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蘿蔔面肉圓

  忙忙碌碌一陣,轉眼就到了十月。

  這幾日,信安縣便又喧譁起來了,街上涌動著些人流,最熱鬧的要數喪葬紙坊冥衣鋪,蓋因今日便是十月朔、鬼頭日,便是所謂的寒衣節了。

  秋去冬來,這一天象徵著冬季的開始,京中天子與會文武百官舉行祭典,祭禮迎冬,授衣賜袍。禮罷無論官民,便都歸家設奠,因為到了下午,就是鬼門大開的時辰了,各家先人老祖尚未投胎轉世的,也被閻王府君放了假,得以返還人世溜達溜達,享用供品供錢。

  這日活人要試穿新襖以御冬寒,即為試寒衣。鬼魂也要與人同樂,自然也是要添上兩件新衣的。

  是故城中自下旬起,喪葬行的生意便紅火了起來,由五色紙製成的冥衣冥帽、陰席陰被,甚或紙紮車馬、房屋乃至其他家用物件,都是熱賣物什,俱是手藝精巧栩栩如生,講究些的還會在五色紙上烙個花壓,兩層紙之間夾上一綹棉花,意叫鬼郎君們不要凍著,都記著自家的好。

  這一日雖是鬼節,余錦年卻也不得閒,有話說「十月一,油唧唧」,除卻喪紙供錢,供食也是必不可少的。幽冥之地寒苦貧瘠,叫亡者魂靈返還人世時吃上脂膏肥厚的一餐,也是不可忽視的要事,故而自昨天起,一碗麵館便迎來送往,直至入夜才消停,俱是來預定油炸供食兒的客人。

  所以一大早,余錦年便爬起來烹炸蘿蔔面肉圓與煎餃。

  白蘿蔔洗淨刨皮切絲,再切碎丁,之後拌入少量的肉末、雞蛋做輔料,蔥姜俱為末,並少許鹽調味,拌勻。最後合麵粉,攪成粘稠適宜的餡料,使其既能捏成團,也不會過於乾澀,這樣炸出來的圓子才會既酥軟又有嚼勁。

  炸好的蘿蔔丸子金黃圓潤,煞是可愛。

  昨日來預定供食兒的人當中,有位甚是特殊的客人,是個細條個子的青年,樣貌清秀,面容含笑,穿著一身極不合身的灰麻布衣,頭上用同色布巾裹得嚴嚴實實,連根頭髮絲兒都沒露出來。乍一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似個乞丐,卻隨便一掏便掏出了一粒渾圓閃亮的大銀餜來,道是請余錦年與他母親做套供食兒,言語說話間相當地尊敬客氣,很是有士人風度。

  余錦年頗有些受寵若驚的體會,因這幾日來訂食的客人多,他店裡散錢也是出得多、進得少,這一會兒竟是找不開這銀餜,便請那青年稍等,他快腿跑去附近銀店稱了重,拿銀子兌了銅板回來。

  這一來回,雖說快,實則上也廢了不少時間,可那青年仍站在原地,連姿勢都是一樣的,腿都未曾彎一彎,仿佛是老僧入定了般,見余錦年回來,還溫和地頷首示意,道勞他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余錦年連忙擺手,將找錢還給他。

  那青年沒有收,吩咐讓余錦年無論做什麼供食,都多放些糖與姜,還勞他幫買些瓜果,又道:「煩請哥兒過了午時,送到風波寺後寺門旁的榕樹下。剩下些錢,便當是您的車馬費罷。」

  用力放糖與姜,那豈不是成了又辣又甜的黑暗料理?可既然是客人要求的,他也不好說什麼,收人錢財,替人辦事,更何況這人給錢給得甚是爽快,剩下的何止車馬費,買頭小驢崽都夠了,余錦年沒見過這樣的傻大戶,忙點頭應了,那青年便又微微躬身施禮,這才離開。

  余錦年炸完這批蘿蔔面肉圓,想起這茬來,便另撥出一小碗餡料,咬咬牙違心地加了兩大匙糖,並一整頭姜的薑末,一起調了這款「特別」的甜辣蘿蔔餡兒出來。

  他實在沒勇氣想像這是什麼味道,只硬著頭皮做,雖是應客人需求炸了出來,竟還炸多了。

  一轉頭,看到季鴻在院中打水,便笑兮兮跑出去,挽住他胳膊道:「阿鴻!」

  季鴻聽少年喚得如此甜蜜,雖知其中有詐,卻也很是受用,便沒有立時戳穿他,反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很是有耐心地問:「何事?」

  余錦年眼睛彎彎:「新做了肉圓子,你來嘗嘗。」

  兩人拉拉扯扯走進廚房,余錦年就夾了一顆薑糖肉圓到他嘴邊,請季鴻張口咬一下,他便緊張兮兮、幸災樂禍、看熱鬧唯嫌事情不夠大地蒼蠅式搓手等待,一邊認真地觀察季鴻表情。想這人吃了甜蛋羹時只是皺了皺眉頭,這回吃了這樣連他都覺得黑暗的肉圓,總該有點驚乍的表情了吧!

  豈料季鴻不僅沒有露出分毫嫌棄之意,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還從容吞咽下去,滿意道:「嗯。」

  「啊?」余錦年捧著他臉看了看,又摸了下他的脖子,反而是自己驚乍道,「就,吃了?」

  季鴻:「嗯?」

  余錦年瞧他表情無辜自然,嘟囔道:「莫非是我天賦異稟,連黑暗料理都能做成絕世美味?」他低頭審視著那碟甜肉圓,還是沒勇氣嘗試,於是反過來去問季鴻:「快說說,什麼味道?」

  「嗯。」

  季鴻一連三個嗯,嘴都沒有張,余錦年剛剛體會出其中的蹊蹺,正待要嗤他騙人,忽地腰間多出一隻手來,將他緊緊箍攬過去,緊接著男人俯首而來,不容推卻地含住了他的嘴巴。

  「嗯?嗯?嗯!」余錦年瞪著他,死死閉著嘴,大有「你有本事拿刀撬開」的氣勢。

  季鴻眼眸輕眯,在他後腰上一捏,余錦年一時吃痛,緊閉的唇縫便蚌殼似的張開了一條軟嫩的縫隙。(哈哈哈哈哈這句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沒有瘋哈哈哈哈哈哈怕了怕了哈哈哈自行想像哈哈哈佛。)他沿著少年上顎舔了舔,余錦年便似受不住這侵擾,乖順地張開來,予取予求。

  余錦年向後折著腰,一隻手在他側腰上不輕不重地揉弄著,他雖不害癢,卻也覺得腰間絲絲酸麻,自與季鴻手掌相貼的那個地兒游散開來,他弓著腰在這兒炸了一上午丸子,腰上確實有些僵,被這麼一弄,說心裡話,其實還挺舒服的。

  許是天上仙官們為了應節,今日驟然地冷了許多,廚間便愈顯得霧氣蒸騰,將兩人身影也虛化了。余錦年被弄得似敞開肚皮的貓,舒服得放鬆了警惕,糾纏間一樣異物突然被推進了嘴裡,他察覺到是什麼,連忙闔了下牙關,沒想到沒咬到別人,反將自己狠狠咬了一口,還將那塊甜蘿蔔圓子吞下去了。

  「……」頓時眼上蒙起一層水霧,**的蓄在眶里。

  少年的眼睛本就狹長不足,圓潤有餘,易給人以無辜之感,且他這年紀正是將將脫離了稚嫩,卻又稍遜成穩的時候,因此即便雙眼濕漉漉的,似被雨洗過一般,也不覺得矯揉造作,而是讓人以為他是真的很痛。

  季鴻微抬他下巴,道:「張嘴給我看看。」

  余錦年張開嘴巴,指著疼的方向,含含糊糊問他咬破了沒。

  粉嫩軟韌的舌頭邊兒上,確有個小小的紅點,季鴻憐惜地點點頭,眼見少年蔫兒了下去,就跟張牙舞爪的螃蟹被捆了腳似的,他不由又扇風添柴道:「一肚子壞水。」

  余錦年捂著嘴,大著舌頭道:「以沒失!」

  季鴻奇蹟般地聽懂了,微微點頭:「自然沒吃,壓在舌下了。好吃麼?」

  余錦年咬了舌頭,一激動直接就吞下去了,鬼知道好不好吃,他生怕季鴻再藉口來這麼一遭,忙伸手將那碟黑暗蘿蔔肉圓收起來,推一碟正常口味的圓子給他吃。季鴻夾起一個,邊吃邊圍觀余錦年做菜。

  祭祖祭亡的供品也是分大小禮的,達官士族、豪門勛貴們烹豬祭羊,車馬出行,掃松祀塋,其盛況不減清明,而庶民百姓則更自在些,有餘錢的帶上一條炸魚兒,實在窮苦的一碗蕎面即可祭墳,全看的是心意。

  由於那神秘客人出手相當闊綽,且除了糖姜一樣之外,對供食別無其他苛刻要求。余錦年反而更上心一些,又與他炸了條魚,做了碗紅燒肉,還有青菜豆腐花生等一般素盤,又從自家蒸屜里出了倆仨大饅頭,湊出了一整套,直將食盒塞得擱不下。

  只不過這些菜自然都符合客人的要求——多加糖與姜,所以只有色澤上鮮艷誘人,口味上實在是不能保證了。

  季鴻雖不會燒菜做飯,卻也是跟著余錦年打了這幾月的下手,多少還是有些體會的,這幾道薑糖菜看得他眉間直皺,忍不住道:「這是恨不得讓鬼君提前將你名兒勾掉麼?」

  余錦年聽他連玩笑話都會說了,簡直可喜可賀,於是說:「這可真不是我使壞,是那客人自己要求的。」說著便將昨日那神秘青年的事講與季鴻聽。

  說事兒的時候,余錦年也閒不下來,他受那青年啟發,又見時間還早,便打算動手做些糖薑片,總之天也冷了,這糖薑片自家也能做零嘴吃,還能祛寒暖胃。

  做糖薑片需要的是嫩薑,因嫩薑口感生脆,辣而不嗆,做法倒是與冬瓜糖、糖雪球相似。取生薑切薄片,根據喜辣的口味決定是否要過水一焯,之後將焯過的薑片烙干水分,便加糖醃製半個時辰後,生火來煮。

  待薑片變得半透明,而糖漿也濃縮得能夠牽拉出絲來,便迅速關火,翻炒降溫,隨著溫度的冷卻,薑片上漸漸出現反沙,白蒙蒙地凝在嫩黃的薑片上頭,似霜雪一般。

  如此糖薑片便做好了。

  季鴻聽罷此事,沉默了片刻,思忖道:「其中怕是有些緣由,那人或許……」

  是時一陣冷風灌進來,季鴻原本是站在門口的,此刻不動聲色地往裡挪了挪。余錦年見他這般怕冷,話也沒聽完,就跑出去找清歡——清歡一直有繡些手藝擱在店裡賣——他想去討個還沒賣出去的香囊袋。

  清歡自然大方,叫他隨便去拿,余錦年左挑右挑,選了個青色絹底繡竹紋的。這才回到廚下,用油紙裹了一把糖薑片,疊好塞在香囊里,栓在季鴻腰上,仰頭笑道:「這樣你冷的時候,隨手就拿一個吃啦!」

  季鴻:「……」

  雖說隨身佩著個糖薑片香囊有些奇怪,季鴻不僅沒表示反對,還很是寬容地任少年在他腰間搗鼓一陣,將那竹紋錦囊繫結實了,他只趁人低頭的時候,捏了捏少年的修長白皙的後頸。

  余錦年突然想起來:「你剛才說那人或許什麼?」

  季鴻一頓,道:「沒什麼,到時見了便知是不是了。」

  余錦年很是疑惑。

  過了晌午,他們二人便拎上食盒,按照客人的吩咐順路買了些時下瓜果,便往風波寺去了。

  剛出城南,便遇上了幾支出城掃墓的富家車馬隊伍,信安縣是商賈重縣,因此大商大賈之家哪怕只是出郊祭奠,也是盡鋪排場,仿佛是特意給旁人展示自己如何家底雄厚。

  余錦年被夾在兩支隊伍之間,心裡想道,這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你面上寒酸,就不那麼容易招攬來生意,更不提是大宗生意了。

  反正這些鄉紳富豪們的生意經他一介麵館小夥計是不太理解的,他便安安心心提著自己的食盒,跟著人流往前走就行了。

  這時,前頭一個不知是誰家的小廝,小聲疑惑:「怎麼單見了二爺,卻不見李夫人?」

  另一小廝道:「李夫人病了不是?聽說今日祭祖之後,二爺還要去寺里替夫人燒香祈福吶!」

  「還病著哪?」前頭那人嫌惡道,「自打那人出了事,先是三爺屋裡的姨娘上吊,又是三爺家趙夫人小產,後來李夫人也病了,如今連老爺也……真是中了邪了,一個都沒逃過。當時便說那人是妖孽禍世,如今看來,可真是不假!」

  「噓噓噓!」聽得人忙捂住他嘴,偷偷環視四周,視線從余錦年二人身上掠過,又覺得他離得遠應該聽不真切,這才轉回去,低聲啐道,「這事你也敢拿來碎嘴,可別讓幾位老爺聽見,不然小心撕爛你的嘴!」

  那兩人終於不再說了。

  而聽了全程的余錦年抬頭看了看季鴻,悄聲一笑,季鴻則朝他微一蹙眉,意思是叫他老實點,不要招惹事情。

  「知道啦!」余錦年偷偷道,聽聽而已麼。

  風波寺原本不叫風波寺,而叫阿蘭若寺,乃是兩個番師跋山涉水而來,言此地物華天美,便廣收信徒,開寺講經,據說其經義與普世佛法有些差別,具體差別如何已不可知,只知當時信眾頗多,這阿蘭若寺也因此盛極一時。

  後來前朝某任君主極崇佛法,見不得有番人傳頌異教,便下令驅逐國內所有番師及其弟子,阿蘭若寺自然在劫難逃。人去寺空後,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才來了一位本土經師,也看中了此地,便重新將破舊損毀的寺廟修葺一新。

  因寺廟建於山上,自山間最高處望去,風過處,蒼山翠林猶如綠波拍岸,於是換名「風波寺」,重又開壇,如此近百年,風波寺才再現當年風光。

  今日雖是鬼節,風波寺上仍是人影憧憧,信男善女絡繹不絕,余錦年兩人擠在那出行車馬之間,好容易上了山,來到寺門前,卻又因初次來此寺廟,找交接地點又找了大半時辰,等到了約定好的後寺門外的榕樹時,那男人已經在樹下等候多時了。

  余錦年忽地一愣,人是那個人沒錯,可沒想到,他竟然是個穿著僧服的年輕和尚,怨不得昨日來訂食時要將頭包裹起來。

  他斜看了眼季鴻,季鴻好像早就料到了,沒有分毫驚訝之情。

  但不管客人是何身份,余錦年都只是拿錢辦事的小夥計而已,他趕忙回神,將食盒遞給那人,又掏出一袋糖薑片,說:「師父吉祥。實在對不起,來時路上遭遇了車馬隊伍,耽擱了些時辰,方才上山時又走錯了路……這是自家制的糖薑片,您之前吩咐說要重糖重姜,想來您也應該喜歡這個。」

  青年收下食盒與糖薑片,依舊是那般和氣道:「言重了,我尚且只是個沙彌而已。多謝老闆走這一趟,也多謝您的糖薑片。」

  「應該的,應該的。」余錦年應和道。

  那青年似乎也不願與他們多說,行了單手禮,便拎了食盒沿著後寺門斜側的小路走下去了。

  目送年輕師父消失,余錦年抬頭與季鴻道:「既然來都來了,不若也進去燒柱香,替二娘祈祈福?」

  季鴻捻起袖口,與他擦了擦因走得匆急而冒出的細汗,才慢慢應了個「嗯」字。

  不過兩人話音剛落,突然一直緊閉的後寺門突然被人從裡面撞開,跑出個形容慌張急促的年輕女娘來,她懷裡還死死抱著幾張書頁,也不知是從哪裡撕下來的。

  她剛跑出來,後頭便追來兩個小沙彌,口中喊道:「站住,站住!」

  小女娘邊跑邊喊道:「我找成空法師!我找成空法師!」

  後頭沙彌苦惱道:「都與你說了,我們寺中沒有叫成空的師父。可就算你要找人,卻也不能偷偷跑進我們藏經閣,來撕我們的法華經啊!」

  另一個沙彌抬腳去追那女娘,又朝同伴喊說:「你與她說什麼,快去將這幾頁法華經追回來,否則師父定要罵我們了!」

  女娘喊:「他就是你們寺里的,快請成空法師出來!他說過會給我家夫人驅邪的!」

  他們三人你追我趕,那女娘還口口聲聲嚷著要找一個並不存在的「成空法師」,因她逃跑間回頭瞥了眼兩個小沙彌的位置,卻因此忽略了前頭。

  竟是一頭朝余錦年撞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