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年後

  番外1——年年專場

  「余大人!您來看看這個病人!」

  一張清雋秀氣的臉龐從小房中探出來,手裡握著一把焦了一角的蒲扇,仰著臉似乎在確認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幾隻豆娘穿過屋檐飛進院子裡來,嗡嗡地揮翅,落在一小簇藿香上。他攥著蒲扇輕輕地搖了搖,看豆娘看出了神,忽地又聽前頭在喊,的確是叫他,才後知後覺地應了一聲:「哎,來了!」

  給小藥罐加了第二次水,他把膛火壓低,洗了手,匆匆地去往前頭。

  跨進前院莊子,幢幢瓦房成排成片地排列在方正深長的圍牆中,一群著鴨蛋青色夏衫的少年本聚在樹涼下說話,一看見余錦年拐出來了,立刻一窩蜂似的散開,幾人互相看了看,一對眼,不約而同地把其中一個年級頗長的少年郎推出來:「快,尤師兄,快去!你學得最好了。」

  尤師兄生得是眉清目秀,臉上此刻卻也很為難,細細的眉毛擰出了個小尖兒,他手裡捧著個冊子,緊張兮兮地靠近過來,弱弱地叫了聲:「老師……」

  余錦年轉頭看了他一眼,尤成溪,御醫司尤青柏的侄兒,想當年尤青柏自己才二十啷噹,只是御醫司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吏,想不到如今,他的侄兒已這般大了。

  因為余錦年多看了他兩眼,尤成溪緊張得後背直冒汗。余錦年在心底里嘆了一聲,尤青柏這個侄兒,哪裡都好,悟性好、記性佳,背書更是能指哪兒背哪兒,滿院子的人都背不過他,只可惜……被家裡養得太好。第一次見他時,這小子鵪鶉似的躲在尤青柏背後,畏首畏尾。

  余錦年本不想收的,卻架不住尤青柏三天兩頭來找他喝酒,不斷誇讚他這侄兒開蒙是如何的早,更不提尤成溪當年小小年紀,就在開秋醫考里拔了頭籌,到底是被尤青柏給塞了進來。

  進來後,這位尤小侄兒被余錦年辣手摧花磋磨了幾年,膽小的毛病是好些了,只是又落了個新的毛病——一瞧見余錦年就緊張。

  余錦年心想,自己竟也不知不覺間成了被孩子們害怕的嚴師了。

  眾人前後進了一間標著「廿二號」的門,一個反穿淺青罩衫的小伙子正坐在床邊同人說話,見到余錦年來了才鬆一口氣。尤成溪忙翻開手中病歷,定下心神,說道:「這位病患早起時突發低熱頭痛,方才醫侍給他拿藥時,他又呼胸口憋悶,腹中難捱……」

  「那依你看,此情景該用何法治療?」

  尤成溪道:「學生以為,其所言胸口憋悶,實則並非是真心胸,乃是胃中不適而逼迫心胸所致,若能化解胃中之症,則心胸自舒。應用桂枝湯加減,調營和衛,又觀之乏力懶眠,或加六錢黃芪,可補益中元之氣……」

  其他年級小的都縮到後頭,低著頭聽尤成溪匯報病情,與余大先生問答往來更是流利順暢,一時間忍不住欽佩起來。

  余錦年坐在床邊,一邊施脈一邊聽尤成溪的對答,罷了起身,道:「黃芪三錢,其他均依你所言。」尤成溪才鬆一口氣,余錦年又說,「明日早課前,交一份陳述,講講我為何不用六錢黃芪。」

  尤成溪才吞回肚子裡的心頃刻又拔進了嗓子眼,他垂頭耷腦地應下來,心裡正鬱悶地揣摩著黃芪的事兒,忽聽外頭一串歡快的腳步聲,清凌凌的笑聲從前面傳來,尤成溪猛地來了精神,忙跟著去到園子,眨著眼往遠處看。

  余錦年接過幾冊病歷,簡略地翻了翻其他病人的情況,便聽遠遠地一聲清脆嗓音:「師父!師爹來啦!」

  他一轉頭,被一股裹著花香的氣息襲擊上來,來人直掛在他肩頭,笑得似燦爛朝陽。余錦年搖了搖頭,將她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理了理她跑亂的銀步搖,無奈地看著她:「穗穗,又亂叫,哪裡來的師父?你不在家裡呆著,跑這兒來做什麼,太陽曬得頭昏不昏?」

  他瞧著眼前的姑娘,亭亭玉立,姣若秋月,眉眼間有幾分二娘的形狀——只是她遠沒有繼承二娘的溫柔似水,更不提秀外慧中,反倒有些潑辣意思,就連廣濟司的這些小兒郎們,都沒有敢輕易招惹她的。

  余錦年一邊痛思自己究竟是如何養的,一邊又想到……好像她也是突然間,就從小小軟軟一隻長成這麼大的。

  「我跟師爹一塊來的,他在前頭吃茶,說有事跟你說。」她扭了扭肩膀,很不服氣地揚起下巴,「我明年定能考上的,你不要不信,師爹都說我一定會考上,到時候他要給我擺慶功酒呢!」

  余錦年精神被拉扯回來,放下病冊向前去,又禁不住念叨:「你這整天的想出什麼是什麼,輩分都叫亂了。他是你師爹,那我是你什麼?平白被你叫長了一輩,我虧不虧啊?叫聲小年哥哥來聽聽,以前不都這麼叫的?如今長大了,反倒沒大沒小的。」

  穗穗扭過頭去,就是不肯再叫小年哥哥了。

  余錦年朝前去尋那位「師爹」,少年們則在後頭鬧開了,病前問證是他們最害怕的,比抽他們背書都緊張,此時老師走了,一個個小兔子又都從兔子洞裡爬出來。

  幾個人邊走邊唉聲嘆氣:「這往日裡都是其他幾位教授來查功課,怎的這幾日都是余大先生來啊?好在有季世子來救急,不然要是我被余大先生抽到了,定是要罰我抄書的。」

  「聽說是天家病了,御醫司的幾位教授都回宮去了。提舉司那邊一時忙不開,實在是抽不出人來考校我們幾個,所以醫局這兒就勞煩余大先生過來照看了。」

  「哎,這余大先生瞧著是慢吞吞,其實心裡有主意著呢,也就世子能製得住他。」一人嘀咕這緊跟了兩步,忽然好奇道,「這余大先生娶了酈國公世子,竟也能過日子?這男子相親,總覺得有點……怪。」

  「你懂什麼,余大先生和世子好著呢!你爹你娘都未必有他們兩個好。這男子相親本也不是世間奇聞,這古時不也有類似的說法?」

  又一個小公子抱著書跟上來,嘖嘖道:「雖說這婚事是天子賜的,可誰也沒說不能再納妾是吧?這些年我們余大先生是深得聖眷,季世子又是國舅,少不得有人想給他們塞女兒呢!」

  幾人笑起來:「塞?給哪個塞?難不成一人塞一個?那可真是『曠世美談』了!」

  「這都是數得上號的紅人,賽給誰不成?」那小公子聳聳肩頭,「可惜人家都不要哪!這麼多年就是沒膩歪過,人前也不躲閃。若是尋常夫妻,此番十年如一日的恩愛,豈不羨煞旁人?」

  他看看左邊的:「你爹這樣?」又看看右邊的,「你娘這樣?」

  眾少年烏拉烏拉搖頭。他們爹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姻親,雖說日子安寧,卻也的確沒有同餘大先生家這樣親密,更不說在街上都敢牽手而行。

  「這就是了。」小公子老神在在道,「可見余大先生說得沒錯,相親或相愛,與男女陰陽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看心意相通。」

  一圓臉公子盯著他:「紀四公子,你不會……也是?」

  「是什麼?」紀四瞪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干你何事,是如何,不是如何。余大先生說過,人之於世匆匆幾十年,天地逆旅而已,能做自己,才不算枉活。」

  圓臉小公子啞口無言,不服氣道:「我只是隨便講講,你怎的這許多大道理等著我!張口閉口都是余大先生,你再詭齒狡辯,也是做不成先生的關門弟子的。」

  紀小四腮幫一鼓,愣是被他氣住了。

  說起了余大先生的關門弟子,有人突然想起來:「哎,說得是啊。蘇教授去哪了?」

  旁的「嗐」了一聲,回答他道:「還能去哪,自然又是去雲遊-行醫了。前陣子不是聽說西邊小兒廣發痘疹,是先前沒見過的症狀,蘇教授定是又跑過去看了。」

  眾學徒連連點頭:「蘇教授一年總有二百日是不在京中的。你們說也是奇了,這廣濟司也僅次於御醫司了罷,他堂堂醫學教授,怎的就不愛在京里待呢,非要下去做那搖鈴大夫。」

  「我聽說,蘇教授是想找一個人。」一個姓張的小醫徒悄悄湊過來說,「好像是他年輕時看上的一個姑娘,後來走失了,蘇教授一直念念不忘。」

  「呸,你這不對。我可是聽金幽汀里說的,蘇家師娘產下海棠妹妹以後就仙逝了。蘇教授與蘇師娘伉儷情深,一直不肯續弦,後來教授夢裡得了菩薩點化,說今生若救滿九百九十九個人,就能位列仙班,與師娘聚首。這才拜了余大先生為師……」

  「……哇!蘇教授真是個好人。」一群少年們不禁露出了仰慕的眼神,還有的感動地扯起袖子擦擦眼。

  正漫天胡扯著,突然旁邊湊過來個香噴噴的腦袋,插話問:「那你們有沒有聽說,你們余大先生是藥師菩薩座下僮子轉世呀?」

  「真的?」一回頭,見說話的是徐穗,眾人才知是被取笑了。這群小子好幾個曾經想捉弄她反被整治過,這下紛紛散去,不與她說了。

  穗穗哼了一聲,又張望著想去後院病房看看,猶豫時,便聽旁邊一人輕輕喚道:「徐姑娘。」

  她扭頭去看,見是尤成溪。方才這群人交頭接耳,唯獨他沒參與,只獨自站在樹下背書。

  是個書呆子。

  尤成溪不自在地搓著懷裡的病案冊,不敢直盯著她的臉看,便偏過去看她頭上的銀步搖:「徐姑娘熱不熱,要不要到後面小房裡喝口涼茶?我們廣濟醫局的涼茶都是老師特製的,清熱解暑,止渴生津,而且不傷脾胃……」

  穗穗笑盈盈地看著他,問:「那你會不會配涼茶呀?你幫我配一些,送到金幽汀上去?」

  「啊?」尤成溪愣了一愣,「我……我自然是會一些,但定是不如老師配得好。徐姑娘若是喜歡吃涼茶,那我照老師的方子煎兩盞,晚些時候晾冷了遣人送到府上……」

  穗穗撲到他眼前盯了片刻,驚得尤成溪倒退兩步,臉上刷得紅透一片。

  我們府上看著個小神醫,還用你大老遠去送涼茶?穗穗噗嗤一聲笑出來,她甩甩裙擺往後頭煎藥的小房走去,嘀咕一聲:「真是個書呆子!」

  尤成溪半天回過神來,望著徐姑娘的背影發痴傻,她的睫毛好長……冷不丁前頭徐姑娘揚聲一句「愣著幹什麼呀,真曬傻了不成」,將他從陣陣熱浪中揪回神來,趕緊清了清頭腦跟上去。

  余錦年繞過亭廊,拐到前頭的小閣里,一鑒冰擺在屋中,徐徐的冷氣吹散了盛夏的炎熱焦躁,他走到窗外,微微半開的窗頁內,側打的日影透過雕花的小窗,斜斜地映在那人的臉上,窗上鬧梅的喜鵲仿佛在他肩頭活了過來,嘰嘰喳喳,歡天喜地。

  而他像一棵不動的松木,支撐起一片清風蔭涼,永遠青翠,長久挺拔。

  季鴻聽到他的腳步聲,遂放下書朝外看了看,正對上余錦年動也不動的目光,他笑一笑:「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沒有看夠?」

  余錦年推門進來,從冰鑒上撿了一顆葡萄塞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舔著葡萄汁水,笑話他道:「只要是美人,多少年都看不夠。怕只怕……美人遲暮呀!」

  一隻手忽地伸過來,攬著他的腰把他按在對方腿上,緊接著眼前一暗,一雙隱隱透著松梅冷香的唇貼上來,先是慢慢地在唇縫上磋磨,隨之就長驅直入,攪弄那顆熟透的葡萄。彼此交戰半晌,不知是誰喉下一滾,將葡萄吞下去了。季鴻退出來,微微仰起眼睛看他,目含笑意。

  余錦年猛地將他推向椅背,吞吃似的再襲下去,又是好一番緊鑼密鼓,互不退讓。

  季鴻捏捏他清瘦的脊骨,低笑道:「美人可遲暮了?」

  余錦年回味著方才:「唉,是余郎才盡了!」

  季鴻在他腰下小丘上拍了拍,意有所指道:「你之才,如山間清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好厚的臉皮!」余錦年叫喚道,「你快自己聽聽!」他笑鬧著和季鴻倒在小閣內的軟塌上,雙雙仰躺著看頭頂紗織的幔帳。這小閣是莊子裡唯一還算清靜的地方,其他地兒都被余錦年辟成了藥局、診室和病房,閣里一應物件都是季鴻親置的,一切都是按照余錦年的習慣來弄。

  屋內小小一張榻,躺一個人有餘,躺兩個人稍擠,只是供他忙碌之餘能稍作休憩。

  季鴻起身,將冰鑒拉近一些,拿了扇坐在他床邊輕輕地打,余錦年側躺著,枕著手臂看他,良久呆呆地說了一句:「阿鴻,這麼多年了,你怎麼一點變化都沒有啊?」

  「你想要如何變化?」季鴻慢慢搖扇,揪了葡萄放他口中,「你倒是變了許多。」

  余錦年好奇:「如何變了?」

  季鴻欣賞他一會兒:「長大了。」

  余錦年皺眉頭,不服氣:「難道我以前在你眼裡,是一直長不大嗎?」

  季鴻低低說著:「以前,你總是東奔西跑,永遠不會安安靜靜地待著。可又看起來那樣瘦弱,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你捲走,一個箱子就能裝下。又好像……一場廟會,你就會淹沒在人群里,再也找不見了。我總怕有一天,你會被我弄丟。」

  他看了余錦年一眼:「現在你長大了,無論走到哪,你都是最矚目的一個,永遠不會埋沒在人群里,無人問津了。我若一時找不到你,便抬起頭看看,總是能看到的。」

  「倒也不用抬頭……」余錦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聲嘀咕說,「這麼大個人,還能丟了不成?你且在原地等著,我也會自己找回去。」

  季鴻垂下眼,墨碧色的眸子裡有盈盈笑意。

  「下午不是還要去提舉司?你這城裡城外地奔忙,還顧著三餘樓,倒也不嫌煩。要廢寢忘食不成?」季鴻見他趴在床頭,眼睛還睜著,但神色已有些發散了,眼見著要一頭睡過去。余錦年怕熱,從前起就是這樣,一到夏天就熱得精神沉悶,年年都纏著他要冰。季鴻終於發善,從葡萄盤子裡敲了銅錢大小的碎冰,放在余錦年口中,又繼續輕輕搖扇,「睡會罷,午間暑氣重,人也沉。到了時辰叫你。」

  余錦年含著碎冰,慢慢閉上眼。

  ……八年了。

  自大婚那日起,他與季鴻竟是不知不覺地已走過了八載春秋,八年間,歡鬧有之,爭吵有之,親愛有之,摩擦亦有之,但余錦年從未覺得日子枯燥煩悶。雞零狗碎、糖鹽醬醋,再鐘鳴鼎食的人家也有繞不過去的柴米油鹽,這才是日子,是尋常人家日復一日的生活。

  回憶過去,每一次的朝升暮落,余錦年都愛之不及。

  想當年天子賜婚,又設廣濟司供他施展抱負。余錦年至今也不知季鴻到底是如何辦到的,只從當時連枝的隻言片語里猜出一些。他問過,可惜季鴻不答,閔霽不言,連宮裡的連枝也只是搖頭笑,都說既然是過去的事,那便立足當下就好——最後這竟成了他永遠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作為婚事的賀禮,當年的貴妃,如今的皇后娘娘賜了他京郊的一座大莊子,並一些金銀器物、綾羅綢緞。莊子後頭還有不小的田地,莊裡有百十個奴僕供他差遣。這莊子大得空曠,這金銀刺得奪目,余錦年又不願做土財主,左思右想一陣,拍板一定,雇了幾班泥瓦匠,日夜趕工在莊子裡密密麻麻蓋上了成排的小瓦房,房中又隔開數間,莊後壘了十幾口小灶。剩下大片無人耕種的田地,也叫人種了常用的草藥。

  而新設的廣濟醫學提舉司也坐落在離金幽汀不遠的地方,去三餘樓和金幽汀都很方便。新落成的司門,有一派新生的貴氣,開衙那日引來無數百姓圍觀。

  天子雖不懂醫理,卻明政事,余錦年上過條陳,列舉了當下醫事所面臨的弊端——傳世醫家故步自封,醫典藥方秘而不傳,絕不輕示他人;民間游醫一知半解,百姓不問真假胡亂投醫,甚者一日內連換數位大夫,只求速效。病家惶惶,醫家畏縮,以至於一旦發生大疫重疫,爆發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賢人有言,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嘗不能「興醫學,置明師,養天下之醫」?此前大疫,眾醫束手無策,竟有閉門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終至大疫從江南綿延於京師。天子震而驚之,才知民間醫事積弊如此,更知須廣開醫學,解民之困頓。

  於是廣濟提舉司也成了余提舉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憊的醫事醫政能因他泛起幾朵浪花。

  他自然不會讓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隨卿去做」的金口玉言,醫學提舉司還沒修好,他這莊子倒是加工加點地蓋好了,毫不客氣地掛匾「廣濟醫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濟生」。

  而醫學提舉司大開司門的第二日,京中又湧起了丈高的水花。蓋因余錦年張下告示,提舉司下設杏林苑,歲秋招募醫徒,十二歲以上已識字啟蒙、有心向醫的學子都可來報名,試學一月後考校,不論貴賤貧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學。杏林苑學醫共五年,前兩年在提舉司中習基礎的醫典醫籍,第二年可自行選科,無論是內瘍還是婦兒,皆有專精此道的醫學教授,後二年則須至京郊廣濟醫局臨證學習。

  待學期日滿,筆頭功夫和臨證功夫試驗均為甲等者,便可獲得杏林苑所批的醫牌,坐堂開診了,倘若當年考不過,次年、次次年繼續學便是,實在考不過的直接退學也就罷了。若還想更進一步,亦能由提舉司舉薦,參加御-用醫科考舉,入御醫司。

  此前御醫司考舉只有世傳醫家能參加,且需專人引薦,這些醫學世家經傳數代,大多也都是名門望族了。余錦年此舉,是將御醫司的大門朝天下醫士打開了。只要有才、有志氣,無論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華。

  此等好事,可比苦讀十載聖賢書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無望的生徒想來試試水,結果進來不足半年,就被嚇退了大半。這杏林苑,進倒是進得了,誰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麼內經方藥經絡穴位,什麼理法配伍病機辯證,陰陽八卦要學,五行水土也要學,什麼天地有陰陽、臟腑有陰陽,山川峰巒皆有陰陽,直把人搞到頭昏。

  不說有的人,背到死,也連舌是紅是紫、苔是黃是白都分不出來;更不提還有一個月過去了,都沒搞清楚弦脈到底是什麼樣的。這還聽說只是基本課目,後頭還有溫病傷寒本草思辨……

  甚至還有解什麼剖,那各色器具製成的五臟六腑血道谷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腦、白石刻成的骨頭,看一眼都嚇人,余大先生卻要他們都背下來,背錯一條都不行。

  生徒們被折磨得半夜做夢都是被余大先生抽書罰站。

  數年來,余錦年先後請來了十幾位常駐提舉司的醫學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傳醫家出身的名醫、御醫司的醫士,甚至還有僧醫道醫,和不知哪裡找來的隱士。下到二十啷噹,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醫學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請來的客座教授更是數不勝數,講一些往日難能聽到的奇言怪論,巧而又巧的診治方法,甚至有一次,還請來個跳大神的江湖術士,講些遊走江湖的奇聞趣事。

  以余錦年的話說,倘若「術」有用,那即是安撫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撫人心以至於讓病家身心託付,亦是醫者的必修之課。「術」只是其形,術法之內,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他們自己體悟。

  一開始,因為醫學提舉司的醫政新改,群醫反對,怒況空前,罵他出身不正、敗壞醫門風氣,斥他譁眾取-寵-、小人得志,勒令門下族人不可投他醫門。若非有御醫司陳陽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余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更不說,尤青柏後來將他的侄兒塞進來、陳陽亦成了杏林苑的醫學教授,一下子給京中諸醫門做了表率。

  從此醫學不再只是高門貴族的養生湯,亦要做普濟百姓的救命丸。醫者,從凡凡人間中來,亦要回歸凡凡塵世中去,只要有人願意學,余錦年絕不藏一字一句的私,只望他們能記得,廣濟廣濟——廣博慈行,厚德濟世。

  這些年來,提舉司和廣濟醫局漸漸步入了正軌,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帶著杏林苑對世間的美好祈願,帶著「廣濟眾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蘇亭,終校試驗時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績,此後至今也無人超越,之後蘇亭在廣濟醫局坐了兩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醫學教授。

  八年彈指一揮間,有時候余錦年會突然想起來往事,當年在信安縣時略帶倦容的二娘、膽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義的清歡,還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痴一片的蘇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經不甚清晰,唯獨在夢中才能短暫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標緻,蘇亭也開始了行醫之路,小海棠也是個能說會跑最愛黏著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歡早幾年就如願嫁給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過得平平安安。還看到二娘撫著清歡大起來的肚子,溫聲細語地哄她還未出世的小寶寶,也看到白海棠依舊是一副繾綣溫柔的神色,哼著舊曲,坐在廊下縫補蘇亭磨破的袖角。

  余錦年一下子醒來,睜開眼,曲聲消散,眼帘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擺,繡小枝的秀竹,隨著搖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頭看了看,看到一張很少出現在夢裡的臉龐。

  「阿鴻。」他叫一聲。

  很少出現在夢裡,是因為日日出現在眼前,他無需以夢相思。

  「醒了?」季鴻從冰鑒旁取來茶盞,柔聲地說,「怎麼只睡了不到一炷香時辰,可是太悶熱了?下頭才做好的冰鎮酸梅漿,起來解解渴罷。」

  余錦年端著涼盞咕咚咕咚幾口把酸梅漿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記起來,睡下之前穗穗說你來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麼事呀?」

  「不是什麼大事。」季鴻不徐不緩地道,「想乞余提舉幾日假。」

  余錦年:「啊,怎麼了嗎?」

  季鴻道:「回信安縣看看罷。石星與我寫信,說信安變化很大,處處車馬粼粼、房屋幢幢,姜小少爺的春風得意樓也開了分家,就毗鄰我們的一碗麵館,說是要與你爭爭風頭呢。說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麵館買了去。」

  「一碗麵館燒都燒乾淨了,殘垣斷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麼悽慘模樣,如何他還能和我爭風頭,莫不是吃醋吃昏了——」余錦年下了床榻,要換身乾淨舒爽的衣裳,說到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麼,忙轉頭去看季鴻,「等一下!你,你不會是……你把一碗麵館重新……」

  季鴻抿唇輕笑,薄薄紙扇搖出了萬種風-情。

  -

  十日後,金幽汀門前停了一輛寬敞舒軟的馬車,從外看只是廂轎大了些,並無什麼奇特,在內卻其實別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許會說不規矩、不體統,可對季鴻來說,余錦年就是規矩體統,長途跋涉之下,只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無所謂的事情。

  余錦年依舊寸步不離地提著他的藥箱,手邊抱了幾本未完成的書稿,垂著腦袋沉著腿走出來,想是昨夜又為了寫書而熬夜了。

  他決定得突然,提舉司和廣濟醫局都還沒回過神來,他就把逐項事務安排妥當,竟是瀟瀟灑灑一出門,當甩手掌柜去了。照他的詭辯,這提舉司和廣濟醫局說到底都是天下人的,總不能離了他就不轉了,要照著規程,該如何辦就如何辦才是。

  末了搖搖頭嘆一聲:「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大夫罷了。」

  諸人:「……」

  穗穗追出來送,清歡也挺著大肚子,被段明扶著非也要來。余錦年把藥箱書冊放到馬車上,回頭擺擺手,叫他們都快回去,只是去江南閒度幾日,又不是上戰場,哪裡需要這般隆重了。

  清歡心想,這些年余錦年忙碌夠了,也該歇歇,可又說不出口,他們都知道這位從江南一路風風雨雨過來的小神醫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醫道。這不是他一個人能辦成的事,或許一代人、幾代人、几几代人,都難能辦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個結果,但他願意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驅。

  余錦年上了車,馬夫收了腳凳,他撩開帘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剛來金幽汀的時候,也是這樣,在門外,仰頭看上面金燦燦的金幽汀的字匾,心裡疑問,這就是家了嗎?

  如今這個疑問成了篤定的答案——是啊!

  馬夫勒了勒韁繩,正待揮鞭,穗穗突然跑上來,喚了一聲「小年哥哥」!

  余錦年回頭看她,高興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著他沉默片刻,才拗著性子說:「你,你替我多吃些家鄉的好吃的,幫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也買回來。總之,總之……不用著急回來。」

  余錦年笑著,半晌應一聲:「好呀。」

  馬車轆轆,穗穗站在台階上,遠遠地使勁擺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見京城的城門了,余錦年才轉回身子,坐在那兒發呆。季鴻問了他兩句,他皺著眉頭,不情不願地說:「你當我近鄉情怯罷!」

  季鴻忍俊不禁:「這才剛出了京城,你就近鄉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縣門口,你該當如何,難不成要躲到我懷裡來嗎?」

  余錦年盯他一眼。

  原本以為,信安縣的一切都已被付之一炬了,那回去與不回去也就沒有什麼分別,可現在他一想到季鴻可能是把一碗麵館重建了,雖然明知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原原本本的麵館,可他心裡還是忍不住期待——那畢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呀!是他與二娘相持相伴,又與季鴻相遇相知的起點。

  是他第一個能稱得上是個小家的地方。

  ……

  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當馬車駛入信安縣西城門,駛進長街,看到兩側店鋪林立、人頭涌動,繁華喧鬧之景真是今非昔比。余錦年一時竟有些認不出來了,他像是到了一座新城池那般,撩開車簾四處張望,曾經的燒餅鋪、炙肉坊和胭脂店,有些沒了,有些反而開得更大。

  天黑透,馬夫長吁一聲,軲轆漸漸停住。

  余錦年看著車窗外的小鋪,檐下兩盞紅紅的小燈籠,墨色的門板上貼著已經曬褪了色的福字,門扇微微敞開一條縫隙,好像隨時都會有人走出來,吆喝一碗麵、或者一籠新出屜的點心。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鬧市之間,仿佛它原本就在這兒的,從沒有什麼改變——余錦年忽然有些哽咽之感。

  季鴻牽著他下了車,在半開的門板上敲了敲。

  一個中年人匆匆出來,冒出頭來將他們上下打量一番,不好意思道:「抱歉了二位客官,這鋪子不開張,我只是給這家看門子的……」

  余錦年看到其中的桌椅板凳,一樣的陳設,只是新了些;牆上依然掛著他慣用的用來記菜名的小木牌,只是牌上是空的,沒有字;通往後院的窄門上懸著顏色溫柔的隔簾,被穿堂的暖風吹得翩翩飛揚,露出後院牆角下幾盆青綠的盆栽。

  中年人看他忽然眼中水亮,嚇了一跳,忙道:「這這,公子啊,我們真不開張,再說我也真不會做菜。您這要是餓得急,隔壁便是新開的春風得意樓的糕點鋪子,您去哪兒坐坐?」

  季鴻拿出地契房契:「不忙。他就是這家的東家。」

  原先的地契房契早被一把大火燒沒了,如今的是季鴻早在官府另備下的。

  「啊?」中年人接過地契看了半天,又嚇了一跳,「哎,哎,還真是!東家哎!您這好些年也不回來一趟,我還只怕您不記得了哪!」

  季鴻給了他一袋銀果子:「這陣子不必來看門了。若是又要看了,再去叫你。」

  「哎,行!」中年人拿了賞錢,既沒敢多看,也沒敢多問,回頭簡略收拾了鋪蓋卷就背著回家去了。這些銀錢足夠給家裡的媳婦孩子們都置辦幾身過冬的厚衣裳。

  余錦年默默地走進去,挨個兒地摸過桌椅板凳,在前堂里轉了兩圈,又穿過隔簾往後去,牆邊的蔦蘿松燒沒了,被季鴻新換上了一簇小薔薇,一樣的鬱鬱蔥蔥,枝葉間冒出粉粉紅紅的花蕾,嬌艷欲滴。只有小井還是原來那口井,邊際上燒出了一塊黑印。

  季鴻跟在他身後走,看他把每個屋子都轉了一遍,最後才慢慢踱到他們兩個的臥房。

  原來床是這樣的小,當初他們兩個是如何在這樣一張窄窄的床榻上共眠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余錦年自己都不是很記得清屋裡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究竟是什麼樣的擺設,季鴻卻能記得這麼清楚,分毫不差。

  也許對季鴻來說,這裡也同樣對他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余錦年坐在床上,閉上眼,好像又能回想起當年,季鴻因為怕黑而在夜裡欲蓋彌彰地搭著他腰的樣子了。

  他一下笑出來。

  「笑什麼?」季鴻問。

  余錦年睜開眼,展開雙臂摟住季鴻的腰身,將側臉貼在他的身前,聽到遙遠的從胸腔傳來的呼吸聲,似沉沉的海滔,拍打在他的心上。靜靜地抱了一會兒,他慢慢收緊手臂,若有似無地嘀咕道:「想要……」

  季鴻低頭:「想要什麼?」

  余錦年掐他的後腰,氣他怎麼一路上貼著耳朵咬個不斷,到了地兒反而突然當了純潔聖子起來。他埋下頭,拿牙齒咬開了他腰側的襟帶,爾後仰著頭粼粼地望著他:「我想要。」

  季鴻一下子明白,狐疑道:「你……行嗎?剛下車,不累?」

  「你讓我再累一些。」余錦年拽他,「我現在激動得睡不著,你、你進來,我們說說話。」

  季鴻托著他,刻意問他「往哪進」。良久,熄了燈,遮下幔帳,又聽見窸窸窣窣一番動靜,季鴻低聲笑了起來,將他腕子抓在手裡,張開的五指繃緊了,那原本把脈的手,如今把著季鴻的命脈。

  夜深,一聲極致歡愉,季鴻俯首吻他:「進來了,你想說什麼話?」

  余錦年霧眼迷濛地看他,喉嚨里的每一下都在緊縮,他在黑暗裡摸尋季鴻的唇,與他靠近,與他依偎,與他在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同樣能像現在這樣,相擁相吻。

  他動了動喉舌,與季鴻唇齒糾-纏之間碾出了三個字。

  三個字被季鴻全力咬碎,凌亂潰破地吞吃進男人的腹中,此生都因之饗足。

  ……

  翌日。

  信安縣人驀地發現,那間經年緊閉的小麵館,突然之間——開張了。

  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前,笑著彎彎的眼睛:「來碗雜醬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