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甘荀薄脆

  因為新改良的金鈴炙賣得好,讓姜秉仁嘗到了甜頭,倒也不是他有什麼要發揚自家酒樓的大志氣,而是純粹地愛上了數銀子的樂趣,畢竟姑娘們頑來頑去也沒什麼新意,銀子卻是源源不斷的東西,於是打那後花街也不逛了,三天兩頭地往一碗麵館裡跑。

  姜家上輩自然不樂意他與窮酸人相交,姜秉仁可不管那,他只管自己樂呵就行,以往混花街柳巷也是如此,除了他那個脾氣暴躁的爹,還沒人說得了他。

  今兒個又往西城門跑,也是先聽滿了兩耳繭子才出來的。

  知道的明白他到一碗麵館是取經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又瞧上了麵館裡頭那個俏郎君了呢。

  雖然郎君夠俏,可姜秉仁還真不是來欣賞季美人的,他在麵館前堂裝模作樣地點了碗鵝湯麵,斜著眼瞧見余錦年出來,便立刻高興地放下筷子追上去,跟著余錦年從前堂到後院,讓余錦年再指點指點春風得意樓的廚子們,教幾種新點心。

  因著眼看就要到小雪節氣了,雖然信安縣地處偏南,這個時節多半是下不來雪花兒的,但姜秉仁想就著這個由頭,在樓里辦個品茶會,他們春風得意樓怎麼說也是跟前朝狀元沾了個邊兒的,每年總免不了弄些酸腐的酒會茶會,附庸一下風雅。

  這會兒姜秉仁初掌酒樓經營,正是新官上任燒三把火的時候,興致大得很,人家店裡有了些好想法,都是掖著藏著,唯恐同行的知曉了去,姜小少爺卻恨不能將肚子裡的念頭一股腦地倒出來,讓余錦年給聽判聽判,他主意多,比外頭那些老迂腐強不知道多少倍。

  余錦年自廚間拌了麥糠,端著盆子出來餵鵝,先前的大鵝已經宰了幾隻,圈子裡有些空敞了,能容得那幾隻小黃鵝到處亂跑,嘎嘎呀呀的,頗是歡快。

  姜秉仁挨他身邊兒,說著用什麼茶、取什麼水,講前些日子都進了哪些山珍海味,又盤算著品茶會那天要請哪些公子和詩客來捧場面……

  余錦年蹲在圈子外頭托著臉看小絨鵝,姜秉仁說得口乾,心裡急他怎麼不說話,不由推攘他兩下,微微慍惱地道:「我與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余錦年終於開口道:「這事問你爹就好了麼,問我作甚?我若是操辦得了這麼大的場面,還會在這西城頭的小麵館里當夥計?」

  姜秉仁被嗆了一口,聽他又說:「想要新的點心吃食,沒問題,帶著上次那樣的合同來就成。」

  這回可真是噎死了,姜秉仁年紀小,府上沒有能談得攏的小子,那些子旁門親戚家的子侄更是與他說不上話,同縣裡的紈絝們一塊兒也淨是說些漂亮妓子的事兒,很沒意思。不過余錦年有意思,他自認姜家雖只是末流商戶,卻也是能和縣令攀得上關係的,與余錦年這樣的白丁交往是綽綽有餘,可余錦年偏偏不買他的帳,張嘴就要嗆他。

  姜秉仁氣得將他手裡餵鵝的盆子一撅,叮鈴咣啷一陣響兒,跟打了仗似的,外頭季鴻聞聲,撩開帘子穿過來,便看見那小少爺瞪著眼睛,發脾氣道:「我作甚麼來找你聊天兒!無趣,回去了!」

  季鴻手上還挑著帘子,被姜小少爺裹著一陣風擦過去了,他回頭看了看,似乎也有些不理解,問余錦年:「這是怎的,突然鬧了起來?」

  余錦年彎腰去撿被姜秉仁掀翻的盆子,也一頭霧水,他以為自己沒說什麼大不了的刺兒頭話,也不知道那薑餅人小少爺怎麼就突然鬧起了脾氣。他這邊費解著,因蹲得久了腿腳有點麻,正拽著圈鵝的柵欄要起來,季鴻的手就伸了過來。

  男人的手掌白皙而寬闊,手腕間的皮膚薄而透明,下頭隱隱流過藍紫色的細細血管,他指頭很長,指尖窄窄的收起來,像是琴客的手。

  余錦年將手遞給他,季鴻一隻攥住,另一隻則繞到少年背後去,或緊或松地撐著他,少年脊背清瘦,但起身時又會用力地繃住,顯得很有力量,季鴻感覺到手下那隻蝴蝶骨猛地收緊了,似乎要扎出翅膀來,他動心地揉了一揉,低頭道:「既和他定了生意上的約,就相互順著些。」

  少年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得進,季鴻在他面前躬下來,彎得很低,去輕輕扑打余錦年身上灑到的麥糠鵝食:「我來掃,你進去換件兒衣裳。」

  余錦年頓時苦了臉,嘟囔道:「我沒衣裳了。」

  季鴻奇道:「怎麼會沒衣裳?」

  余錦年指指院子另個角落裡的竹杆衣繩兒,上頭掛了幾件灰撲撲的衣裳:「清歡說進了冬,會一直陰蒙蒙的,以後約莫還要有些雨水下來。今兒個天氣好,她非說我櫥里的衣裳有些霉味,便將我衣裳都拿去洗晾起來……」

  他抬頭看看季鴻,苦惱道:「真沒了,還剩兩件兒褻衣。」

  「只這幾件?」季鴻走過去搦了搦繩上的衣,料子並不好,但都已穿得發軟。

  余錦年悶頭:「本來也不過三四套而已,我來時是兩袖空空來的,這些衣裳還是二娘撿了他以前男人的舊衣給我改的,挺好的……我身上這件兒是才洗過,乾淨著呢,還能穿好久,誰知道那薑餅人突然掀我盆子。」

  少年衣裳一色兒的灰撲撲,樣式也是差不多的陳舊老套,季鴻這樣見慣了雲綢彩霓的人實在是分辨不出其中有什麼分別,今日叫清歡全部拿出來一曬,原來只這幾件。

  他扭頭往房間裡去,喚少年一同進來:「過來,穿我的。」

  余錦年驚異了片刻,摸摸索索地跟到屋裡,一探頭,果然瞧見季鴻在自己的包袱里翻衣裳,他站在桌邊,見男人在一片雲彩似的好料子裡撥劃著名,不禁說道:「不用了,我套兩件褻衣先湊合著就成,大不了不往前堂走動……」

  季鴻蹙眉:「僅著褻衣像什麼話。」

  他從衣物堆里提出一件水青色的,又提出一件玉色,正是初見那日季鴻穿著在身上的那套,很淺淡的顏色,像是和田玉里微微透出來的水頭,他問余錦年喜歡哪個。

  余錦年匆匆看了一眼,想起那天桂花巷裡一枝獨秀的季鴻,鬼使神差地探出根手指頭,朝那件玉色的指了指,愣晌兒又回過神來,搖搖頭說:「還是算了罷,給你穿壞了不好。」

  「有什麼穿不穿壞,喜歡就好。」季鴻將他拖過來,攬在身前,將少年腰間系衿挑開,灰麻布的衣裳不似綾羅綢緞,沒法自己順著肩膀滑下來,得上手去脫。

  光天化日的,他與少年窩在房裡剝衣裳。

  窗紙間格影搖動,日光偏移,晃得人眼裡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恍恍惚惚一會兒是少年那張俊而不艷的臉,一會兒又是他乳白褻衣底下緊貼著的腰。季鴻眼神有些錯亂,剝了兩下沒剝下來,余錦年就自己攥著袖子,布與布之間粗糙地呲的一聲,便給拽了下來,扔在腳邊的地上。

  裡頭薄薄的褻衣掩著胸口,季鴻在他領口看了兩眼,乳一般白膩,因未見風吹日曬,比臉上要嫩一些,他半晌收回視線,抖開那件玉色長衫罩在少年身上。

  這衣穿在季鴻身上時不顯,換到了余錦年身上卻格外輕飄空蕩,大了一圈,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般,袖子長了一截,衣擺拖在地上,他抬腳往前一走,整個兒被下擺絆到,趔趄著撲進季鴻懷裡。

  床頭的小柜上立著一隻用來梳頭的銅鏡,余錦年扭頭一眼,視線正好撞了進去,看見自己這幅狼狽模樣,和季鴻一比,簡直是個丑角小鬼,他將頭往季鴻胸上一埋,惱羞成怒道:「醜死了,快脫了。」

  「哪裡丑。」不僅不醜,稍加打扮一下,便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公子了,季鴻抓住他扒自己衣裳的手,朝外喊道,「清歡,進來!」

  余錦年抬頭:「叫她做什麼?」

  季鴻說:「給你改改就好了。」

  清歡應了聲跑進來,問什麼事,季鴻捏著長出來一塊的衣袖:「給年哥兒改改衣裳,這兒短一些,衣擺往上收一點。」小女娘聽罷點點頭,飛快地跑去拿來了針奩。

  余錦年攥著袖子往後躲了幾步,縮在床上,急道:「這麼好的衣裳改了多可惜!清歡,別聽他的,不許改!」

  清歡見兩人僵持不下,年哥兒約莫是心疼季公子的好衣料剪了可惜,季公子約莫是心疼年哥兒不肯穿好料子,兩個人明面上看著實在慪氣,實則上都是對彼此好著呢,她楞楞站了會兒,打斷他倆道:「其實可以不用剪,稍微往裡收些就好,外頭看不太出什麼來的,只是裡面兒可能不太好看……」

  季鴻將躲在床簾裡頭的小老鼠揪出來,扔在清歡面前:「隨意你怎麼改,合身即可。」

  余錦年也動心,他還是想穿季鴻衣裳的,這會兒聽見不用剪料子,裝模作樣地躊躇了一會兒,就抿出來個笑來,歡歡喜喜伸手過去,讓清歡給仔細縫縫,這一番乍怒乍喜得簡直令清歡哭笑不得,她捧著衣裳收線,余錦年在一邊踢踏著腿,目不轉睛地指揮道:「袖口長一點點好罷,我看人家公子都是只露半個手掌出來的,很貴氣的樣子。」

  季鴻端著茶,不由說:「你不礙事麼?」

  「可是好看啊。」余錦年忽地蹦下凳子,鑽到櫥子裡翻箱倒櫃,季鴻問他找什麼,他也不說,過了好大一會兒才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一把素扇來,是月夕日時季鴻投壺來的,他將素扇打開鋪在桌上,把筆塞季鴻手裡,求他給「隨便寫一個」,末了又補充:「要好看的。」

  季鴻想了想,抿墨於扇上題道:半簾煙雨斗酒滿,十里長街一碗香。

  最次的羊毫筆,最賤的煙墨小錠。

  因筆墨之貴,余錦年向來是斤斤計較著用,這回墨也研得有些稀了,季鴻收筆時習慣性地停頓了一下,便不小心將一小滴墨甩濺在了旁邊的空白上,他思索片刻,又由著那個墨點,隨手撇出了一支墨梅,還好沒有將整扇面都作壞。

  余錦年捧著扇小心地吹乾了墨跡,掖在懷裡,眼角眉梢都透著笑意。

  他見清歡改衣裳還要有一會兒,便提出去做點小食來犒勞他們,於是拔腿就往外面去了。

  清歡針下嫻熟,望著余錦年的背影笑道:「年哥兒真是好哄呢。」

  季鴻置筆停墨,也和煦地「嗯」了一聲。

  沒多大會兒,余錦年就端著一碟甘荀薄脆片回來了,即是切薄片的甘荀用鹽醃去水,再下油鍋猛炸,硬脆後撈起控油,裝盤便是,與薯片是一個做法——白瓷青紋的大白碟子,裡面小山一樣裝著紅彤彤的甘荀片,翹著首尾,吃起來清清脆脆,咸中透甘,配上一盞清茶,當做午後小食吃最是愜意。

  待說著笑著幹掉了一碟薄脆,清歡也將衣裳改好了。

  余錦年迫不及待上身來試,合身得不得了,只要不仔細去看就十分完美,他直夸清歡手藝神奇,穿上了更是不願意脫掉,幸好時近傍晚,食客不多,否則他這般小心翼翼、生怕弄髒了衣服的姿態,別說是在廚間幹活了,便是提個水桶、喂喂鵝子都束手束腳的。

  晚上又對著鏡子孤芳自賞良久,最後是被季鴻給拐到床上去的。

  他轉過身,拿腳踩了踩季鴻的小腿肚,好聲道:「阿鴻,再借我穿兩天,好不好?」

  季鴻見他喜歡得緊,本來也沒打算再要回來,只是聽少年綿柔柔地說話很受用,便刻意僵了一會兒才答應他,余錦年半撐起身子,吧嗒在季鴻臉上嘬了一口,樂開了懷。

  衣服放在床頭,素扇擺在枕邊。

  過了會兒,聽他在背後仍不消停,季鴻回過身去,見他還在看那柄並不如何精美的扇,齒間小聲地念著上頭的字,他捋起少年的一縷髮絲,輕道:「因為一件衣服就這樣高興?過幾日陪你去買套新的。」

  「才不是因為……」余錦年咕噥了兩句什麼,聲音太輕了,季鴻一個晃神沒能聽清楚,他是不愛強求什麼事的,放在以往,聽不清便自當是沒緣,不聽也罷,此時他卻微微有些意動,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遂想確認一下那究竟是什麼,於是扳回少年的肩膀,捧著他的臉,想叫他重新再說一遍:「沒聽清楚,乖,再說一次。」

  余錦年大喇喇的本沒覺得有什麼羞臊,被季鴻拿「乖」這樣曖昧的字眼溫柔地哄了幾聲,便禁不住脖頸燙了起來。枕席間總覺得潮乎乎的發熱,是被濕暖呼吸噴熟了的那種感覺,房間裡遠遠地點著一支黃燭頭兒——是余錦年想出的新花招,因為燃一整夜的燭火太貴了,他便估算好了季鴻入睡的時間,剪短短一截的燭頭來點,這樣等季鴻睡著了,燭火也剛剛燃盡。

  今夜因為衣服的事鬧得比平常晚些,此時燭頭將盡,微弱火苗瑟瑟地跳著,時明時暗,季鴻在一片燈影搖曳中親了親他的鼻尖與臉頰。所以說習慣是可怕的——季鴻常在睡前這麼幹,索一個輕吻,或者一個摟抱——余錦年也自然而然地輕抬起嘴角,朝前湊了湊。

  季鴻捉弄似的輕笑了下。

  余錦年登時拿被子蒙住他的臉,氣急敗壞地道,「不說了,睡覺!」

  只不過他的氣是氣不過一夜的,第二天,自己的衣裳幹了,便又換上自己的舊麻衣,將季鴻那身依舊擺在床頭,跑到春風得意樓去教課去了。

  沒瞧見姜秉仁,下頭人說是後頭院子裡要造個假山,姜少爺在後頭督工,說話間欲言又止,躲躲閃閃,似乎是想套點八卦出來聽聽,約莫是那小餅人督工是假,在生他的氣是真,託詞不肯見他。

  余錦年費解,想不通,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句話招人不痛快了,能叫那混不吝生這麽大的氣。

  春風得意樓要辦小雪品茶會的事這就傳開了,余錦年進出後廚時,便見到來來往往的夥計僕役手裡捧著雋秀的豆綠色小帖,有條不紊地到各府上去拜會,有些名氣大的詩客文士,還順手送去一盒扣門小禮。那薑餅人兄雖說是氣得連見他也不想見,等他告辭回家時,卻還是派了個小廝追出來給了他一張小請帖。

  一樣是豆綠色,不過沒有餘錦年見的那些精緻,像是隨手扯來匆匆寫的,裡頭的話也小氣吧啦,約莫是說:我們春風得意樓小雪日要辦品茶會,禮節性地給你發了張請帖,你看看就罷不用非得來,你要是想來,我們也只好隨便招待招待。

  余錦年:「……」

  做薑餅人非得這樣傲嬌嗎?

  ——

  小雪日,是個絕佳的燦陽天,晨起的潮霧也被曬化了開去,一縷縷風兒涼颼颼地穿堂過街,天上還是有些發灰,不似春夏那般藍得耀眼,不過鼻子裡還算清爽,伴著些落葉的苦澀,真真兒的有種冬天的感覺了。

  打開窗,外頭直衝著是喧鬧的前堂,余錦年兩肘趴在窗柩上仰頭看著,倏忽一隻鳥兒掠過去,他揮揮自己的玉青色衣袖,驚嘆一聲:「哎呀,都這個節氣了,該釀些羊羔酒了,年節兒的時候吃這個酒,補元氣,可舒爽呢!」

  季鴻從窗外經過,聽見他說話,就頓住了腳,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從一隻灰雀兒想到羊羔酒上去的。片刻,季鴻偏首瞧了瞧他專門跑回屋裡換上的那件玉青衣,佩之前送他的那條鴨蛋青髮帶,頭髮是刻意梳理過,托著腦袋趴在那兒,像是乖乖巧巧等待採擷的一支桃李花兒。

  他之前還窩在廚房裡做奶糕,用玉米粉與牛乳製成的,方方塊塊的小東西,顫顫軟軟得讓人都捨不得下嘴,後來是聽著前頭的食客嚷嚷起春風得意樓辦品茶會的事情,這才想起來這茬,匆匆忙忙回屋去換衣,要穿的漂漂亮亮的,準備過去看看名士聚集的茶會是怎樣的熱鬧景兒。

  「年節?」季鴻略微有些茫然,走過去捏了捏少年的手,「……原來一年都快到底了。」

  余錦年也沒抽手,任他將自己指節捏著,試探道:「還不回家?」

  「回去做什麼。」季鴻輕飄飄地說,像是片沾不著地的羽毛,風往哪兒吹,他就跟著往哪兒揚,最後落到哪裡,也全憑天意,本來是這樣的,可他看了眼趴在窗台上的少年,就忍不住往他肩頭上落,「我像不像個珠子。」

  「嗯?什麼意思?」余錦年仰著頭看他,殷殷地,眼角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讓人想上手揉兩把。

  湊近了,能聞到甜甜的奶香味,蜜似的,從肩頸與髮絲里溢出來,季鴻躬下背部,隔著一扇窗輕輕廝磨他的髮鬢,弄得癢了,就聽見少年喉嚨里黏黏地擠出幾聲笑來,他聽著也不禁輕鬆,嘴角勾了勾道:「只有珠子才被人推著走。有用了推一下,沒用了就推到牆角,停在那兒沒人過問。」

  「給你栓個繩兒。」余錦年笑眯眯地說,「掛在腰上天天戴著……你見過宮絛嗎?」

  季鴻垂目看來,他自然見過,余錦年比劃道:「就那樣的,把你安安穩穩系起來,打上一個平安吉祥扣,做個人見人愛的小掛墜兒。」

  人見人愛,多貪婪的詞兒。

  季鴻既沒有悶住,也沒有因此而自哀自悼,他撥起余錦年的下巴,貼上去吻了吻。清風徐來,撒在身上的陽光半溫不涼,他們背後就是一簾之隔的前堂,吵吵哄哄的交談、說笑,還有相約去摸牌九的賭客,清歡撩開隔簾,迎頭見著兩人黏在一塊兒,嚯地甩下帘子,紅著臉蛋兒嗔道:「也不拈拈兒時候,這大白日的!」

  窗柩不高,余錦年往外探了探身子,拱著季鴻的額頭叫他:「小掛墜兒。」

  季鴻覺得心口像被人捏住了,血液涌在裡頭出不去也進不來,他伸手托住少年的上半身,怕他踩得高了頃翻出來,又想直接就這樣將他抱出來,想藉由他的手,當真變成他腰間的掛墜,季鴻也難得神經質似的咕噥起來:「做不了人見人愛……」

  余錦年彎著的眼睛睜得稍圓了一些,單純的有些疑惑。

  季鴻揪著他的前襟,那明明是自己的衣裳,抓起來卻覺得有點燙手,他才揪了一下,就忽地想起來少年將這身衣裳當寶貝,於是又忍住了將他拽出來再親密一番的衝動,放開與他順平整了,若有似無地說:「……只貪你一個。」

  剛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這樣的話好像分外刻意而露骨,之前的那些撩撥話在這句面前,也顯得沒那麼有勁兒了,可這又的確是他心底的真意,氣氛在時,他不吐不快。想說出來,給這些日子的纏綿定個光明正大的由頭,可說出來了,又怕余錦年聽不到、聽不懂,更怕他婉轉地迴避要害。

  本不該是輕易衝動的年紀了,卻屢屢失在余錦年手上。

  「罷了。」季鴻先退縮半步,「收拾好了,去春風得意樓罷。」

  他未轉過身,余錦年輕輕將他衣袖一拽,等季鴻回頭,指著自己身上玉青衣問道:「這個衣裳好不好看?」

  這回輪到季鴻不解,不過這衣裳縫縫改改穿他身上,也確實是好看:「嗯。」

  余錦年抬起袖子,袖口是按他說的那樣改的,剛剛好遮住一半的手掌,只露出一截細長的手指頭來,他腳底下踩著一隻小箱面兒,一下子就站高了,幾乎向外栽出去,悚得季鴻伸手將他抱住,他自己反而笑吟吟嘚瑟的很,似乎是為了故意嚇他這麼一嚇。

  「因為是你的才好看,捨不得穿,也捨不得脫。」余錦年將下巴別在季鴻肩頭小聲嘀咕著,季鴻心裡咚咚地跳,想將少年揪下來仔細看看,可余錦年偏不讓,柔魚似的攬著,飛快而狡黠地轉移話題,「阿鴻,你抱我出去。」

  「你也知我沒那個力氣……」季鴻不應,「怕將你摔著,自己下去好好走門。」

  余錦年:「你試試。」

  季鴻猶豫了會兒,伸手攬住他腰,將他從窗口向外一帶,余錦年腳底蹬了下箱面兒,起來時又用膝蓋頂住了窗柩,借力順勢向外一翻。季鴻的手抄過他的腿彎,另只手於腋下一提,竟是當真將少年從窗里給打橫抱了出來。

  橫抱時,兩人面貼面,頸交頸,近得似糾在一起。不過片刻,余錦年就鬆開手,自己跳了下來,整整衣服笑著問他:「公主抱。好玩麼?還想玩麼?」

  季鴻:「……」

  余錦年抖抖袖子:「還想抱的話,那明天開始從平板支撐和仰臥起坐練起罷,回來教你。」

  季鴻:「……」所以是一顆蜜棗一下鞭。

  余錦年朝他狡黠一笑,攘著他出門去:「好啦,去春風得意樓喝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