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薄荷奶凍

  楊家這頓飯最終不歡而散。

  這楊老爺仍是對余錦年保持著異常濃烈的興趣,非要說他是自己的四子楊寶,而據余錦年所知,楊家老四早就去世好幾年了,不過他也不能跟得了老年痴呆的人計較這件事罷了。

  楊家宅院很是寬敞,幾道並不甚高的內府院牆將自家宅院劃割成幾個小一些的院落,分給底下的妻妾兒子們居住,各自的小院裡則又有正側臥房及一個巴掌大的花畦。本是挺幽靜的一處宅院,卻因楊家人炫富心重而裝扮得不倫不類。

  余錦年被拖著在楊宅花園裡散了步,賞了月,這楊老爺還嫌不夠,說要拉四寶去喝酒,這可嚇著了周身照顧楊巨富的婢女家僕們,自家老爺腦子不清醒時就足夠亂套了,若是再喝兩盅酒,那還了得,豈不是要將宅子都給掀個底兒掉。

  眾人好容易將他勸住,可終於不再提喝酒的事兒了,於是又開始聊起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余錦年瞎編亂造也就糊弄過去了,只覺得身心俱疲,仿佛是在哄孩童一般累,正說著,楊巨富突然提起:「四寶,你娘呢?好些日子沒見她了?」

  余錦年一愣,他哪裡知道「娘」去哪了,遂抬頭向僕婢們看去。

  僕婢們紛紛滿臉恐慌,似乎這又是個不能觸碰的禁區,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沒有一個敢說實話的,還有人給余錦年使眼色,叫他快說點什麼將這事翻過去。可他能說什麼,他又不是楊巨富肚子裡的蛔蟲,冥思苦想了半天,於是很是沒水準地說回了老本行,道:「今天這樣冷……楊老爺,不如就喝點熱牛乳睡覺罷?」

  「是啊,老爺。這說來也巧了,剛兒個後廚就進了一桶鮮牛乳,老爺您不是最愛喝這個了麼?」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來,擠眉弄眼地叫了兩名婢子去後頭熱牛乳,他走過來,順手就將余錦年從楊巨富手裡解救了出來,好聲道,「都是底下人自家養的水牛,前些個才下了崽子。底下人有孝心,知道老爺您就愛這口,這不,牛乳都剛擠沒多久就給您送到後廚了,鮮熱著呢!」

  被他說的余錦年也饞了,水牛乳可是好東西,只是此時水牛還是農間主要役畜,而時人又多偏愛飲用羊奶、豆漿,反而並不覺得水牛乳如何好。事實上水牛產奶少,乳質高,營養相當豐富,最重要的是**濃郁,沒有羊乳中那股微微的膻味。

  余錦年從一個水牛乳,又想到了諸多乳制點心,一時餓得兩腿發軟。晚上那頓飯儘管菜色豐富,可他被楊家人盯了半個時辰,哪裡能吃得下,此時自然腹中空空,心中不由悲痛哀嚎。

  說話的功夫,園子裡起了場風,管家便扶著楊巨富回到他自己的小院,到正堂屋裡避風,還取了大氅來與他披。楊巨富進了屋坐在主位上絮絮叨叨地說話,也不讓余錦年走,但凡他離開自個視線半點兒,就要大吵大鬧。這時廚下有婢子呈著溫好的牛乳回來,她一路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將精緻木雕食盤端到楊巨富面前。

  余錦年一邊跟著哄這位老小孩,一邊瞧了婢子一眼。

  那婢子樣貌齊整,只可惜臉色發黃,神色很是委頓,嘴唇緊緊地抿在一塊,唇色外圈輕微透著紫,皮膚也乾巴巴的很不好看,用信安縣人的土話來說,就是「很不水蓄」,即很不水靈的意思。況且今日天氣明明如此陰冷,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頭汗,豆大的汗珠沿著額角流下來,將兩鬢的碎發都黏濕了,她也沒空去擦,只將腰躬得愈加厲害了,持著食盤的手也怯怯發抖,好似十分害怕楊巨富。

  楊巨富卻不管那麼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膩煩了管家的勸說,他喉嚨里呼嚕嚕地一陣響動,仿佛是有驢車在裡頭滾一般,臉上鬆弛下耷的皮膚也漸漸地皺起——俗話說相由心生,他年輕時就是惡霸臉,到老了也不可能突然和善起來,他臉上如此一皺,眉間徑直生出幾道歪七扭八的皺紋溝壑,顯得楊巨富此人倒眉吊眼的,很是凶神惡煞。

  他看也不看那鮮牛乳,呔的一聲,抬腳便踢翻了來侍奉的婢子。

  余錦年可是挨過楊巨富的打,現在屁股還隱隱發疼呢,他這一腳看著便非常兇狠,還正踹在那瘦弱婢子的小腹上。只聽她痛呼一聲,就被踹倒在地,碗盞里的熱牛乳也盡數都潑在了她自己身上。牛乳倒不是很燙,可是架不住天氣涼,門窗間穿堂的夜風很快就將她衣裳篩透了,貼在身上冰一樣涼。

  婢子也爬不起,捂著小腹蜷縮起來,模樣很是痛苦,背上冷汗更是出了一遭又一遭。

  余錦年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將婢子扶起來,小聲道:「你沒事罷?」

  「謝謝公子……」婢子搖搖頭,不敢多言。

  管家擺擺手,漫不經心道:「退下罷。」

  「是。」她捂著腹部後退了幾步便告退出門去,身形微晃,臉色也頃刻間褪得蠟黃,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了刀尖上般痛苦,瘦肩不住抖動,緊走慢走地好容易離開了他們幾人的視線。

  雖說這是人家的家事,楊巨富身為家主,打罵賞罰自家的奴隸是名正言順,一點兒錯處都沒有,余錦年一個外人本就無緣置喙,可他其實是看不慣這種事的,且那婢女痛苦的模樣又遠超過挨受的那一腳,他有些擔憂是不是那一腳波及了其他的內臟。

  自己親腳將牛乳打翻以後,楊巨富又鬧起脾氣來,嚷嚷著要吃雪花酪。

  此時所說的雪花酪,乃是一種用冰塊刨屑,在花碗裡堆成一個小山峰,再淋上甜乳漿的冰食兒,炎炎盛夏時來上一碗,冰沁宜人,消暑解渴,怎一個爽字了得。可眼下這個冬冷天兒,冰窖都沒得一塊冰了,到哪裡去弄冰來刨,可管家也受不住楊巨富一個半老胖子可勁兒地打罵人,頭疼之下便又將剛走了沒多大會兒的廚婢叫回來,讓她無論如何想法子去弄碗冰酪來。

  那婢女一聽,臉色更壞了,青白一陣只差沒當場暈過去。

  余錦年趕忙替她解圍道:「此時吃冰會肚痛,不若制些薄荷乳凍來吃罷,也很是爽口。」

  婢女並未因他提出改做薄荷乳凍而鬆口氣,她瑟縮地望著余錦年,語聲低微道:「奴婢也並不會制公子所說的薄、薄荷什麼……」

  「薄荷乳凍。」余錦年笑道,「無妨,我會。」

  楊巨富原本是不同意余錦年走的,後來聽說他是去做冷酪來吃,這才勉強點點頭。

  余錦年終於從那老小孩手裡逃出生天,自然是當即便想撒腿就跑,可無奈是他親口應承下來去制薄荷乳凍的,總不能不仁不義地扭頭走掉,便隨著那廚婢來到了楊老爺院後的小廚房。

  雖說叫小廚房,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應食材俱有,無比豐富,余錦年估摸著是這位楊老爺還有吃夜食的習慣,故而晚飯時辰已過去這麼久了,小廚房裡灶間的火苗還熊熊燃著,很是溫暖。

  那廚婢領他進來,惆悵道:「公子,您說的那個什麼,薄……」

  「薄荷乳凍。」余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複道。

  廚婢羞愧於自己連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對,因此對其做法更是好奇了,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余錦年:「這個要怎麼制?」

  余錦年左右看看,問道:「其實製法與糖蒸酥酪差不多,只不過多加了一味清涼解膩的薄荷罷了……嗯,你這兒可有薄荷葉兒?」

  廚婢翻出一個小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說:「只有上次制菓子剩下的一點薄荷碎末了。」

  「足以。」余錦年點點頭,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搗成細末,越細越好,如此入口時才更為柔膩。」

  他接過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邊將其倒在清洗乾淨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搗成細細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廚婢見他這會兒也沒什麼要緊的吩咐,便扭頭去干自己沒幹完的活計,余錦年見那邊水盆子裡有幾塊粗壯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來不久,連筋帶骨,還透著新鮮的血色。

  廚婢蹲在水盆子旁邊,皺著眉頭看了看,似乎是嘆了口氣,捲起袖子下水將肉骨撈起來清洗。

  余錦年將薄荷末搗好,便放在一邊待用。

  之後將鍋子微微燒熱,加水,入白糖,一邊慢慢攪動使其融化成透明晶瑩的糖漿。如果說酥酪是時下的酸奶,那麼乳凍則就是布丁了。余錦年將糖漿熬好,再取來今日新產的水牛乳,入鍋烹煮,不得不說,水牛乳的確香味濃郁。余錦年只記得小時候喝過幾次,後來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他卻覺得當中的味道反而不如小時候那般濃厚。

  不過也許這只是余錦年對少時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產生的錯覺,也說不定呢。

  水牛乳燒開主要是為了殺菌,畢竟余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難以直接飲用生牛乳,之後牛乳還是要慢慢放涼的。這時候,余錦年敲開了一個鮮蛋,他用敲開的兩瓣蛋殼做篩碗,反覆地托著蛋黃顛來倒去,為的是只取其中蛋清,如此反覆幾回,手法相當嫻熟。

  蛋清分離出來之後,要慢慢倒入冷卻的牛奶當中,並將其攪拌均勻。

  這時還要注意蛋清與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則做出來的奶凍口感發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麼牛乳就無法凝聚成形——余錦年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來的奶凍才軟硬適中,既彈且糯。

  攪拌好了蛋清與牛乳,就將之前熬化的糖漿,並搗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進來,輕輕攪勻後盛裝在清秀美觀的小青瓷盞里。

  之後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余錦年蓋好蓋子,忽聽得身後有人呻吟了一聲,轉頭見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著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個人快蜷縮成一個球團了,他嚇了一跳,忙走過去道:「哪裡不好?肚子痛?」

  那廚婢臉上一紅,一個勁搖頭說「沒得沒得」。

  怎麼「沒得」,這情形分明是「有得」。

  余錦年還以為是廚婢膽小,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擾外客,故而閉口不言,便與她寬心道:「娘子且放寬心罷,小子不才,尚懂些醫理,若是不嫌棄,可否將哪裡病痛說與我聽一聽?」

  婢女抬頭看了看面前這個笑容和氣的年輕小哥兒,頭悶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領進來的簽了賣身契的奴隸,又是常年在小廚房裡幹活,不怎麼在大院子裡露頭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裡挨打挨罵慣了,偶然間被人溫柔相待,還是個清俊的哥兒,竟還有些不習慣,遂更加不好意思張口了,只含含糊糊說是老毛病了,不礙事。

  余錦年觀她臉色,也沒有繼續追問,反正薄荷小布丁還要蒸一會兒,便與她閒聊道:「這肉骨是做什麼用的?」

  廚婢道:「我們老爺每日清早習慣喝一碗肉骨湯,前兒的骨頭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連夜燉出來,否則明日老爺又要打罵我們了。」

  余錦年問:「楊老爺這樣是有多久了?」

  廚婢被他這個問題問矒了一下:「啊,哥兒是指……」

  「這兒。」余錦年指指自己的腦袋,「這兒不清楚的狀況有多久了?」

  「哦。」廚婢明白過來,回答他道,「好幾年了罷,自蘭娘和四爺走了以後,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還只是好忘事兒,說話遲鈍些,後來愈發地嚴重,脾氣也更壞了,動不動就打罵人,連二爺三爺都打。後來老爺常常一不留神就自個兒跑出去了,轉眼就走丟……最近聽說著,有時候人也認不清了……」

  說到這,她偷偷瞧了眼余錦年,默默閉上了嘴。

  余錦年自當沒看見她這動作,裝作好奇的模樣隨口問道:「我長的很像你們四爺麼?」

  廚婢又仔細瞧了瞧他的模樣,搖搖頭說:「不怎麼像,頂多,大概年紀差不多罷……四爺被趕出去的時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還可能比您還小上一點兒……」

  話音剛落,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麼,趕緊捂上自己的嘴,待廚房中一片寂靜,又謹慎地回頭看看四周,見小廚房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可嚇死我了。」

  「怎麼,你們四爺不是沒了,而是被你們老爺趕出了家門?」

  「……您可不要說了,這話要是叫我們老爺和管家聽見,鐵定是要將我打死的了。」廚婢蔫兒蔫兒地低著腦袋洗肉骨,用小軟毛刷子細緻地將肉骨縫裡的血洗掉,盆子裡已經蓄出了淡淡發紅的一盆血水,她又搖搖頭說,「管家不許我們提這件事的,不吉利!」

  余錦年也不愛為難人,於是收聲不談,見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厲害,遂起身倒了碗熱水,遞與她道:「起來暖暖手罷。左右也沒人盯梢,不差歇這一時半會,若是凍壞了自己,家裡人該心疼了。」

  廚婢忽地鼻子發酸,捧著熱水只覺得眼睛裡朦朧朧的,她在此處並沒什麼親人——不,應該說,她在這世上都沒什麼親人了。當年她原本是在家鄉一門大戶里做工,掙的月錢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討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雖然緊緊巴巴,卻也不至於餓死,還能過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沒幾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獨自支撐不下去家業,便各發了些錢將他們這些婢子散去了。

  後來這些錢也被父兄揮霍空,爹便將她賣給人伢子,說換六兩銀子給阿兄娶媳婦兒,她不願意,就被父兄聯合將她抓回來打了一頓,五花大綁送上了人伢的籠車,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輾轉到了信安縣,賣進了如今的楊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願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兒去了,索性就當沒有那個親人,獨自過也挺好。

  今日被余錦年提起家裡人,她又不免想起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兒,只可惜這些年過得也就這樣,高興的事不多,鬱悶的事卻不少,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心中到底難受,頃刻間傾訴欲爆棚,只想痛痛快快地與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這會兒腳麻了便要改為蹲姿,沒想剛起了身忽又「哎喲」一聲,驚得余錦年忙問她怎麼了。

  「沒、沒什麼,沒什麼!」廚婢匆忙丟下手裡的肉骨,手忙腳亂地去攏自己的裙擺,臉蛋紅得似熟透的西瓜。

  余錦年低頭瞧了一眼,見有一抹紅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擺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面色發白、微寒等症狀,便恍然間都明白了。

  ——這廚婢是來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問廚婢如何不好,對方那好一番羞澀難言,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罷,此事本就難以與外人道,更何況他還是個男人,自然只能推脫說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廚婢已經臊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地「我,我……」,我不出來,也顧不上肚子痛了,扭頭便跑出去換衣裳。

  余錦年面色倒是如常,畢竟他身為大夫,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好羞臊的,趁對方去換衣的空,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這廚婢的症狀,便十分斷定她有痛經的毛病,且推斷出她應是屬於寒凝血瘀型的。

  痛經這病,說大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但每每發作就讓人煩躁得不能自已,讓一貫嫻靜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門、摔碗扔鍋之衝動的都已算是小場面,再極端些的都恨不能將肚裡作怪的那團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時,他每月都能見到幾個因疼昏過去而被抬來醫院的小可憐,很是同情。

  所以這事還真和牙疼有的一拼——說起來不是病,可疼起來真要命!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廚婢才磨磨蹭蹭地回來,她已換了身黃綠色的衣裙,再映著她臉上紅透的底色,可謂是五彩斑斕。在小廚房門口探了個頭,見余錦年正背著她查看甑里的吃食,並沒有留意她,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邊捂著肚子還邊想,真是丟死人了。

  余錦年將已經凝聚成型的薄荷小布丁端出來,在白白滑滑的奶面上又撒了薄薄少許茶粉,丟三四個小杏仁片進去裝點,但這也並不是完成品。奶凍奶凍,須得放涼了才能稱之為奶凍麼,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將小盞放進去浸起來降溫。

  廚婢瞧了眼做出來的薄荷乳凍,顏色淡綠清新,聞著是股香而不膩的乳味,瞧著還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只不過這個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見,不禁讚嘆道:「真好看。」

  余錦年回過頭來,她又猛然意識到這男人方才都見過她的月信了,這種女兒家隱秘的事情,竟然讓一個男人瞧見,怕是明天都沒臉見人了。

  「你好些了麼?」

  誰能想到,余錦年竟然又提起了這事。

  廚婢兩手捂著小腹,又想起這位哥兒曾說他是個大夫,便半信半疑地問道:「你真的是個郎中?」

  余錦年也不過分自謙,點點頭稱是:「你坐著,我教你炒制個簡單的暖宮貼,還有暖宮湯。」

  一聽這個名兒,廚婢便以為是了不起的什麼藥,不由愧道:「不過婢子沒幾個錢,怕是買不起當中的藥材罷……」

  「這裡頭都是些常見的東西,多是這櫃中的調料之物,沒有什麼值錢的。」余錦年笑道,說著便洗好了蒜臼來用。

  他向蒜臼當中放了一小塊生薑、一段蔥白,以及一撮小茴香,並兩匙粗鹽粒,用力搗得稀爛,然後再倒出來下熱鍋,翻炒兩下,待其中隱約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小碟子盛出來,倒上幾滴醋調和成糊狀。

  廚婢一頭霧水道:「這、這是要吃了麼?」

  這得多難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余錦年解釋說,「過會兒你回去了,便找個乾淨小手帕,將這個糊敷在肚臍上,外面用小手帕蓋住,再用個繩子固定在腰間,勿使它掉下來。你這痛乃是寒凝胞宮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這寒氣日漸積累所引起的,嗯……」

  余錦年怕她聽不懂何謂「寒凝胞宮」,於是換了種說法,與她形容道:「就像是這河裡的水,春夏時流得暢通無阻,直到天氣從秋入冬,河道里降了霜,結了冰,這水自然就流不動了。」

  寒凝胞宮,沖任失暢,血行不利,故而有了小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結塊,以及月信日推延遲後的現象;而寒氣鬱滯在內日久,則又阻遏陽氣,因此便又常見形體畏寒、四肢發冷的毛病。

  用中醫里的術語就是——不通則痛,痛則不通。

  廚婢一臉懵懂道:「這是說我肚子裡也結了冰?」

  余錦年:「差、差不多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總之,這個臍貼正好能夠通絡止痛,讓你結了冰的肚子也曬曬太陽。」

  廚婢聽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漸漸地放鬆下來了。

  於是余錦年繼續說道:「每次估摸著月信要來了,便敷上幾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覺時洗去。若是有條件呢,最好次次現炒現敷,若是實在沒空兒,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小罐子裡,用時重新炒熱了再敷,也是一樣。如此用上四五回,你這痛便會有好轉了。」

  廚婢聽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點廚間的調料,竟然做了個藥出來,且這藥還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過痛經此病,僅是亡羊補牢卻是不夠用的,若想根治,還須從生活方式上改變,譬如寒凝胞宮型的姑娘們,就最好不要再貪食生冷之品,也儘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風啦!不過這些對為人奴僕的廚婢來說,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余錦年只是簡單提了一嘴,並沒有多說什麼。

  廚婢正好奇地觀察著那臍貼藥糊,余錦年便又與她煮了個姜棗紅糖水,還在自己腿上點了幾個穴位——諸如地機、血海、三陰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壓揉捏能夠減緩疼痛。

  熱乎乎的姜棗紅糖水捧在手心裡,只是這份體貼心意,就令廚婢非常感動了,她自己親娘走得早,從沒有人教導她月信是什麼,來月信的時候自己迷迷糊糊的,還是跟同村的女娘們學會了這些,後來每每疼痛,也無人訴苦,更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默默忍受。

  誰能想到他一個年輕小哥兒,竟然比她一個女娘還用懂月信的事兒,廚婢驚訝之餘,漸漸對余錦年有了些親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覺得他像親人……老母親般體貼。

  認真聽完「老母親」余錦年的教導,與他聊了兩句別的,廚婢不禁嘆道:「好陣子沒與人痛快地講話了。以前蘭娘還在的時候,也時常與我們這些下人在一塊兒說話,每逢年節,也屬蘭娘能記掛著我們。唉,蘭娘那麼好個人,怎麼能是狸貓精呢……」

  「狸、狸貓精?」余錦年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驚訝地眨了眨眼。

  「噓!」廚婢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趕緊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那麼大聲。

  余錦年忽然想起寒衣節那日,在去往風波寺的路上,似乎聽到前面有兩個小廝說什麼二爺三爺夫人的,還說「中了邪,一個都沒逃過」,以及什麼「妖孽禍世」之類的話,如今拎出來品品,好像說的正是楊家這攤子事兒呢。

  「我與你悄悄地說,你可千萬不要說去啊!」

  余錦年乖巧地點點頭,搬了小杌子坐在水盆子跟前,豎著耳朵聽廚婢聊起這事,儼然已經是婦女之友了,他邊聽,便時不時地發出些「咦,哦,啊,竟還有這種事」之類的感慨,一來二去地,也將這事聽懂了個七七八八。

  話說的是個叫蘭娘的女子,她原本也是當地小富之女,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家裡人與這楊老爺有了生意上的糾紛,還著實鬧了一陣子。楊巨富瞧上了蘭娘的姿色,便提出納蘭娘為妾,蘭娘父親還很有良心,不肯賣女還債,可蘭娘家到底敵不過手段陰險的楊巨富,最終家業被楊家吞併不說,蘭娘也被搶進了府中,成了楊巨富的第七房姨娘。

  蘭娘性子溫軟,又逆來順受,被擄作七姨娘後竟老老實實認了命,還與楊巨富生了個兒子,即是楊家四子楊寶,過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

  楊大死得忒早,楊二勤而不聰,楊三不學無術,偌大個楊府,竟然唯有老四楊寶被蘭娘教養得彬彬有禮,學識風度頗有大家之風,小小年紀便能吟詩作對,頭腦靈光得不似楊家人。更何況這兒子算是老來子,又繼承了蘭娘的清秀容貌,於是很快就成了楊巨富的心頭寶,甚至欣喜之餘屢次放出話來,要將楊家家業交給楊寶來繼承。

  彼時楊二楊三俱已成了家,年近三十,而楊寶才不過堪堪十三四歲。楊財、楊進為了這份家產早已爭得你死我活、難捨難分,突然就蹦出來個他倆壓根沒放在眼裡的楊寶來,這下子一石激起千層浪,將本來就不平靜的楊家後院攪成了一鍋亂粥。

  後來楊巨富不堪其擾,老糊塗般地發話道,誰先生了兒子,就讓誰繼業。

  這可好,本來兢兢業業搞宅斗的一家人,突然開始兢兢業業生兒子。

  可是一年、兩年過去了,別說是兒子了,這一家子就連個蛋都沒能懷上。

  不過廚婢又說,她剛被賣入府時,三房的趙夫人似乎懷上過一個,據說還專門請高人來卜過卦,斷定這胎肯定是個胖小子,這趙夫人原本就身子虛,懷了孕後便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養胎……只是不知道後來怎麼的,竟還是小產沒了。

  從此,趙夫人大傷元氣,整個人就似掉進了冰窖子,跟誰都沒有好臉色。

  又據不知道哪裡來的八卦說,趙夫人小產這事兒還和小四爺有關,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也道不清楚,只知道打那起,二房和四房便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見面就冷臉。

  後來便是廚婢親眼所見的事兒了。

  說是那年盂蘭盆節,蘭娘上寺燒香禮佛,卻中途蹦出來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瘋老道兒攔她車轎,又唱又跳,指著蘭娘說她背上趴著一隻狸貓,可眾人眼睛雪亮,哪裡瞧見蘭娘身上有狸貓了,便有家丁下車去轟人。

  誰知那老道力大無比,突然突破了家丁的防衛,衝到轎子跟前「禿嚕」吐出個東西來。

  眾人一看,竟是不知道什麼玩意兒里生挖出來的眼珠子,可噁心死人了,這還不算完,只見那破老道還從布兜里掏出個豬尿泡,裡面扎著一泡雞血,大笑著抬手便潑了蘭娘一身。蘭娘當場就嚇傻了,好半天才回過勁兒來。

  這事兒本來能以「那是個瘋子」來了結的,可誰又能想到盂蘭盆節後,楊府里就開始發生些怪事,先是二爺養的八哥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咬死了,且死狀悽慘,是被掰斷了頭、剝了皮扔在院門口。之後是三爺房裡的姨娘,說是二半夜起身飲水解渴時,瞧見窗戶紙外頭有人跑過,她緊跟著出門一看,哪有人影,只有一隻跳上牆頭的綠眼尖牙花狸貓。

  此後府中大廚房也說,他們接二連三地有新進的生肉不翼而飛,買來制血豆腐的未凝鴨血也莫名少了半桶,地上還踩著狸貓血爪印。

  於是有人想到了那日碰見的瘋老道,府中開始流傳起蘭娘是狸貓精這件事來。這事雖然詭異,可楊巨富是藝高人膽大的,他年輕時候不知打折了多少賭徒的腿,做壞事從不怕報應,此時怎能被這種無稽之談嚇到,當即便安排數班家丁守夜,弄死了方圓內所有的貓。

  原本以為殺了貓這事兒該就此結束了,可偏偏事與願違,楊府里的怪事不減反增,愈演愈烈。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楊巨富也不由心生疑慮,漸漸地疏離了蘭娘,還派人去找當日潑雞血的瘋老道,一口一個仙長將人偷偷請回來,瞞著蘭娘作法除妖。

  這法不作還好,一作,竟作出了驚天怖事。

  這老道士竟然將尚在睡夢中的蘭娘扯下了床,自她床褥底下翻出了一張嬰兒皮!

  來觀法的趙夫人當即哭昏了過去,慘叫著說那就是自己未出世便夭亡的親兒,當即便撲上去要打殺蘭娘,哭嚎著讓蘭娘還她兒子命來,三四個家丁拉也拉不住,鬧得死去活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嬰兒皮的事情還沒搞清楚,緊接著楊三那姨娘又從側房的床底下揪出了個寸絲不掛的健碩家丁來。

  真真是一齣好戲。

  蘭娘性子懦弱,眼見如此,卻除了哭什麼都不會說,楊寶倒是替蘭娘辯解了幾句,卻成了火上澆的那把熱油——蓋因那姦夫家丁哭著招供說,他與蘭娘十幾年前便已安通款曲。這麼掐指一算,差不離正是楊寶的年歲,如此說來,就連楊寶究竟是不是楊家血脈都不好講了。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麼?並不是寵愛的小妾竟然是個妖物,而是自己的兒子不是自己的種,這事兒擱哪個男人頭上都得抓狂。

  更何況這種可笑的事兒竟然讓一代惡霸楊巨富給攤上了,他又如何忍得,當即便要將蘭娘綁起來沉塘,楊寶撲上去求楊巨富相信蘭娘、放過蘭娘,卻反被楊巨富一把推倒在花池邊兒上,徑直摔矒過去了。

  說到這,廚婢連聲哀嘆道:「後來,那仙長說蘭娘是妖孽禍世,不可輕易沉塘了結,須得交由他鎮壓在道觀里,方可不遺害世間。於是老爺即便是再氣,卻也還是將蘭娘和四哥兒交給了那位仙長……如今,竟不知他們如何了……」

  這故事奇詭得令余錦年啞口無言,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若說這是出折子戲,他得拍手大呼狗血精彩,可這竟然是個真事,這就讓人目瞪口呆。

  他無言沉默了片刻,只好又說:「竟還有這種事兒……」

  廚婢點頭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緊接著兩人不約而同一聲嘆息:「唉。」

  兩人說了這會子話,正悶著頭各自鬱悶著,余錦年忽然想起他的薄荷小布丁來,再去前頭送,家僕回報說楊老爺竟然已經睡下了。那管家還挺是個好人,直道叨勞了余錦年一晚上,並送了一個鑲嵌珍珠的小首飾盒,裡面裝了一對文玩核桃供他把玩,且說要派轎子送他回家。

  余錦年哪裡會盤核桃玩兒,推辭了幾回,那管家還頗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好像覺得余錦年很不給他面子。余錦年挺不喜歡楊家這炫富做派,可到底還是將那小首飾盒給收下了。

  剛收了首飾盒,便聽門房那邊有人來傳,說是門口來了個氣質如蘭的貴公子,道他阿弟在咱們府上做客,要來接人回家,說罷還困惑道:「是不是找錯門兒了?」

  余錦年一聽,當即舉手跳道:「我,我,我!那是我家的阿兄!快領我去!」

  走了兩步,就見他又撲通撲通跑回來——險些忘了抱走自己帶來的薑黃粉罐和蝦醬!

  門房將余錦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竟還有些嫌棄之情,心道那樣矜貴的公子怎麼可能有這樣平平無奇的弟弟。

  結果將人領到門房,還真的有,只見這平平無奇的少年蹦跳著出了楊府的大門,張開手蝴蝶似的就生撲進了那貴公子懷裡去,還軟聲喊了句「阿兄」。

  瘮得門房直犯牙疼。

  季鴻還擔心少年被楊府的人刁難,見他出來時完好無損,還捧著一看便不是他能買起的首飾盒。他胸中懸著的心剛剛落下,就被少年撲了個踉蹌,好容易站住了,又聽他喚得如此膩人,跟嘴巴上抹了蜜似的。季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質疑道:「……你又做什麼壞事了?莫不是把人家給打了?」

  余錦年笑嘻嘻說:「小蝴蝶想你了唄。」

  小……蝴蝶……

  季鴻轉頭仔細看了看余錦年,又覺得是不是楊府的人將少年給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