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匆匆惶惶、雞飛狗走的這幾日,一碗麵館終於靜了下來。那邊梅豆也是機靈,整日裡總要將清歡哭上兩回,失魂落魄地喊阿姊,倒是叫倚翠閣里眾姑娘們對清歡已死這樁事沒有絲毫懷疑,還為此唏噓一陣。
一碗麵館門前正對著一條橫貫東西的長街,他們門面雖窄,且又裝飾平庸,毫無特色,比之左右的商戶來簡直是慚愧。但儘管如此,小麵館每日飄散出來的食物芬芳總能吸引到不少路人,如今,也好歹能稱得上是客盈滿門了。
雖已至深秋,因信安縣臨河靠水的緣故,氣候並不如何乾燥,只早晚兩頭露重天寒,倍感冷濕。而今日頭頂更是灰沉沉發暗,怕是要落雨。
但不管是天要落雨,還是娘要嫁人,這日子總還是要高高興興過下去的,只不過——
季先生的睡前故事他再也不要聽了!實在是太無聊了!
余錦年一大早垂頭喪氣地爬起來,將廚房裡的滷肉醬熱上,便去查看清歡的狀況,沒料到二娘已經在裡面了,兩人竟是起得比他還早,正交談甚歡。
「睡不下了,便起來看看清歡姑娘。」二娘笑了笑,「她正說閒得慌,要我找些縫縫補補的活兒給她做。」
余錦年道:「找些活兒沒問題,卻不要太勞累了,還是要好生休養才是。」
清歡受傷時失過血,此時臉色仍舊略顯蒼白,她也笑:「我也沒什麼本事,不像年哥兒似的,連斷了的腿都能縫起來。年哥兒救了我的命,我還白吃白喝地住著,已是羞愧萬分了。若是有什麼被褥衣裳要縫補,或者繡花做絹子,我都行,我繡得可快了!」
二娘拍拍她的手:「我那兒倒是有幾條白絹,本來是打算給穗穗做幾個小帕子。現在身體不好了,也坐不住,便都拿來給你罷。到時繡好了讓年哥兒拿出去賣掉,就算你的食住錢了。」
清歡惶恐道:「這怎麼好,一條絹子才幾個錢……」
二娘笑著,叫她不要再推辭,只說:「待你好全,若還有心,便留下來幫幫年哥兒。」
清歡不知該說什麼,一個勁用力點頭:「你們就是清歡的救命恩人,我做牛做馬也一定報答!」
「別,」余錦年插嘴道,「你看我們這小院兒,既養不住牛也存不住馬!好了,現在什麼牛啊馬啊都趕緊歇著,該換藥了。」
二人聽了,俱捂嘴笑起來。
余錦年將藥盤放在床邊,拆開布條,用軟絹蘸濃蔥湯輕輕洗去前藥,另換玉紅膏融化後搽於其上,用新棉布包紮好,便重新上木板固定。這玉紅膏有祛腐生肌、活血解毒之效,能夠收斂刀口,在各家藥堂都常賣。換罷藥,又教她如何輕動腳踝,以防肌肉僵死。
端著藥粉藥瓶從清歡房中回來時,季鴻才起,正立於榻前脫換裡衣,他沒想到余錦年會回來得這樣快,一時間也不及遮擋,大片的白皙後背便被余錦年看了個精光。
余錦年也沒想到自己一推門就能看見這樣香艷的景象,腳下猛地頓住了,下意識就要錯開視線,不過只移開了一寸,便忽然想道:他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我亦非登徒浪子,大家都是男人,屬性相同,有甚麼好羞的,這時候突然移開視線才顯得奇怪罷!
於是又硬生生地移回去,妄圖像正常男人之間那樣打招呼,咧嘴笑道:「哎呀季兄,你好白!」
季鴻回眸瞧了他一眼,又背過身去,匆忙穿好衣服,將衣帶系得死死,仿佛是害怕余錦年會衝過去非禮他似的。
「……」啊呸,余錦年心中啐自己道,你還不如裝沒看見,哪有正常男人會誇讚人家「好白」的?你還不如盲誇人家身材好!
季鴻穿好衣,余錦年忙道:「多穿一點。今日天陰,興許會落雨。」
「嗯。」季鴻沉沉應了一聲,余錦年見他也不怎麼想跟自己說話,便有些失落地將藥瓶放下,打算出去下板開業,卻沒想腳還沒邁出門檻,就被季鴻出聲叫住了,「錦年,過來。」
「哦!」余錦年收了腳,樂融融地跑過去,「何事?」
季鴻道:「發亂了。」
「我扎得挺好呀?」為了方便,余錦年早上起來隨手扎了個馬尾,沒照鏡便跑出去了。這時聽了季鴻的話,也納悶地去摸,卻一下子就摸到了季鴻已經抬起來的手。男人的手還是那樣涼,玉般的溫潤感沿著手指爬上來,傳到臂間倏忽消散。他嘀咕道:「不都是這樣麼,有什麼區別。」
季鴻拉開衣櫃底下的木屜,翻出一支髮帶來,便握住少年的髮絲,很是輕巧地纏了兩圈:「好了。」
余錦年彎腰照鏡,見是一條鴨蛋青的新髮帶,尾巴上還繡著天青色的小雲朵,軟軟地垂在耳後。他正面側面地看了看,新奇道:「哪裡來的,我怎麼沒見過?」
季鴻很是平常地說:「月夕日時投壺贏來的,你忘記了。」
「是嗎?」余錦年半信半疑,他怎麼不記得投壺的彩頭裡還有這麼一條髮帶?
季鴻道:「嗯,喜歡即可。」
余錦年左想右想也沒有絲毫印象,便放棄了。他以前的髮帶都是二娘撿穗穗不能穿的舊衣裁製,小丫頭衣裳大多鮮艷,能用的也不過是灰灰白白之色,且料子硬實,洗多了都開了線。他也不曾打算如何打扮自己,故而從未想過買條新的髮帶,都是湊湊合合便用了。
不過人嘛,甭管是男人女人,愛美之心總是有那麼一些的。余錦年高興地摸了摸,點頭道:「喜歡啊,怎麼不喜歡!」
季鴻神色放柔,將他發束捋順。
余錦年也看夠了,便笑吟吟地扯他去前面開店。
於開店一事上,兩人已配合得十分默契,你下面來我燒水,你傳菜來我收錢。而且心有靈犀的是,余錦年每次才動動爪子,季鴻就知道他想要什麼,總能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上。
忙過了朝食,便能有一個時辰的空閒,此時來點菜的人不多,余錦年也能坐下來歇會兒。
季鴻慣例在站在櫃面後頭算帳,余錦年趴在台上看他寫字,將那本就不寬敞的櫃面擠得連一絲餘地都沒有了,他趴得不舒服,季鴻也寫得不舒服。片刻,季鴻抬起眼帘看了看他,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微不可及地嘆了口氣,將帳本又往旁邊挪了挪。
余錦年看了一會兒,又與他商量起吃什麼來,葷的素的、甜的辣的,就差唱菜名兒了。
季鴻筆下不歇,忽然想起了「剁椒魚頭」這道菜,他為此從城裡走到城外,最後不僅沒有吃到,而且連究竟是如何做的都沒聽到。
兩人正同櫃異夢,一個婦人領著個還在吃手指的娃娃走進來,那婦人穿著精緻,卻面色發黃,小娃娃也瘦得下巴都尖了,顯得他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格外的大,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余錦年忙走過去,微笑問道:「這位嬸娘,吃點什麼?」
婦人左右看了看牆上懸掛的小木牌,以及上面的價錢:「兩碗茄汁兒面。」
竟然是認得字的,想來是那處大戶人家的小姐媳婦罷?
余錦年脆生生地應了個好,便往後廚去。那地上的小娃娃拽住了婦人的衣角,一邊咬著手指,一邊咿咿呀呀地喊道:「阿娘,想吃炒三泥……」
婦人神色微煩:「沒有炒三泥。」
小娃娃卻不依不饒地晃著婦人的胳膊:「阿娘,鴻兒想吃炒三泥,想吃炒三泥嘛……」
鴻兒?余錦年回頭瞧了眼那邊的季鴻,心笑道,這裡有個小鴻兒,那邊有個大鴻兒!季鴻似乎發現了他的視線,也淡淡地抬了一眼。
婦人被小鴻兒鬧得煩不勝煩,便將他抱到凳上,嚴厲道:「鴻兒不許鬧!我們家散了,不是以前了,現在只能去投奔津縣你舅舅家。再沒有炒三泥可吃了,聽見了沒有?」
小娃娃哪裡聽得懂這些,只知道沒有好吃的,頓時委屈得大哭起來。
婦人氣道:「你怎麼這樣不懂事!」
余錦年見這樣也不是辦法,便道:「娃娃還小,嘴饞,算不得不懂事,長大了自然會孝敬母親,是不是呀,鴻兒?」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給他擦擦淚珠子,問道:「鴻兒想吃什麼?跟我說。」
小娃娃吸著鼻子,又看了看他母親,才瑟瑟道:「炒、炒三泥。」
余錦年眼睛一彎,笑了起來:「好呀,這個我會做。鴻兒乖,聽哥哥的話,不鬧了好不好?」
孩子母親道:「這怎麼行,這麼慣著他……」
「小孩子嘛,就貪這一口,再者炒三泥也不是什麼大菜。」余錦年朝小娃娃擺擺手,便站起身來,往隔簾後面去,鑽過去前又回頭往櫃檯看了一眼,撂下句,「鴻兒!哥哥要去做菜了哦!」
「……」季鴻眉峰微搐,筆下一遲,一滴濃墨順著筆鋒,滴答落下來,洇在紙上。
少年可真是,光明正大地占他便宜。
余錦年笑逐顏開地鑽進廚房,打了兩個蛋,炒三泥中的蛋是只取用蛋黃,所以他把蛋清分出去放在別的碗中,還能用來做其他。炒三泥這道菜,說是菜,其實更像是一種甜品。它是用三種顏色各異的食材炒成甜泥狀後擺盤而成,故而叫炒三泥,多有健脾胃的功效,小孩子尤其愛吃。
他取來一抔赤小豆、一抔豌豆,各自洗淨,上籠蒸至酥軟,蛋黃也同樣蒸至粉面。再將蒸熟蒸透的這三樣都碾碎成泥末,放在一旁備用。
之後起油鍋,分別將這三泥與細白糖一同翻炒,稍收水分,使糖融泥軟卻又不稀爛,便依次盛出來,用大白盤子盛裝成三葉餅形,三種顏色分明的甜泥各占一片扇葉,涇渭分明,煞是好看。
最後再點綴上一把炒香的芝麻,擺上勺。
余錦年將孩子母親點的茄汁兒面也一起做好,洗淨手,歡快地捧著炒三泥去了前面,撩開隔簾,張口便喚:「鴻兒!」
大鴻兒與小鴻兒都不約而同地轉頭過來。
余錦年把兩道菜端過去,哄好了小鴻兒,才跑到櫃檯邊上,偷偷地打量著這位大鴻兒,見他冷著臉似乎是生氣了,便訕訕道:「好啦,我也給你叫幾聲年兒,行吧?」
季鴻唇瓣微動,這聲「年兒」實在忒讓人瘮麻,他叫不出口。
余錦年早知結果如此,又哈哈大笑起來。
季鴻搖搖頭,論胡鬧,他只能甘拜下風。
那母子用過飯食,付好帳,朝余錦年施了個禮便走了。余錦年見這會兒也沒人,便說要出去一會,去向平康藥坊的那位老先生歸還藥具。
……
平康藥坊的藥材物美價廉,也從不剋扣分量,且藥坊其實和隔壁壽仁堂的是一個東家,壽仁堂「仁醫善醫」名聲在外,因此余錦年也樂得去他家買藥。
這時,一名藥僮急匆匆地跑進後堂,奔走喊道:「羅老先生!羅老先生!」
一位華發老者慢悠悠走出來,皺眉道:「何事四處奔跑?」
藥僮見他冷不丁從自己背後出現,嚇得一個猛子扎住腳,拍了拍胸脯才道:「前面有丁家的人來,要請先生去給他家的丁老爺診病,說是前兩日叫匕首給劃了,沒好,如今流了膿。聽說……他們家還請了隔壁的鄒先生一起去看……」
「什麼狗屁丁老爺,前些兒打傷我門下弟子的帳還未清算,也不知哪裡來的臉面來請我?再說,一個外傷流膿,用得著請兩個郎中?」羅謙一聽是丁家,便立刻回絕,這位白髮冉冉的老先生竟是一時給氣得冒了兩句髒話,「出去與他們說,老朽藥具不在身邊,近日暫不接診外科,請他們另請高明罷。」
藥僮對那丁家也沒什麼好印象,羅老先生不去看正好!他點點頭,便要跑回去回復。只不過他才推開前堂的門,迎面便撞上一個人。
——竟正是隔壁濟安堂的「神醫」鄒恆。
藥僮看不慣丁家,也看不慣鄒恆,這兩人一個是為富不仁,一個是挾醫要價,簡直是牛糞配狗屎,一個塞一個臭。稍知因果的人都知道,這「神醫」還是鄒恆自己給自己封的,也就騙一騙外頭不知他底細的病人。
說來這鄒恆與他家的羅老先生也算是師出同門,嚴格算來,鄒恆還應當喚羅老先生一句「師伯」,只不過,據說二人很多年前就鬧翻了,羅老先生也從不向他們提及鄒恆的事情。
藥僮堵著門,那鄒恆仍是厚著臉皮往裡擠,硬生生將藥僮擠得一個踉蹌,他便走進去了,追在羅謙後頭笑眯眯道:「羅師伯,多日不見!」
羅謙冷哼一聲,也不回應。
鄒恆只當沒看見,沒臉沒皮道:「丁家請人吶,師伯不去看看?」
「誰是你師伯,看清楚再叫人。」羅謙面色微怒,依舊將那話搬出來,「老朽藥具箱借人了,看不了外科,丁家你自己去便是!」
鄒恆聽了,驚奇道:「師伯的藥具那可是旁人動也動不得的,不知是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臉面,竟然借得世伯的藥箱?」
羅謙道:「與你何干?」便扭頭就走,砰地將門一關,掀了鄒恆一鼻子灰。
「……」鄒恆自討了個沒趣,站在門外低聲咒罵道,「呸,老東西!」
丁家給那麼多的診金,不去才是傻子!轉臉,他又換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信步走回前堂,昂首闊步地與那丁家的人離開了。
剛走過一條街,鄒恆與一個少年人擦肩而過,忽地注意到他肩上掛著的一個藥箱。
赫然就是羅謙的藥具箱!
他不可能認錯,羅謙的藥具箱與旁人的不同,那是具墨彩脫胎漆器箱,光亮如鏡,輕巧如雲,據說是上面某位大人物賞下來的,箱中藥具刀圭更是特製,天下獨一無二,後來不知怎的,師祖就將此箱傳給了羅謙。
鄒恆貪婪地盯著那藥箱,半天才想起來抬頭看看究竟是誰背著它。
只不過這一眼,更是將他氣得七竅生煙——這不是那日在何家損了他面子的余錦年嗎!不過是個端不上檯面的小廚子,竟然背著那藥箱!羅謙說什麼,藥箱借人了,莫非就是借給這小子了嗎?
余錦年並沒有注意到鄒恆這個人,腳步輕盈地邁進了平康藥坊。
作者有話要說:
——
提問!正常的男人之間該如何打招呼?
年年:(舉手)我知道!是這樣的……兄dei,你真好看——
天外飛來一個帳本拍在年年臉上,年年,卒。
季鴻:(拖屍中)不好意思,他身體不適,不適合接受採訪。
……
——
年大兄dei:我鋼鐵直!
啊呸。見過蚊香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