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節之所以稱為寒衣節,便是當日有一樣重要的習俗——送寒衣。這時陽間大獲豐收,人們吃飽穿暖之後也難免想起已亡的先祖來,此後天氣日漸轉冷,冥間更是陰寒,又豈能沒有禦寒保暖之物,於是便以五彩紙象徵綾羅綢緞,裁剪成衣帽,製成五彩寒衣焚燒祭祖,這既是子孫後代的孝心,也是對鬼神的敬畏之心。
這日下午,鬼門大開後,有新墳的便去新墳上祭典,而到了晚上,無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便會四處遊蕩,尋覓食物,驅寒向暖。若是不在自家門外路口與這些飄移不定的鬼郎君們送些寒衣,他們無處可歸、無家可依,便會穿宅入戶,侵犯在世生人,攪擾先祖亡靈。
這些自然都是時人信之不移的鬼神傳說,不過對余錦年來言,都只能算得上是迷信而已,他之所以熱衷於出門去送寒衣,更多是出於一種湊熱鬧的好奇心,家家戶戶都去送寒衣,唯獨他們一碗麵館無人去送,豈不是顯得很是特立獨行?其實究其本質,便是老人所說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不怕死精神。
季鴻將他從背上扒下來,轉而撈在身前攬著,見少年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站也沒個站相,頓時憂愁道:「今日幽鬼之物大行其道,規矩些,小心衝撞了魂靈。」
「嗯。」余錦年聽季鴻的話,立刻站好了,老老實實地將兩手垂在身側,看著季鴻慢條斯理地穿衣系帶,雖說行為舉止優雅端莊,賞心悅目,便是看這人穿脫一晚上的衣裳都不覺得厭煩,可是……真的好不磨蹭!
他的前世已被過度的城市化了,很難再見到此種古樸神秘的風俗節日,因此對此懷有莫大的興趣,生怕出去晚了一時半刻便會錯過什麼,見季鴻不急不躁,半晌又忍不住點點腳尖,催促道:「好了沒有呀?」
季鴻走出來,抬手將一件披風罩在少年身上,這才道:「沒見過你這樣心急的。」
余錦年見他將一件樸素青袍穿的風姿卓越,不由眉開眼笑:「走罷走罷。」
季鴻無奈地與他出了門。
二人一前一後邁出麵館,便見街上已經有不少家戶出來送寒衣了,且大多是陽氣旺盛的男人,唯有少些家中無男無子的婦人老嫗,才面色愁苦地獨自拎著籃兒出來燒祭。季鴻轉頭看看身側眼睛晶亮的少年,心道,出來見鬼也見得這般開心的,在信安縣怕也數不出第二個來。
余錦年卻不知道季鴻在瞧他,因為他正四處觀望著其他人呢,如今夜已深了,雖說的是出來燒寒衣的人有不少,其實就整條寬敞筆直的長街來說,仍只是稀稀寥寥數人而已,且都是燒祭完便都匆忙忙回家去了,沒有願意多停留的。
他們走了不遠,挑了離一碗麵館挺近的一個街口便停了下來,那處已經有了位腰背佝僂的老婦人在獻燒寒衣了,她身邊擺著一個比之她身材來說算得上碩大的篾籃,見余錦年走過去,還抬頭朝他們二人和善地笑了笑。
老婦人看上去已經六七十歲,鬢髮花白,蹲在地上顯得格外嬌小,她抓起一把灰土,在地上畫了個圈,然後點起香來,開始從篾籃里往外掏東西——先是一個水葫蘆,又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赤豆飯,她將葫蘆里的清水倒至一個空碗中,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悼念誰。
這赤豆飯的習俗說法不一,有說是共工之子死後化作疫鬼,也有說是顓頊的三個兒子死後分別化作了江水之瘧、苦水之魍魎以及專跟小兒過不去的小鬼,但無論是在哪個說法裡,這些厲害的不得了的幽鬼們卻都害怕一樣東西——赤豆。
故而人們便以赤豆、糯米蒸而為飯,這種象徵驅避疫鬼、防災祛病的赤豆飯色澤嫣紅,軟糯香黏,與藥性上來說還有健脾養血的作用,時而用之倒也能強健身體,只不過在眼下此時,赤豆飯更多的並不在於它究竟有多好吃,而是圖個吉祥的意思。
余錦年見老婦人這一套很是講究,遂不敢打擾她,便走到街口的另一端,也蹲下身來拿出在喪紙鋪買好的五彩衣。因一碗麵館中無人在新喪之中,故而燒祭寒衣便只為來年趨吉避凶之舉,意在賄賂過往怨魂厲鬼和孤魂野鬼,使他們不要去叨擾家中生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鬼節的緣故,今夜的街道顯得分外幽深寂靜,季鴻的懼黑之症雖已緩解了不少,卻還是對這種氣氛心有餘悸,故而微低著頭,離少年挨得更近了些。
所謂入鄉隨俗,儘管對鬼神之說並不篤信,余錦年燒寒衣時還是態度恭敬,不敢有什麼調笑輕浮的舉動,認認真真地蹲在這兒燒了,小聲念叨:「各位鬼郎君,我是一碗麵館來的,你們走過路過想吃麵可以,可千萬不要嚇著我們店裡的女娘們呀!」
季鴻原本在府上時便不受用,且又因十六年前出了二哥那樁事,除非是有不可推卻的宴會祭典必須出席,又或者是天子召見,否則這些自家小節小宴他是沒機會參與的。後來大到**歲,知道有燒寒衣這種事情,也曾偷偷命康和院中下人去買過五彩衣,獨自祭上火盆胡亂來燒。
因著院中例錢稀少,下人也只能買來對季府來講過於普通的五彩紙製成的寒衣,當時嫡母路過看見了,盛怒之下一腳踢翻了他的火盆,道季延何曾需要他來假惺惺地燒祭這些寒酸東西?那時他心中委屈,似乎還倔強了幾日,如今想來也儘是好笑,反正也無人在乎。
等他知道究竟該如何燒寒衣,且有了充足財力,甚至可以毫不可惜地焚燒真綾羅時,他已經足夠大了,也不再拘泥與此故意惹主母不快。故而今日陪少年出來燒寒衣,竟是有了些回溯年少時光的感覺,便從籃子裡也拿了幾張五彩紙衣點來燒。
見余錦年偏頭看看他,季鴻順手將少年被晚風吹亂的髮絲勾在他耳後,和聲道:「難得燒祭寒衣,也給二哥燒些罷,不過他故去這麼些年,想來應該已經輪迴轉世了。」他看著余錦年白白嫩嫩的臉龐,忽然嘴角微微地勾起來,似是想到了什麼好事:「如果二哥轉世,現在興許已經有你這般大了。」
這話怎麼聽怎麼這麼奇怪呢,就好像摸著他頭的季鴻是個慈愛的老父親般,余錦年彆扭了一陣,也默默給二哥哥燒了幾張五彩衣,道:「也許二哥哥才華出眾,被冥王府君留在下面做鬼吏了呢,等二哥哥以後升官也做了鬼府君,以後每年上天述職時路過人間,便能上來看你啦。」
季鴻被這種說法逗樂了,手一抖,險些被燒著的火苗舔了手。
余錦年忙不迭叫他將紙衣丟在地上,捧著他手使勁吹了吹,他卻不知季鴻是因為好笑而抖了手,還以為他又是因為提及季二哥哥才失了神,心下不免懊悔,做什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季鴻卻笑著說:「倘若真如你所說,我倒應該每年備好一壺酩酊春,將你介紹給他看看。」
地上的五彩紙燒光了,余錦年又燃上幾張,咕噥道:「我有什麼好看的。」
季鴻也悠哉地燒起紙衣來,邊說:「二哥常說,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不像季家人,季家祖輩均生得威嚴勇猛,即便闖莽了些卻還有趣,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街游匹夫,沒有不敢罵的。只到了我們這輩,反文縐縐的都似讀書人,簡直嗚呼哀哉無聊透頂。若是二哥見到你這樣活蹦亂跳不老實的,定是要道『天不亡我』,然後欣喜地拉你去喝酒,將你逗得辨不清南北。」
從二哥哥幹過往四歲小季鴻的酥酪碗裡倒酒這件事看來,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只是……什麼叫他活蹦亂跳不老實?
「只不過,」季鴻抿起薄唇,似笑非笑道,「又以你的性子,卻未必能被他唬住,到時究竟是誰被逗暈了頭還說不好呢。」
余錦年雖然沒有見過二哥,從季鴻口中聽到的也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殘支末角,但他卻越發的對二哥此人產生了好奇之心。仔細想想,二哥哥去世時,季鴻的年紀還那么小,大約與余錦年這具原身失去父母的時候差不多大罷,可原身對父母的印象都已朦朧如此,季鴻卻將他二哥記得那樣清楚,他又從不願提及家中其他的人,仿佛他人生中全部的快樂僅來自於有二哥陪伴的那短短几年。
僅這麼一思索,余錦年不禁同情起季鴻來,可他越對季鴻的過往感興趣,就也越是想提那壺不開的水,那壺裡嘟嚕嚕冒起的小氣泡吸引著余錦年,令他忍不住將爪子伸進去挨燙,他正琢磨著先燙哪只手,卻沒提防手裡燒著的彩衣已經真的要燙他的手了。
「回神。」季鴻朝他手背啪嗒一拍,抖落了那團火苗,跟他肚裡蛔蟲成精了似的,心有靈犀地教訓他道,「想知道什麼日後自然會講給你聽,當下先小心手裡的火。」
「哦!」余錦年也被他這一下拍回了魂兒,低頭見手裡只有半張紙,都說五彩衣若是燒了,便一定要燒光,否則鬼大哥們只收到了半件衣裳可是要上來質問作亂的,他才將手裡剩下半張寒衣點起來,忽地自長街深處傳來一陣叮鈴鈴、叮鈴鈴的清脆聲響。
往日沿街挑掛的紅燈籠也因寒衣節的緣故盡數撤下了,街道幽靜黢黑,延往盡頭似一張空洞洞的嘴,吞噬著遠處的一切生靈活物,長街兩旁三三兩兩燃著一簇兩簇的黃色火苗,細細跳躍著,被人拿在手中的更是宛如懸在半空的幽靈鬼火。
就這樣一片靜謐之中,唯獨那陣鈴音伴隨著沉穩的腳步聲,一步、兩步地朝這邊靠近而來,在這濃鬱黑墨里,仿佛是百鬼借道時引路的魑魅魍魎手中搖晃的陰鈴,旋起陰風陣陣。
聽聞這陣詭異的鈴音,有那膽小的早已捲鋪蓋逃跑,連地上未燒盡的五彩衣也不要了,更甚者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捂著臉藏進牆角,看也不敢往那聲音來處張看,只求那發出這種動靜的玩意兒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要注意到他才好。
唯有心寬如盆的余錦年,雖然心裡也有些慌慌的,但畢竟是信奉無神論的大好男兒,定了定心後不由眯起了眼睛,認真地注視著那團黑暗,期待著從裡頭會走出什麼東西來。
只聽著這動靜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
空氣中驀然安靜下來,鈴聲不知緣由地止住了,好大一會兒再沒動靜。正當人們以為只是虛驚一場,準備離去時,街道上卻莫名其妙地凝起一層薄薄的白霧,夜色在此霧襯托之下更濃了幾層,愈顯得今夜詭秘非凡。
「叮鈴——!」
那聲音忽地再度響起,余錦年注意到旁邊燒祭的那位老嫗已經嚇得癱軟在地,掙扎了好半天才雙膝跪起,雙手合十地瘋狂禱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且顫顫巍巍地以頭搶地,行叩拜大禮。再環視四周,其他出來燒寒衣的路人也都嚇得魂不守舍了。
余錦年剛收回眼神,那鈴音又響起來,一聲接一聲,並不急迫,反而徐緩有序,很有節奏感,他仔細聽了聽,又從鈴聲之間聽到一種「錚、錚」的杵地聲,比之清脆的鈴兒來說更來得沉穩緩慢。
他正納悶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叮鈴!便聽那響聲愈加近了些,在薄霧遮掩下,終於從不遠處一個巷口露出了一角白花花的真容,乍一看還真像是什麼飄在半空中的幽魅之物,只再定睛去看——嗐,不過是自己嚇自己。
原來竟是一片雪白的僧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