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棗黑芪茶

  清歡不是那種愛跟客人生閒氣的,是個脾氣還算爽朗的姑娘,余錦年見她氣成這樣,便猜那楊二爺肯定是不止說了這些,他安撫了清歡兩句,便說:「你不要氣了,我去看看。」

  到了前頭店裡,果不其然聽到有人唧唧歪歪罵道:「他娘的,什麼不入流的鬼店,害得爺腰酸背痛……人呢,那賤骨頭,呸,給爺喝的什麼鬼玩意兒!來人啊!來人!」

  這事說來倒還真叫余錦年猜著了,那楊二爺的確不止說了那些。

  此前清歡見他醒了,就先行下板開了店。她在倚翠閣時雖說見天兒地聽說這位楊二爺的風流事,實際上也只是遠遠瞧過他一回,哪裡知道這人不只是好色,還滿嘴髒話,醒了便大吵大鬧,先是嚷著頭疼,後又喊著發昏,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稍微伺候得晚了一點兒就要拍桌子砸板凳。

  清歡因怕被人認出曾經是倚翠閣的小娘,故而一直都用不透色的面紗遮臉,對外皆說是面貌醜陋不堪見人,相熟的食客俱隨口喚她面娘,一直以來也相安無事。今日,那楊財見清歡身材火辣,便藉口對茶水不滿,非要去揭清歡的面紗一窺真容,她自然不肯,還因此躲閃了幾下請他自重。

  楊財是仗財欺人慣了,見清歡不順他意,就上來強行要對清歡動手動腳,這好一番鬧騰,攪得原打算來一碗麵館用朝食的客人們也不敢進來了,都似看熱鬧般地圍在店門口。

  清歡倒也不是怕他如何,畢竟在倚翠閣時這樣兒的人也不是沒見過,只後來楊財不得手,就開始編排一碗麵館是黑店、鬼店,在茶里下了毒,害得他染上了髒東西頭昏腦漲,她一介女流見罵不過楊財,這才氣得跑回後院去給余錦年告狀。

  余錦年掀開帘子走出來時,還聽見楊二爺滿嘴噴糞,一口一個「賤骨頭、騷皮娘」,便知曉他是對自家的小女娘起了歹意,這些髒字,饒是余錦年這般脾氣好的也聽不下去了,若是擱了尋常女兒早就羞憤大哭了,清歡能忍他這麼久,也虧得是她心胸寬廣。

  要是有人這麼罵他,他早就去套人麻袋了!

  不是說楊家是富豪財賈麼,怎麼生出這麼個沒教養的兒子來?

  楊財臉皮厚得似磚,又是個沒什麼能耐,只會拿旁人撒氣的主兒,抬腳就要踢翻面前的桌面,不過他頭昏是真頭昏,胸悶也是真胸悶,眼花也是真眼花,他這一腳剛抬起來,余錦年便眼疾手快地先照著那張桌踹了一下,將那桌踹歪了。

  楊二爺沒想到一腳會踢個空,左搖右晃一陣往後一栽,一屁股拍在了地上,疼得哎喲一聲。他瘦得渾身骨頭,骨頭尖兒硌著肉,余錦年都忍不住替他一疼。

  余錦年笑眯眯地說:「哎呀楊二爺,您這是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給您傳個大夫?不過我們這不入流的小店地處偏遠,現在去東城請大夫,怕是要廢上不少時間。這都入了冬,地上涼,要不要先給二爺您拿個蒲團,您也坐得舒服些?」

  楊財本就兩眼昏花,罵了這一會兒更是頭暈得厲害,他捂著嘴難受了半晌,才凝神去看說話的人,楊財見與他說話的小哥也是俊秀非常,比之前那小娘子還要勝上幾分,張嘴便得罪人道:「走了個騷皮子,倒來了個俏哥兒。算你識相,快扶爺上床去,給爺捏捏腿揉揉頭……嘔……」

  話沒說完,便連連乾嘔兩聲,只不過他自昨日上山禮佛起就沒吃過什麼東西,如今是想嘔也嘔不出來,臉色蠟黃得跟蔫兒了的老油菜似的。怎麼說有的人怎麼就不能長長記性呢,怕不是在青樓楚館裡給熏痴傻了,昨日也不知是誰被幾張破紙兒嚇得昏了一夜,今兒個又來充爺們,怕不是英雄沒逞成,反成了狗熊。

  余錦年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轉身往後院去了一趟,再回來手裡就端著一碗水,那老色胚正歪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他徑直掐著人給灌了碗濃糖水,忽又朝他身上一拍,向著外頭喊道:「誒,白衣上師,您可進來用些齋膳?」

  楊財現在是一聽見僧這個字眼兒就渾身發抖,一個骨碌翻起來就往外跑,衝到了門口卻見哪裡有那白袍僧,他這才發覺自己上了當,正要發作,突然從自個兒衣襟里落下張五彩紙,上頭赫然扒著只獰笑的鬼童。他心裡本就有鬼,當即嚇得一哆嗦,胡亂撕扯起自己衣裳,生怕有鬼童躲進自己衣裳裡頭,腳下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徑直朝外摔了個狗吃屎。

  他在裡頭撒潑耍橫還沒覺得如何,這一頭摔了出來,衣也亂了,露著半拉膀子,臉也被地上石子兒硌花了一道,委實狼狽不堪,哪裡還有個富家公子的樣子。

  周圍有人認出他來,小聲笑問:「這不是楊家二爺麼、」

  「是啊,怎麼這幅模樣?」

  「莫不是叫人給扔了出來?」

  這些話刺得楊財耳朵火辣,他倒也想站起來,卻不知怎的,就是腿腳發綿,眼前發黑。他軟腳蝦似的在地上蠕動了一番,愣是沒站起來,就仿佛是被什麼東西魘住了,分明能聽得到周圍人說話,吵吵哄哄的,自己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這下更是沒臉抬頭了,直想趴在地上裝死。

  這時楊家有家丁趕來,他們在城中找了一夜,還以為二爺又去泡館子了,可兩人將大小花館子都問了個遍,也沒找見自家爺的人影,正是苦惱之時,沒想就踏破鐵鞋無覓處!

  ——自家爺衣衫不整地摔到了大街上來。

  他們又是高興又是愁苦,連忙一口一個「二爺」,還斥責眾人「看什麼看,我們二爺是你們看的麼!」,生怕別人認不出楊財似的。

  氣得那楊財直想踹他們一腳,可惜他沒力氣,只能嘰嘰歪歪地在地上哼唧,那倆家丁氣勢洶洶地跑過來一人架一條胳膊,反正也聽不清楚渾身綿軟的楊財口中咕噥的是什麼玩意兒,就將丟臉丟大發的楊二爺給扛回去了。

  「二爺,下次再來吃麵呀!」

  余錦年目送他們主僕三人罵罵咧咧地離去,還抄著手靠著店門一個勁發笑,季鴻走來也看了一眼,只以為又是少年與那楊二爺下了什麼軟藥,畢竟方才他親眼所見少年給人灌了一碗東西,才叫他動彈不得,於是問道:「你又使了什麼壞?」

  「怎麼是我使壞。」余錦年將地上五彩紙撿起來,團吧團吧扔掉,很是不在意地嗤笑道,「哪裡有什麼大毛病,瞧他那蔫兒菜樣,也不知有幾頓沒吃了,昨夜被嚇得狂奔了好幾條街不說,今早又吹鬍子瞪眼地動氣,肚裡那點東西早化完了,哪還有力氣供他揮霍?呸,活該!」

  說白了,就是純屬餓的,低血糖罷了。

  不過余錦年好歹還給他灌了碗糖水,省得他真因為低血糖搞出個休克昏厥出來,不過就是等那碗糖水克化完,也得小半個時辰之後了,之前這頭昏噁心、兩眼發花,可就忍著罷!

  楊二爺走後,麵館里才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清歡才在前頭受了氣,心情不大好的樣子,余錦年便叫她在後廚幹活換換心情,自己來拾掇前面這攤子事。

  由於方才余錦年喊了一聲「白衣上師」,店裡用食的客人們便就著這個話題聊起來,這不聊不知道,一聊嚇余錦年一跳,不過一夜時間,仿佛全縣人都見過了這白袍僧似的。短短一夜就流言四起,由無端天降大霧開始講起,一傳二三四,流傳之間各家再添油加醋一番,傳到最後就變了味,早就不是故事原本的模樣了。

  余錦年豎起耳朵聽了幾句,食客們將其傳得神乎其神,且一人談起這白袍僧的事跡,很快便會有旁的人立刻蹦出來,抬出叔嬸伯娘的親身事跡加以佐證,將些莫須有的傳言都強安在他頭上,其效果大抵等同於「我舅娘的二大爺的小姑嬸家的親表妹親眼見著了他捉了一隻惡鬼!」

  好像今早出了門與人打招呼時,不聊一句當下流行的白袍僧,就會顯得自己不時髦、不入流,是個連與人說話都聊不到一塊去的鄉巴佬。

  如此種種,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而按照他們的說法,這白袍僧就成了一位分身有術,能夠飛天遁地,無所不能,能在一夜間不眠不休做完那麼些善事的活菩薩。此事說到最後,食客們俱以「高僧」、「神僧」結尾,並綴一句「阿彌陀佛」以示虔誠,然後紛紛聚在一起,圍觀讚嘆白袍神僧所賜的三五枚化煞錢,更有甚者,還將銅錢串起來掛在腰間,與人炫耀。

  此種流言也能傳得繪聲繪色,到底還是和平頭百姓們枯燥無趣的生活脫不開關係,所以但凡有些新鮮事跡,便抓住不放,茶餘飯後狠狠消遣一番。此事放在他前世,那般信息爆炸的年代,怕是頃刻之間就被人們拋在腦後了。

  余錦年偷偷瞄了眼他們的化煞錢,心道,若是這些人知曉他們口中的白袍神僧嘩啦啦給他倒了一籃兒的錢,還不知會激動成什麼樣?

  不過余錦年自然沒這麼無聊,他既沒興趣去參與傳播這樣裝神弄鬼的不靠譜的流言,也不想做個被人嫌棄的掃興鬼,所以每當有人跟他聊起,他便笑著「嗯嗯啊啊、是啊是啊」地點頭贊同,也不多評價什麼,很是上道兒。

  忙完了這一波,他趕緊回到廚下,將蒸好的五香糕夾出來。

  這糕蒸得火候恰時,若是余錦年晚來一會兒,鍋蓋上的水汽就要回浸到香糕里,則又將是一大遺憾。他聞著新出爐的米香味,哼著曲兒將五香糕切片裝盤,放在一旁微微放涼一些,才端去給季鴻嘗。

  此時藥香、米香、甜香融洽和諧,余錦年端在手裡時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又因五香糕中藥味多為補益之物,因此便沒有準備性味清涼的粗苦綠茶,而是另烹了同樣脾腎雙補的大棗黑芪飲來配茶。

  黑芪飲,即是用大棗一二十枚,並一兩黑豆、半兩黃芪,加水煎熟後,代茶飲用,能夠溫補氣血,是專門煮給季鴻這樣哪兒哪兒都虧的病秧子的。

  這時黃金蛋還在鍋里煮著,他騰不開手,就囑咐清歡看著些,自己則興沖沖地先去給季鴻送糕點。

  季鴻卻不知道自己在少年心中是個「哪兒哪兒都虧」的形象,他此時站在前堂門間,正與什麼人說話,那人一身棕灰衣裳,打著綁腳,似乎是個日步遞,一臉點頭哈腰的笑模樣。那遞吏與季鴻在門間說了兩句,季鴻便與他離開,朝著店外走去了。

  日步遞乃是驛站傳遞腳夫的一種,往上還有馬遞、水遞、急腳遞等,其中據說急腳遞能夠日奔四百里,不畏風雨,過如閃電。照規矩說,驛遞站原只是為官府傳送信件的機構,邸報手抄也是從此處流出,但如今因非戰時,上頭對此管理得並不嚴苛,這些驛遞站便私下裡也勾搭起當地的貴族富賈來,替他們辦事跑腿,在當中吃個油水回扣。

  余錦年出來找季鴻時,就見他倆在外頭低頭說話,那步遞吏交與季鴻一份手抄,又咕咕嘰嘰說了一堆什麼,這才收了錢笑嘻嘻地離去。

  季鴻將那手抄看罷便收進袖中,轉過頭來,忽地瞧見站在門口的余錦年,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腳下遲了一步,走回來還甚是自然地抬手摸了摸余錦年的側頸,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盤,道:「給我的?到後面去罷。」

  余錦年端著五香糕與大棗黑芪飲,跟著季鴻走到後院。遞吏再小,也勉強算是個吏,若不是方才瞧見遞吏在季鴻跟前那唯唯諾諾的樣兒,他險些要忘了,這男人可不只是個嘴叼皮冷的普通美人,乃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京中貴公子,只是如今虎落平陽而已。

  「我是不是不該看見?」他摸著鼻子問道。

  季鴻也不回答,而是拖著少年的手將他拽來,揉在懷裡抱著。

  他先掰了一小塊五香糕——雖說因為他與遞吏說話等候的功夫,剛出鍋的蒸糕已經有些發涼了,但並未影響其中軟糯松綿的口感,其中更是有藥香盈口。反正只要是少年親手做的,即便是叫他寒冬臘月去嚼冰咽雪,他也甘之如飴,更何況是這樣美味的糕點。

  季鴻嘗了一口,覺得很是不錯,遂問道:「這個叫什麼?」

  「五香糕。」余錦年殷殷地看著他道,介紹起其中用料來,講得頭頭是道,「是用參粉、白朮、茯苓、雁頭米製成的,又有甘草、茴香制水調味,好不好吃?」

  「嗯。」季鴻淡淡地應了一聲,便又隨手掰下一小塊來往少年口中遞去,「你也嘗嘗。」

  余錦年聽話地張口,就把季鴻指間的五香糕舔進嘴裡去了,軟嫩的舌尖掃過季鴻微涼的指腹,惹得季鴻手指輕微一顫,眸色頃刻間濃重起來。他並未將被舔的手指收回去,而是得寸進尺地往少年口中探了一寸,指尖便碰到了那條作怪的舌頭,按了按那軟綿綿的小東西。

  只見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又忽地睜大,季鴻抓住了一隻欲往他袖口裡伸的手,神色愉悅地團在手心裡捏了捏,半寵半溺地責備他道:「小細作,何時還學會以色誘人了?」

  余錦年見「奸計」敗露,咔吱一口咬住了季鴻的食指,卡在齒間磨了磨,含糊道:「那你也中計看看啊……」

  也並不疼,季鴻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就任他在指節上留下了一圈細細發紅的牙印,這才自袖中掏出那份手抄,笑著說道:「我有什麼可刺探的,不過是買了一份手抄小報,留意一下京中局勢罷了,不過俱是些任免遷調、賞罰禮賜之事,也沒什麼看頭。」

  小報乃是邸報的手抄翻本,此時邸報已不再是嚴加保密的中央機密,更像是一份在達官貴族之間傳遞當朝政事動向的抄紙,京中邸站抄錄邸報、標價出售也不是什麼秘密,許多官吏更是貪圖方便,直接遣人去購買手抄來閱。只不過傳抄之間有時難免會生出些紕漏,錯將若有似無之事記錄進去,傳到末端便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余錦年盯著小報仔細看了看,艱難地玩起了認字遊戲,他如今已認得大半常用字,只是於書寫上還有些困難,畢竟認字容易寫字難,生僻字則更不必提。不過這份小報上好像的確沒什麼大事,確實很是無聊,不過倒是有這麼一樁事,還算有趣,大致意思是說貴妃有孕,天子欲立其為後,卻慘遭群臣反對,最終只好不了了之了。

  這些在政客們眼中象徵著朝局瞬息萬變的東西,在余錦年眼裡卻還不如今早菜價變動來得值錢,他算得上是胸無大志,人生最高級別的夢想不過是開一家醫館,收個聽話乖巧的徒弟傳承衣缽,所以也不願深入分析這些字句背後有什麼了不起的意義。

  「這些人也真是沒意思,只要不想干一件事,隨便什麼把柄都能拉出來當由頭。」余錦年發感慨道,他說完張張嘴,暗示季鴻再給他一塊糕點。

  季鴻於是又掰了一塊五香糕去餵他,餵完了捏捏耳朵,又怕他噎著,將原本給自己準備的黑芪茶也推給了少年:「此話何意?」

  余錦年抿了一口黑芪茶,入口藥香濃郁,紅棗香甜,又忽然想起來這是給季鴻泡的,怎麼能被自己這個身強體壯的喝掉,於是忙又推回去,指著小報上不知真假的那條,說道:「為了不讓天子立貴妃為後,就說人季家小公子生病晦氣,這種理由,豈不是很好笑?」

  確實挺好笑的,是那群老迂腐們的風格。季鴻搖了搖頭,端起黑芪茶慢慢品著,他抱著軟綿綿的少年,心中卻有了些思索。

  酈國公季家公子病入膏肓已久,朝內郎中大夫也請了一波又一波,卻仍不見好,如今已數月有餘。只是他總不能一直這樣不明不白地病下去,再奇詭的病都得有個結局,要麼活要見人,要麼死要見屍,整日躲在床榻間避不見人也不成事,早晚得有個說法的。

  低頭看了看仍在認真讀小報的余錦年,心裡又猶豫,實在是捨不得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他低頭在少年耳緣親了親,心生歡愛,又不輕不重地揉捏一番。余錦年被弄得腰上發酥,嘻嘻哈哈地扭動了一陣,就栽倒在季鴻懷裡,笑沒勁兒了,抬著臉張著嘴,雛鳥似的叫季鴻給他餵食兒吃。

  清歡出來,見兩人摟摟抱抱地坐在院中,一人一口地分吃那塊只有巴掌大的五香糕,吃完了,季公子作勢要給年哥兒擦嘴,卻冷不丁低頭啄了一口年哥兒的嘴角,她頓時覺得後牙槽都被甜倒了,匆匆掠了一眼,忙紅著臉低頭迴避。

  楊財這事兒之後沒幾天,一碗麵館的生意反而更熱鬧了一些。清歡一打聽,原來外頭傳的是,楊財是被一碗麵館的小老闆給扔出去的,這些食客們遂都聞聲而來,想來瞧瞧有如此好氣魄的老闆究竟長什麼模樣。

  來了之後見就是個清秀俊俏的年輕後生,又不免失望,不過這小麵館的吃食倒還不錯,也不枉來看這一趟熱鬧。

  這一段插曲雖說令眾人莫名其妙,卻也沒真給一碗麵館帶來什麼困擾,楊家那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德行,但凡是在信安縣住得稍有年頭的人都略知一二,這楊二爺更算是繼承了他們楊家的「好色」衣缽,是深陷風月膏肓,無藥可救。

  說起好色,余錦年就不禁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位姜家小少爺。

  同樣都是喜好美色,這楊財與之前那四處調戲人玩的姜家小少爺又不太一樣。

  這姜家祖上也是頗有淵源的,即便是從商,也是有文化的商;人家薑餅人雖說是個紈絝子弟,卻也是稍有學識風度的紈絝子弟,調戲人是要先一搭訕、二套近乎、三送禮,然後再相邀去賞個詩看個花兒,總得先文質彬彬一番,再與你聊聊上床的事兒。

  哪似那楊財楊二爺,一臉急色,毫無節制,強取豪奪,一個不成就口出成髒。

  但這卻也不能全怪兒子,畢竟上頭有個不怎麼樣的老子。這楊老爺年輕時聽說就是個混混痞兒,是能氣得死自家老子的那種,後來在賭場裡發了財,便索性就跟著賭場一起干,由此就發了家,當了賭場管事,再後來又跳出來開了自己的賭坊,如今仍然是靠著幾家賭坊過營生。

  這賭桌上逞兇鬥狠之事時有發生,楊老爺當然得比這些賭徒更狠,也就從不在乎什麼氣質風度,於納妾一事上更是荒唐得不得了,看中了便搶回去做小,所以才先後有了七房姨娘。

  有了這樣的老子,就是想教育不出楊財這樣不成體統的兒子都難,所以楊家算是從根兒上就壞掉了,上行下效,當然也不能太要求枝葉如何美觀風雅。

  這麼一想,余錦年覺得那薑餅人兄簡直是調戲界的小可愛了。

  余錦年因為想到了姜秉仁,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點心「薑餅人」,他正愁最近店裡沒什麼新鮮菓子可賣,今日便靈光一閃,當即便決定做這個薑餅人來吃。

  薑餅人中用到的較重要的一樣東西就是薑黃粉,這玩意兒氣味辛香獨特,是一種天然香料,且有行氣破瘀,通經止痛的功效,因此在藥坊與醬料鋪子裡均有兜售,余錦年也不去捨近求遠,直接在附近的醬料鋪子裡買了一罐薑黃粉。

  時下鋪子裡又新出了一種蝦子醬,顏色暗紅,聞起來味道很是鮮美,飄出的香味大有蓋過鋪中其他醬味之勢,令人垂涎,且價錢也不貴,余錦年受不住賣醬小哥「不鮮不要錢」的吆喝誘惑,親自上前去品嘗了一匙。

  做蝦醬也不比其他瓜醬菜齏,那可真是麻煩至極,其中至關重要的就是做醬用的蝦子蝦米一定得要新鮮,最好是夏末秋初的小胖蝦,因這時候的蝦子最是肥美,過了這個季節恐沒有那個鮮味,剛出水而不過夜的小蝦須仔細清洗乾淨,不可有雜物,若是混了小殼小蟹,做出來的蝦醬顏色不好看不說,吃到口中還會有砂礫感。

  講究的還要鉸去頭尾,只留當中一截蝦身,然後搗碎磨細來加鹽發酵,而鹽量的把握、發酵的氣候、時間的長短也是很有講究的。好的蝦醬質感細膩粘稠,味道香純,顏色也明艷。

  余錦年曾依書上所說的法子做過幾次,不是做咸了就是變臭了,很是苦惱,總掌握不好其中的要領。他嘗了一口鋪子裡賣的蝦醬,粘稠柔膩,鹹淡適口,味鮮濃郁,頓時眼睛發亮,於是又很敗家地買了一小壇,心裡安慰自己道,這蝦醬耐放,以後既可以做冷盤時蘸食,也能炒菜做醬頭,買了不虧,不虧。

  他正美滋滋地暢想蝦醬的美味,便沒有留心眼前,是故一出醬料鋪子便與一人撞在了一塊。

  那人「哎喲」一聲,聽著很是悽慘,卻只是乾嚎不掉淚,實際上動也沒動一下,反倒是余錦年被撞得一個趔趄,懷裡的醬料罐子都險些摔破。

  剛保護好了自己的寶貝罐子們,定睛看去,對方竟然是個鬍鬚花白的闊老爺,生得很是肥壯,拄著一支雕滿了靈芝祥雲的玉頭木杖。他方要與人道歉,那人竟然大叫一聲,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掄杖來打。余錦年哪裡知道出個門還會挨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遂腰腿上生生挨了五六下,偏生這人力道還不小,仿佛跟余錦年有仇,打起來跟玩兒命似的。

  余錦年只當自己是遇上了脾氣暴躁的,邊躲邊誠心誠意地道歉,好容易逃脫了木杖的襲擊範圍,那老頭眼見打不著了,竟又生一計,乾脆扔了棍兒抱住余錦年的小腿,坐在地上嗷嗷痛哭。

  「……」這是他出門沒翻黃曆麼,真是倒霉催的。

  余錦年往外拔著小腿,鞋都快拔掉了也沒掙脫半分。周圍聚起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就跟石沉大海似的,一點回應都沒有,他簡直氣得沒脾氣,低頭道:「你,你不要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樣?」

  那老頭仰起頭看看,忽然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了,嚇了余錦年一跳。

  他眯著本來就不大的渾濁眼睛,仔細盯著余錦年,倏忽又笑起來,拽著余錦年的袖子道:「四兒!好四兒,乖寶兒,不哭了,跟爹回家!」

  余錦年鬱卒,心道,不管是我哪個爹,都已經躺在墓中不知多少年了,真是哪裡又蹦出個新爹來?

  他無奈道:「您認錯人了。」

  老頭揪著他不放,還傷心地要哭:「四寶生爹的氣了,爹不是故意打四寶的……」

  余錦年正愁該如何是好,只見遠處人堆里擠出兩個同色打扮的婢女,瞧著年紀也不會小了,少說也三十來歲,正一臉恐慌地跑過來,一人扶住這老爺一條胳膊,好聲好氣地哄道:「老爺您可別嚇我們了,您這要是再走丟,我們得被二爺三爺打死,快跟我們回家罷。」

  其中一個婢女因騰不出手,便只好朝余錦年行了個簡單的禮,她面相苦惱地嘆了口氣,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近幾年記不清事兒,總認錯人,脾氣也不好,公子千萬別見怪……實在是、實在是對不住公子您了……」

  可不是脾氣不好麼,上來就打人的!

  可是面上功夫還是要做的,余錦年忍著屁股疼,也施施然回禮:「不妨事、不妨事。」

  兩名婢子挽住那老爺,一步一勸地哄他回家,千辛萬苦地哄出了十步地兒,那人又回頭看看余錦年,忽地眼睛一蹬,猛然推開了身旁兩個攙扶他的婢子,立刻大步生風往回走,抓住余錦年的衣袖訓斥道:「四寶,跟爹回家!」

  余錦年:「……」

  這下好了,無論怎麼說,這位老爺就是不肯鬆手,眼見天都快黑,倆婢女實在是沒轍了,一個個面色哀愁地望著余錦年,余錦年心中正叫不妙,果不其然便聽她們求道:「公子,能不能……能不能就請您先跟我們回府?我們府上不遠,就在北水街上,過會兒天色晚了,肯定再將您用轎子送回去。您行行好?」

  余錦年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活菩薩,被人打得渾身疼,還要噓寒問暖,裝人兒子,送人回家。

  好在他路上揪了個玩耍的小童,給了小童兩枚錢,叫他去一碗麵館通知季鴻一聲,省得這邊才「不聽管教」惹了位腦子不好使的闊老爺,那邊又「夜不歸宿」氣著了身嬌肉貴的季公子。

  一臉哭哈哈地隨著婢女走到北水街,聽著一句柔聲柔氣的「公子,到了」,余錦年抬頭一看,登時傻了眼——

  好傢夥麼,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上次在一碗麵館出了丑的楊財在家修整了幾日,越想這事,心裡就越過不去,對著銅鏡看見嘴邊兒上那道被石子劃出來的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日先是鬼兒面的事,又是裝神弄鬼的白袍僧,又在一家小小飯館裡被人嘲笑,當日被人架著回家來,路上看見的人可多了去了,本就搞得很是落魄,結果一進門,就被家裡發瘋的老頭子一通好打好罵。

  好罷,這些都忍了,誰叫他們老頭子遲遲不提分家的事兒,他還指望著老頭兒手裡的錢呢,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著那老不死的。

  他在外邊被打了左臉,回家又被打了右臉,存著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泄,且這幅狼狽模樣又不能再出去冶頑,便直接在家中解決罷了,誰想他正拉了房中一個伺候洗腳的婢女行著那事,真真兒是箭在弦上,就差一發了,結果自家瘋瘋癲癲的騷老娘們就亂喊亂叫地突然沖了進來,直接將他那件物事嚇軟了。

  這幾日自個兒管事的賭坊也不平靜,晦氣,都晦氣死了!

  楊財連日不順,這一股腦的怨氣沒地兒撒,就將這筆帳算在了余錦年的頭上,想來想去,咽不下這口氣,正打算帶著人也去找找那破落飯館兒的晦氣,剛出了門,迎面撞上那死老頭子回來,他躲也沒處躲,只好硬著頭皮上去喊「爹」。

  「嗯,嗯……」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老不死的竟然沒打罵人?楊財納悶地抬頭瞧了一眼,登時驚詫萬狀,抻著指頭很是不可思議地結巴道:「你、你你你——」

  「啪——!」楊財身上就被掄了結結實實地一杖,老頭厲聲道,「你爹都不認得了?!滾滾滾,餓了,開飯,開飯!」

  楊財:「……」

  余錦年硬被拖著入了席,與陸陸續續魚貫而入的楊家人坐在一塊兒,且還是坐在大家主楊巨富身邊,形容很是窘迫。這滿桌子的人,最不情不願的就是楊財,聳肩塌腰不成樣子,手邊帶著一個嬌滴滴風情萬種的年輕婦人,只這做派,余錦年就猜她肯定不是正房;楊財旁邊的一對則更嚴肅些,大概就是楊家的三爺楊進了,而三夫人臉色蒼白,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樣。

  一大家子都等著家主發話開飯,可楊巨富傻愣愣的坐在那兒,直到被身後婢子附耳提醒了一下,才開心地敲了敲桌子,道:「吃,吃!快吃!」

  楊進冷漠地吃起菜,壓根不管桌上多了個外人這件事。

  楊財則不行了,他一瞧見余錦年就氣得嗞兒油,霍然將筷子拍在桌上,道:「他算個什麼東西!」

  余錦年心裡苦道,我的確不算什麼東西,說好了只是送到門口的,誰承想又變成了一塊吃飯,待會兒不會又發展成一塊睡覺罷?就指望你了楊二爺!快叫你爹將我袖子放開,我好回家去找我們家美若天仙的季公子啊!

  楊巨富被楊財吼了這麼一聲,竟還委屈地一抽一抽的,愈加地攥著余錦年的袖子不丟手了,似不聽話的孩童般嘴裡大嚷道:「楊寶,楊寶!這是楊寶!」

  這一家人取名可真夠隨意的了,老爹叫楊巨富,生的娃叫楊財、楊進、楊寶,余錦年如今充分懷疑,他們那個已經去世的大哥很可能就叫楊招,正好湊成個招財進寶……這楊家到底是有多想一夜暴富啊!

  聽見「楊寶」這個名兒,桌上除卻楊家家主楊巨富之外,其餘眾人皆霍然變了臉色,好一陣又青又白,其中有人甚至擱下了筷子,正是那位臉色蒼白的楊家三夫人,她冷冰冰站起身來,話也沒多說一句就轉身告辭。

  楊三爺也不耐煩道:「二哥,閉嘴。」

  楊財憤恨一番,咬牙切齒地坐了下來。

  經此一遭,席間更加地寂靜了,氣氛詭異非常,眾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實在無處可看,便都去打量余錦年。這可苦了余錦年,他本就是楊巨富從大街上拽回來的路人甲,這楊巨富看著就是一副髓海空虛的症狀,說實在了,就是老年痴呆症。他在前世因職業緣故也接觸過不少老年痴呆症患者,明白照顧他們有多不易,也深知道這些老人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輕易哄好的,所以當時才答應了那兩名婢子,暫且冒充楊巨富的兒子。

  誰能想到,後續發展會是這樣?

  楊家人好幾雙眼睛盯著他,令余錦年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他這才知道自家季美人是有多麼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恨不得當場化作蝴蝶,立刻飛回麵館,鑽進他季美人的懷抱里撒個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