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樓里忽然就亂了,姜秉仁急得團團轉,要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酒樓里有個三長兩短,莫說是這酒樓開不開得下去的問題了,他們整個姜家都怕是要給嚴榮陪葬了!
那小廝才跑下樓梯,姜秉仁已經急得大喊:「大夫呢!怎麼還沒來!」
余錦年聽見這聲急吼,登時放下了手裡的點心茶盞,推開季鴻跳下坐榻,要往自己腳上套鞋。他聽見姜秉仁這喊聲有十二萬分的急,便知病家危險——至少是看上去顯得很危險。他也不由心裡急起來,套了兩下沒套上,索性不穿了,將鞋一扔,僅著一雙白襪就往外頭跑。
他一從屏風後頭出來,就被姜秉仁瞧見了,姜小少爺猛地一拍大腿,也記不起自己還在與人鬧彆扭的事兒了,感慨道:「我怎麼忘了年哥兒就是大夫!余老闆,快快快,你快來給瞧瞧!」
因著嚴榮是被嗆住的,正有小廝拍著他的後背企圖令他咳出來。
「住手,別拍了!」余錦年勒令住小廝,也全然不顧什麼禮節了,在一群文人面前提著衣擺,也沒穿鞋,就跑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病家正是方才朝他倆翻白眼的青年文士,他問附近的幾人,「是吃了東西卡住的?」
姜秉仁連連擺手道:「我、我,我沒看見啊。」
那高個公子說:「是,吃了花生米!」
余錦年快速挽起袖子,上去扶住嚴榮,旁邊還待有小廝看他身小體瘦,要上來幫扶,也被余錦年厲聲喝止:「都讓開,手都拿開別碰他,也別往下順了!食物卡在氣管里,越順越要命!」
聽見「要命」二字,一群人霍地推開半步,生怕這命是要在自己手裡。
在場的誰也擔不起這責。
姜秉仁也嚇紅了眼,道:「年哥兒你行不行,這是兵部侍郎家——」
「他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兒子,在我手裡都是一樣的治!」余錦年最煩聽別人在面前絮叨病家是如何的身嬌肉貴,是如何的財大氣粗,好像身份高貴就能讓閻王爺多賞他兩年活頭一樣。
旁人聽著少年聲音如此鏗鏘,一時都不約而同地噤聲了,不再鬧亂。
季鴻也已穿上靴子走進人群,姜秉仁見他過來,又心虛小聲地問了一遍:「余老闆他行不行,那可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啊,這要是有個……」
季鴻平靜之中透著對余錦年的自信,他說:「他若不行,這城裡沒人能行。」
「……」聽見季鴻都這麼說,姜秉仁只好按捺住慌心,焦急地看著余錦年。
余錦年從背後環抱住嚴榮,因嚴榮比他要高一些,他使不上勁,便自己一條腿稍向前屈,令嚴榮略分膝坐靠在自己腿上,上半身稍向前傾。他一手握拳,另一手包住拳頭,頂在嚴榮的上腹部。
之後余錦年稍作深呼吸,便猛地兩手收緊,拳頭用力地擠壓向嚴榮腹內的斜上方。
一次、兩次、三次。
次次快而迅猛。
錘到第四次,嚴榮翻著白眼,喉部一咕噥,突然張開嘴,自咽中噴出一粒小物什來,那小東西被吐在地上滾了老遠,沿途驚嚇到了好幾人,仿佛那是個會吃人手腳的妖怪。
姜秉仁低頭仔細一看,叫道:「出來了,是花生米,花生米!」
嚴榮將那粒花生吐出來以後,倒吸了一大口氣,仿佛是剛被救上岸的溺者一般,用力攫取著新鮮的空氣,他臉上漲透的青筋漸漸消退下去,脖頸的憋紅也慢慢散開,扶著几案狠狠呼吸了一會兒才感覺終於活了過來。
余錦年將他放開,轉到嚴榮面前,捏住對方嘴巴:「張嘴,啊——!」
嚴榮劫後餘生,還恍惚著,順從地迎著光張開嘴,跟他道:「啊……」
「嗯,行了,喝點兒水順順罷。」余錦年點點頭,「咽後壁被剮破了一丁點兒,不妨事,這兩天少吃辛辣。」他將人鬆開了,又皺著眉頭教育道,「以後吃東西仔細些,有什麼可急的?急這一口,丟了一命,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嚴榮下意識地點頭,咳嗽了兩聲,又忽地意識到什麼,用力抿住了嘴唇看著余錦年。
這少年袖子挽到肘間,腳上也未著鞋,只穿著一雙白襪站在地板上,個子比他矮,卻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人,頗是嚴厲。他方才在屏風內只顧著與季鴻結交,並沒有留意旁邊這個少年,後來被案幾底下的勾當驚到,便以為這少年是柔弱嬌俏,應當是最精明的知道如何纏得人醉生夢死的菟絲花。
這麼一看,又好像不是。
「錦年。」人群中響起一聲低沉嗓音,打斷了嚴榮的揣摩,是季鴻。
那少年回頭看了看,臉上瞬間又恢復成了之前那樣的溫順模樣,提著衣擺噠噠地跑過去了,到了跟前,揚著臉豁開一個得意的笑容,小聲說著什麼,那季公子自然地伸出一隻手來攬住少年的腰,一邊點頭,一邊與他親密地走回了屏風後頭。
嚴榮頹坐在榻上,覺得自己是在黃泉路口蹚了一趟回來,心中仍有後怕徘徊,他撫著胸口,才想起身去向季鴻道謝,樓梯上氣喘吁吁地跑上來一個白髮老頭兒,背著個漆器藥箱,真是老當益壯,腳下竟是一邁兩階,看得人緊張。
就連跟在他後頭的藥僮也追不上,驚悚道:「羅爺爺誒,您那是一甲子的腿了,慢著點啊!」
被藥僮調侃地叫了聲爺爺,羅謙是又急又氣:「人命關天,容得你喝茶賞景?」
他剛說完這句,人也邁到了二樓,卻是當場一愣——這裡頭哪有傳話小廝所說的急病者,甚至連個醉酒的都沒有,只有一群與他大眼瞪小眼的闊公子。
「病人哪?」藥僮也追了上來,見場面安靜如此,也不客氣道,「你們莫不是在拿我們消遣!就算你們春風得意樓家大業大,也不能這般戲耍人頑罷!虧得我們羅老先生一路跑過來的,唯恐誤了病家!」
嚴榮咳嗽了兩聲,道:「抱歉,正是在下,只是……」
旁邊有人補道:「是治好了!那姓余的小神醫給治好的!」
「可真是厲害,就那麼三兩下……唉,我有個堂弟就是吃菜時嗆死的,要是有小神醫這手絕活,他也不至於……」
一群人三五成群地簇在一塊兒,囉嗦起些有的沒的事。
嚴榮臉色不好,許是心中還未放下那兩人的齷齪事,又因其中一個指不定就是自己殷殷切切想見上一面的季叔鸞,而更加的陰鬱了。
他怎麼也想不通,那般有才情知禮節的人,怎麼到了南邊兒就和一個水嫩嫩的少年糾纏到一起了,難道真是這江南風軟水漣,饒是一代高嶺之才也難逃這軟玉溫香的一劫?
季叔鸞那人合該與他的詩文、與那些旖旎傳言一樣,是冰質玉骨、出塵脫俗的,恰好的還帶著些羸弱的病氣,正該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那類人。
最不該的,就是狎玩伎子!
嚴榮打心裡厭煩這種事,更厭煩的是,這種事竟發生在季叔鸞身上。
他怨懣之下給自己灌了一杯茶,茶水微燙地滑過喉嚨,又刺痛了被刮破了皮的後咽,他「嘶」地一皺眉,揉著脖頸咽了下唾沫。
羅謙聽到是「姓余的小神醫」,便猜是余錦年,順著指引走過屏風一看,果然是他!
彼時余錦年正兩條腿搭在坐榻邊兒上,上身傾靠著矮几,從點心碟里撿出一隻小人形狀的炙餅子,眉開眼笑地指著背後的小碗烙花給旁邊端坐著的季公子看。
那季公子點點頭,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頑笑話,惱得年哥兒一抬手,將那小餅人塞到了季公子嘴裡。
這會兒,余錦年才注意到羅謙,忙正色坐好,笑眯眯招呼他:「羅老先生,沒想到請的是您呀?」見羅謙腦門上儘是潮乎乎的汗跡,他哎呀一身,忙跳下來讓出個地兒來給羅謙坐,自己則翻到了矮几另一邊去,與季鴻擠在一塊兒。
他拿屁股擠了擠季鴻,季鴻也不煩不惱,兀自向後頭避了避,直讓到了坐榻的角落。
這樣一連串的動作看似隨意,卻只有親近至極的兩個人才做的出來,稍微有一點隔閡的,臉上都會顯出些不耐。羅謙只在那天的藥坊門前見過季鴻一回,天落著淅淅瀝瀝的雨,他是來接年哥兒回家的,當時二人就表現得十分親近,因走得急未能有所介紹,今日再見,羅謙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季鴻幾眼。
余錦年道:「這是我家阿兄。」
季鴻頷首,也跟著叫:「羅老先生。」
羅謙只以為是義兄義弟,便沒有多探究,相互寒暄過後便直入主題,問余錦年道:「聽說小先生又大展身手了。」
余錦年含蓄道:「哪裡……只是情況危急,便顧不得了。」
羅謙心急道:「上次先生的邪氣之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聞小先生又露了一手絕活,能治這食物嗆入氣道之症。實不相瞞,這種急症老朽也曾診過不少,自以為頗有些心得,卻也只能挽回十之六七,總是有些遺憾的……卻不知小先生此法有何妙處,還請小先生賜教。」
余錦年忙托住他行禮的手,道:「賜教不敢當,不過是一種急救手法,我給羅老先生做來看看。」他說著環顧四周,想找個配合演示的人,季鴻才一挺身,就被他按住了,「你不要,你太高了。」
季鴻:「……」
「陳櫟,你來。」他喚來那個小藥僮。
如何從背後環抱,如何握拳,如何衝擊,都一五一十仔細地講給羅謙聽,至於究竟是何原理因為涉及了解剖學上的東西,譬如腹部臟器、肺臟與膈肌是如何相互運動的,這些一時間怕是講不明白的,便是講了,恐還有驚世駭俗之嫌,便都捺下不提。
講罷成人如何做,又講了嬰兒與孩童如何做,羅謙都一一記在心中,過後奇道:「這是小先生自己體悟出來的法子?」
余錦年笑起來:「這倒不是,此法名為海——」他忽地一頓,險些說出個外國名兒來,忙又改口道,「海氏急救法,乃是小子偶然間遇到的一位海姓番醫傳授給我的。」
羅謙一時驚奇:「小先生可真是屢有奇遇啊!」
「呵、呵呵,是啊……」余錦年扯著嘴皮乾笑道,他怕羅謙又往下追問別的,趕忙拽來碟子,「今日是春風得意樓的品茶會,這茶點卓然不錯,先生嘗嘗。」
羅謙也不與他客氣,拈了個金鈴炙吃來,說道:「確實不錯,小先生這金鈴炙可是風靡信安,老朽那小孫女兒便整日纏著要吃,今兒個有此機會,可是要多買些回去。」
說了會話,羅謙就起身告辭,回去琢磨余錦年說的那個海氏急救法去了。
余錦年也坐不住了,他本是想來瞧瞧所謂的文士集會是怎樣的風采,結果卻大失所望,不過是一群詩客們相互倒酸水,便也收拾收拾準備回家。
他下榻時一瞬沒能站穩,季鴻快手撫了他一把,又彎腰撿起余錦年的一隻鞋來。
姜秉仁走進來時,正看見季鴻低著頭,往余老闆腳上套鞋,他心裡一酸,抱臂倚靠在屏風旁,風涼道:「這是在外頭,你們這樣不避諱人,也不怕被人笑話!你們倒是不知,外頭那群人是怎麼說你們的?」
余錦年也不高興了,他拿過鞋子自己穿上,兩腳踩在矮踏上跺了跺:「我聽都沒聽見,你又何必非要重複一遍?」
姜秉仁氣得:「你……!」
余錦年又納悶道:「真是奇怪,你最近冷嘲熱諷的,到底是生我什麼氣?」
姜秉仁其實沒想和余錦年吵的,余錦年剛救了嚴榮,怎麼說都是他們春風得意樓的大恩人,這樣的恩情,就是讓他登門拜謝都是應該的。他卻也不知怎的,嘴比腦子快,一下子就將風涼話給說出來了,他看了看余錦年,將嘴一抿,沒再反駁什麼,懨懨道:「沒有什麼……你要回去,我用轎送你們。」
「不用了,多走走鍛鍊身體。」余錦年拉著季鴻就走。
「等會。」姜秉仁叫住他們,又扯來個小廝給余錦年引路,「後頭新來了婁州金棗兒,不怎麼常見的,叫他們給你裝一籃帶回去吃。」
「……」
余錦年以為所謂的金棗兒會是什麼特產大紅棗,結果到了後院一瞧,竟是一筐筐的小金桔,各個兒金黃小巧,還掛著翠葉和水氣。金桔這玩意兒比其他橘、柑、橙之物的滋味又不同,許是能連皮帶肉一起嚼著吃的緣故,總覺得有種異樣的香氣,他還挺喜歡的,所以一見這東西就給饞住了,很是沒骨氣地任小廝給他裝了滿滿一大籃。
他掐了一個給季鴻,季鴻蹙著眉頭看了半晌:「……直接吃?」
余錦年提著籃子:「啊,快試試。」
這金棗兒皮薄肉甜,後味略有絲酸,氣息清芳,齒頰留香,余錦年嚼得津津有味,季鴻則滿面糾結——金棗兒是南果,這一南一北間輸運不易,故而抵達夏京的金棗兒多被製成了鹽漬蜜餞,而進到酈國公府里的,則更是精緻刁鑽,是故季鴻還從未生吃過金棗兒,心裡直有「這也能生吃?」的疑問。
兩人一人嚼了一個便往外走,至春風得意樓門口時,還與進出匆忙的一名傳菜小廝撞了一下,有件兒物什從他腰間撞落了,他也沒注意。
此時嚴榮噔噔地從二樓跑下來,才至門間,就見季公子二人已經走遠了,他猶豫了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再追,卻是一低頭見到地上躺著一把小扇……
那廂余錦年走到城西,才摸到小扇沒了,他又沿著來路尋了一遍,竟是遍尋不得,一時心中氣惱失落,大有尋不到就不回去了的氣勢,季鴻只好允諾再給他寫一把,這才只好作罷回家。
一回家,就先換了衣裳,寶貝似的將那玉色衣收進櫥子裡頭,之後挽起袖子直奔廚房。
他是見季鴻不慣吃生金棗兒,於是做了份糖桔來。
便是將金棗兒切半,剜去小籽兒,再用冰糖慢慢熬了即是。熬出來的糖桔色澤紅潤,滋味甜美,粘稠的糖漿包裹著一粒粒棗兒,可直接作小食吃,也可封在罐子裡,能存三五日,配茶就粥皆美。更且生金桔切開,直接泡在酒中,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余錦年正與季鴻歪在榻上吃糖金棗兒,商量明日去肉行買只羊羔腿好釀酒吃。
而城東另一頭房間裡,燈橘如豆,嚴榮將撿來的小扇打開看了看,竹骨素麵,質樸無華,便是拿到扇鋪也只是無人問津的低檔紙扇。
再仔細瞧了瞧上頭的字,不禁神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