著玉簪。

  只是嚴玉姚臉上卻沒有這般年紀少女應有的活力,滿面哀容地坐在圈椅上,額角還冒著些虛汗,她伸出一隻手腕給余錦年把脈,失去焦點的盲眼四處望著,問道:「小神醫,我這眼還能好麼?」

  余錦年未答,道:「請五小姐另一隻手。」

  嚴玉姚換了只手給他,又問:「可能好?」

  余錦年:「請小姐吐舌。」

  嚴玉姚張開嘴給他看了看,還是問:「好不好得了?」

  余錦年仍然不答,繼續問她:「小姐現在眼中是何感覺,頭可還疼?還有其他何處不舒服的?可能與我講講,五小姐是做了個怎樣的噩夢?」

  提起了噩夢,嚴玉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盞,余錦年見狀忙將斟了一杯溫茶推至她手中,嚴玉姚苦笑了笑,抿了口茶水道:「夢見什麼記不清了,總之是許多人,吵吵鬧鬧、敲鑼打鼓,我頭上蒙著東西,也看不見。我不想去,他們卻非要拉我去……」

  余錦年感到奇怪:「小姐知道自己在夢裡要去哪裡?」

  嚴玉姚慌張起來:「不、不知道……」

  「好罷。」余錦年不再打斷她,「小姐請繼續講。」

  嚴玉姚又喝了口水,揉了揉太陽穴,才說:「我在夢裡面喊『我瞎了、瞎了』,『快放走我』之類的,也記不清了,然後便開始頭眼疼,後來驚醒,便發現我果真看不見了……」

  余錦年問:「可還記得當時感覺?」

  嚴玉姚點點頭,神色微微緊張,似乎是回憶起了不太美妙的東西:「很疼,像是眼睛被人挖掉了似的,之後羅先生趕來施了針,現下才好些了。只不過仍然眼中脹痛,這腦子裡一抽一抽地疼,又覺得渾身泛乏……」

  余錦年一邊聽,一邊「嗯」,也沒什麼過多的表示。

  嚴玉姚耐不住性子,仍舊是問他那句話,只是言語間急迫了一絲:「我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她話音將落,嚴榮自外面走了進來,他已換了外袍,僅穿著一身湖綠色輕衫走進來,表情凝肅地對嚴玉姚道:「姚兒,你都已小定了,出了年一成婚,就是婦人家,怎可如此不穩重!」

  嚴玉姚霍然站起,急得落淚,她眼睛空蕩蕩睜著,蓄起水來顯得格外淒楚:「我如何嫁?我眼睛這個樣子,就沒有一天好過!你們便是欺負我沒爹沒娘,但凡我有娘護著,也不會被你們賣來賣去!」

  「住口!你說的這是什麼混帳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正經經掐了八字的好姻緣,這是為你好,何來買賣之說!」嚴榮猛地抬起手來,盛怒之下幾乎要扇到嚴玉姚臉上。

  余錦年騰地站起來,替那盲眼的小姐擋了一擋,低聲道:「她眼都盲了,看都看不見,你可不就是欺負她嗎,況且打女孩子,出息?」

  嚴榮嚯地放下手,凶瞪著眼,道:「這不是治著嗎?還要怎樣。你這病,哥哥便是尋到京中去,也定會在迎親之前給你治好的!你那嫁衣我會拿去京繡坊,尋個上等手藝的織娘替你繡。姚兒,我們對你不薄,吃喝穿戴,哪樣不是照著京中閨秀來製備,你莫要忘恩負義想些有的無的,就在府中放心治病,安心待嫁罷!」

  嚴玉姚秀眸含淚,只抽噎了兩聲,忽地眉心一皺,捂著頭呼起痛來,竟是好容易平復的痛症又發作了!旁邊貼身伺候嚴玉姚的丫頭連忙跑過來,扶著小姐坐下,只是這回她發作似乎比之前都厲害。嚴玉姚歪在圈椅中疼得冷汗直冒,整張臉唰然褪得慘白,一雙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不多時竟將軟嫩下唇咬出了血色,直疼得整個人順著椅子往下滑。

  那貼身丫頭急道:「爺,五小姐本就身體不好,您還……」

  嚴榮似也慌了,他哪裡想到嚴玉姚病得這樣重,於是一把揪來余錦年:「快給姚兒診診!」

  「行行行,你別拽我。」余錦年甩開嚴榮的手,蹲到地上摸了脈,又將嚴玉姚上瞼翻開查看了一番,「嚴大人,替我拿盞燈。」

  嚴榮低頭瞪著他看,似乎是納悶這人竟然指使自己去幹活。

  余錦年頭也沒抬,催道:「嚴大人,燈呀!」

  嚴榮是體貼倒在地上的嚴玉姚,這才快步過去取了最亮的一盞來交給余錦年。他接過燭燈來,映著嚴玉姚的瞳孔,他手中燈火剛掃過嚴玉姚眼前,她眸中瞳仁瞬間縮小,再拿開,也能頃刻回復,瞳孔等大等圓,沒有任何異常,可再問她,她卻一直搖頭說看不到任何光芒。

  脈弱而微數,體質上是有些虛,但觀嚴玉姚身體單薄,此時的女兒家們又以瘦為美,正氣有些不足是常見的毛病,並不至於能夠引起如此激烈的頭眼痛證,更何況她只有體感上的痛,余錦年卻檢查不出什麼來,況且如此重的疼,應該有更激烈的體徵才對。

  症征不符,這疼來的委實奇怪。

  嚴玉姚曾說,羅老先生曾給她施針止痛,有所療效,余錦年也只好放下疑慮,先展開針包,取出幾隻細小的毫針來,扎在常用的止痛穴位上,施捻許久,嚴玉姚才慢慢停住了哀嚎,只是一個勁兒地落淚。

  嚴榮看不過去了,將余錦年攘到一邊:「不是說小神醫嗎,怎麼連個痛證都治不過?粉鵑,將小姐扶回去歇著。」

  「嚴大人。」余錦年攔住他,「請五小姐自行走出六步。」

  「你——」嚴榮先是乍怒,不願嚴玉姚被人支來使去,可他卻也是沒法,畢竟這少年是連羅謙都認可的小郎中,可見醫術一斑,只好按捺住了焦躁心情,對那丫頭說,「先退到一旁,姚兒,聽余老闆的自己走一走。」

  嚴玉姚猶猶豫豫地邁步,似是顧及自己的盲眼,生怕撞上什麼東西,正如一般盲人那般,兩手朝前伸展摸索著,兩腳蹭著往前一步步地挪。

  余錦年突然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嚴玉姚前進的路上,自針包中抽出了一根鈹針,鈹針似劍,四寸長,頭尖而兩側有銳刃,是用來破膿剜癰的針刀具。他舉著鈹針,正對著嚴玉姚。

  嚴榮嚇道:「余錦年,你做什麼!」

  余錦年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小姐放心走,前方空無一物,不會撞上什麼的。我就在這前方等著小姐呢,走過這兩步,我才好確定下來究竟給小姐開什麼方子。」

  嚴玉姚聽了這話,寬了寬心膽,將步子邁大了些,兩手尋摸著就朝余錦年去了。

  余錦年手中那根金針閃著寒光,將嚴榮駭得心驚膽戰,生怕嚴玉姚一個步子撞上去,徑直被那刀豁開心口,他過去要推開那刀,反被余錦年一把將他推了好幾步遠,還拿「你不要干擾我」的責備目光狠狠剜了一下。

  嚴玉姚只聽得見窸窸窣窣一陣,卻不知發生了什麼,她側了側耳朵問道:「發生了何事?」

  「無事。」余錦年笑眯眯,「小姐請繼續朝前走。」

  嚴玉姚點點頭,腳下又快了兩步,直愣愣朝那把直指她胸口的鈹針撞去,差了那麼一兩寸時,嚴榮驚呼一聲,余錦年瞬間收刀入袖,反手扶住了嚴玉姚的小臂,笑道:「好了,五小姐。」

  「可以了?可以治我的病了?」嚴玉姚興奮問道,她聞到這位小神醫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女子們常用的一種香膏,很是親切。

  「嗯。」余錦年笑意滿盈地將她交給婢女粉鵑,便跟著嚴榮出了側房,去往羅謙等郎中聚集討論病情的正堂。路上嚴榮壓著氣道:「你這樣戲耍姚兒,若非你是那位大人的人,定是要將你亂杖打出府去!」

  余錦年琢磨道:「哪位大人……啊,你說的莫非是阿鴻?」

  「你……」嚴榮目瞪口呆,這人竟然已經與酈國公世子親密到,可以直接喚其昵名的程度了麼!

  余錦年好奇說:「嚴大人,你與我講講,他究竟是哪位大人,又究竟有多大?大人您的校書郎是幾品官啊?阿鴻竟比校書郎還要高?」見嚴榮吃驚地看著他,余錦年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的了,嚴大人,我臉上是有什麼好看的花兒不成?」

  嚴榮猛地扭過頭去,隨即閉口不言了。

  大喜!原來這少年竟是不知那人身份!

  那更不能告訴他了,他尚且不知季叔鸞的真實身份,就已如此這般地糾著人不放,若是知曉那人就是含金握玉的酈國公世子,還不得撅到天上去!萬萬不可讓他知道,否則還不得把季公子迷得里外盡數掏空!妓子毀家的事兒還見得少麼!

  他繃著臉問:「余老闆可是知曉姚兒的病該如何治了?」

  余錦年實話實說:「不知。」

  嚴榮瞪道:「那你方才拿著針指她,是何用意!」

  余錦年實誠道:「就想試試她是真盲還是假盲。假盲的人若非是受過特殊訓練、又或者心志極定的,在見到面前有一把利刃,大都會下意識地頓一頓腳,而令妹是毫不猶豫地撞了上來,看來的確是盲了……」

  嚴榮氣得耳冒青煙,若不是顧及季鴻,怕是真的要將此人亂棍打出去了。

  進了正堂,看到七八個人,桌上好幾個藥箱,全是郎中及其隨身的小醫徒,其中自然有餘錦年的老熟人羅謙羅老先生和鄒神醫,幾人正激烈討論著嚴玉姚的病該如何治,這個說是肝陽上亢導致頭痛,那個說是瘀血阻絡而致暴盲,還有個不認識的大夫拍著桌子道:「這分明是濕凝氣滯、痰熱上壅,而致血脈閉塞!應用滌痰湯並活血通絡藥方可!」

  鄒恆歪在椅子上,不屑道:「五小姐不是一直吃您的藥麼,怎麼也不見大好?」

  那陌生大夫氣得鬍子飛起,他本就瞧不上鄒恆,如今更是分毫情面不留:「呵,是啊,五小姐還敷了你們醫堂的眼膏,也未見有什麼起色。指不定這暴盲,就是敷你那眼膏敷出的毛病。」

  鄒恆:「你這老匹夫!」

  羅謙在其中和稀泥道:「行了行了……」

  鄒恆一回頭瞧見了余錦年,道:「喲,這不是余小神醫嗎?」

  之前那大夫與其他幾人笑著交談起來:「前兒個在楊家,某些人啊給人治了一年也沒個影兒,後來人余小先生去了,嘿!幾天就見了效!嘖嘖……酸著呢,這老神醫還沒搞出個名堂,又蹦出個小神醫來,可不酸嗎?」

  鄒恆臉上各色顏料齊齊登場,浮了紅又是綠,乍紫乍白好不精彩。

  他起來看了看余錦年,問道:「小神醫也瞧了五小姐?」

  余錦年點頭:「瞧了。」

  在場的哪個不是有名有望的大夫,就連羅謙來了,也一樣搖頭嘆息。鄒恆有意讓余錦年難堪,問道:「可瞧出什麼名堂來?也說出來叫我們在座的都聽聽,都揣摩揣摩,我們可真是對五小姐的病一籌莫展,實在是沒了轍子。」

  余錦年自然而然地承認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

  「……」鄒恆沒想到他這樣實誠,一時間接不上話。

  羅謙反而奇道:「小先生也沒看出其中緣由來?」

  在羅謙心裡,余錦年這孩子雖然年輕,卻是醫中翹楚,雖瞧病診治上與旁人有些不同,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但卻是的的確確有真才實學的,並非是譁眾取寵之人,是故一直對余錦年高看一截。今日他還在想,五小姐這病若是落余錦年手裡,那少年該會如何診治?

  誰想余錦年竟然說,他也不知。

  余錦年道:「我的確沒看出來,不知哪位前輩是最先接診了五小姐的,可否能與晚輩講講小姐初時發病的狀況?」

  說著那個與鄒恆較勁的大夫走了出來,拖了個凳子與余錦年坐下,講起當時的事來:「是我先診的,約莫有小一年了,那陣子……」

  余錦年聽完,也捋了個大概出來。

  年初開春時候,京中嚴老爺傳來一封書信,道是給五小姐說了一門吉親,八字都找人掐好了,對方是新走馬上任的倉部員外郎,年輕有為,尚虛中饋,定禮也都送到了京中嚴老爺的官邸中。說五小姐此親還算是下嫁了,過去以後定是當家主母,吃不了虧。便叫五小姐在信安老家待嫁,平日多跟著老太太學學如何操持府務。待近了年關,嚴榮回鄉賀壽後,便將嚴玉姚一同稍往夏京完婚。

  嚴玉姚正是看了這封信,當場昏厥倒地,又由此引發了眼疾。

  余錦年聽過此節,心中有所感悟,卻又講不上究竟是何,便不由琢磨了起來,其他大夫過來與他討論藥方,他也沒什麼想法,便隨聲附和了幾句,最終他們擬定了一張化痰開瘀的方子,先煎與嚴玉姚試一試。

  整一夜,嚴玉姚的痛證反反覆覆,剛好了一些,眾人還未歇口氣,不多時便又鬧了起來。

  吃下去的藥都似澆進了土裡,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唯有施針還能稍稍緩解一些疼痛。其他幾人都年紀不輕了,熬不住了,眼見自己留下也沒什麼用處,便都紛紛告辭,連鄒恆這般功利心重的也背起藥箱溜了,最後滿堂熱鬧散去,竟只留下了余錦年一個人。

  他也只能靠在嚴玉姚閨院外頭一座別間裡稍事休息,那邊嚴五小姐一鬧騰,他就得過去給人施針。

  折折騰騰一夜,到第二天,真真兒是困得睜不開眼。那嚴玉姚到好,天剛亮,她卻安穩了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余錦年見她無事,左右留在這裡也想不出什麼道道兒來,便決定先行回一碗麵館,稍微眯一覺再說。離開嚴府時,只有那嚴玉姚的貼身丫頭粉鵑跑來送診金,他坦坦蕩蕩收下了,與粉鵑囑咐了兩句照料上的注意,便拔腳回家。

  剛出了嚴府側門沒多久,迎面撞上了嚴榮。

  太早了,街道上空蕩蕩的,只有三兩晨起設攤的商戶。

  他正納悶嚴榮這麼早出來作甚,便瞧見了他手中的一個食盒,再瞧他行來的方向,竟是春風得意樓那邊,原來是趕早兒去姜秉仁那兒買早點的,這可稀奇了,他還當嚴榮這樣規矩刻板的人,定是有家裡廚子做好了擺在桌上的呢。

  其實,嚴榮是給嚴玉姚買的吃食,他這個五妹雖是過繼來的,卻也算是嚴家的掌上明珠了,因此打嚴玉姚十一二歲過繼過來,就一直錦衣玉食地養著,沒吃過一點的苦。如今嚴玉姚病了,嚴榮身為大哥也難免心疼,是故一大早便在春風得意樓買了嚴玉姚最愛吃的金玉餛飩。

  倒也不是什麼稀奇吃食,不過是玉米粒與藕粒包成的餛飩餡兒,吃起來清新淡雅,色澤上黃黃白白的,又取了這麼個頗具貴氣的名兒,倒是入了嚴玉姚的眼。

  回來遇見余錦年,嚴榮神色更不見得好,可是遇都遇見了,卻又不能當做沒看見,畢竟余錦年連夜給嚴玉姚施針止痛,終究是有辛勞在的,只是他始終看不慣少年與季鴻的那樁旖事,故而語氣也未見有多柔善。

  「辛苦余老闆了……」他道。

  余錦年也並不在意嚴榮如何,打著哈欠說:「無妨……嚴大人,我先告辭了。」

  他越是這樣輕飄飄,嚴榮心裡越是膈應,提著食盒的手指也不禁攥緊了,他望著余錦年伸著懶腰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背影,既瘦又薄,連身上的衣也是朴樸素素的混麻布,只有頭上一根髮帶能看出是根好東西,這反而愈襯得他窮酸。

  可這少年卻里里外外透著股歡快,與季叔鸞在一起時也毫無掩飾,那種輕鬆恣意好似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哪怕那日在春風得意樓品茶會,那麼多張嘴非議他們兩個,竟是對他毫無影響。

  他不信余錦年一句都沒有聽到,那樣骯髒的話,饒是他這個局外人聽了都覺得惱怒。

  究竟是有多厚的臉皮,才能無動於衷?

  自然,他是可以無動於衷的,那季叔鸞呢,那是真正的玉葉金柯,是將來要佩金帶紫佇立朝堂的酈國公,他又如何能放任逐流,陪著一個少年胡鬧。

  有一瞬間,嚴榮心中漲起了一股揭穿欲,他盯著余錦年背影,喊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