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喜宴
余錦年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是翌日,他這短時間整日待在金幽汀里。主要是因為季鴻突然成了熾手可熱的香餑餑,三天兩頭的就有人來遞拜帖,余錦年應付得煩,索性閉門誰也不見。蘇亭一回來就累病了,戰場上忙起來時心裡的弦是擰著的,一待松下來,崩得一聲,容易掙斷。
趁這閒暇機會,他日夜顛倒地默寫了幾部醫籍,想儘可能地把自己能記得的知識都留在紙上。這些東西若能傳下去,傳開去,那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
如今都安穩了,他又開始轉腦筋。
官學盛行幾百年,人人夢想從官致仕,大夏貧苦子弟亦能讀書習文,魚躍龍門。緣何醫術就要高居象牙塔,父子相傳、師徒相授,不同流派之間相互詆毀傾軋,各家典籍秘而不傳。大夏女醫更是鳳毛麟角,謝夢仙著手成春,卻也逃不過被人視作三姑六婆,四處嫌趕,終還是隱居山村嫁人生子。而如信安縣鄒神醫那般,自恃有幾分醫術,就慕權貪財的諂媚之流,卻多如牛毛。
更不提民間偏方怪方殆人無窮,小小的腹瀉感冒亦能死人,一旦發生疫病,數口之家幾能絕戶。若是有人能告訴百姓最基本的醫學常識,教他們最容易的防病知識——那滁南城一開始就不會病死那麼多人,季鴻那時也不會藥糧絕盡,無力救治,只能封城待死。
……如果能辦醫學就好了。
夢裡發昏,想著該怎麼辦醫學,結果一腳踢在桌腳上痛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一回頭朝床上看去,被還是那套被,榻邊連個褶子都沒有,腳邊鋪了厚毯的箱子裡是睡得沉沉的白美人,天邊大亮,季鴻一-夜未歸。
余錦年理了理頭髮,在後腦勺上隨便抓出個馬尾,長長髮帶一頭繞在手上,一頭叼在嘴裡,仍然很不熟練地往頭髮上纏。小叮噹從牆頭上蹦下來,在他腿邊蹭,園子外熱鬧,不知是什麼日子,難不成又有軍隊凱旋?他踱到門口,見外頭人來人往,門房和小廝們擠成一溜往外張望。
他懶洋洋走上去,攘一攘門房的肩膀,問:「出什麼大事?」
魁梧的門房被嚇得一個激靈,轟一聲反手將門拍上,拿肩膀堵著門縫,擋住余錦年的視線。旁邊小廝要張嘴,被門房一巴掌拍在地上,兩人拉拉扯扯好半天,險些扭打起來。小廝瘦弱,但不是沒有力氣,憋急了一腳踢在門房大-腿根上,跳起來哭道:「你做什麼啊!」
門房揪他,捂他的嘴。
「幹什麼不讓說,那還等什麼時候說!」小廝急沖沖,眼睛瞪得剔圓,「等世子被剜成肉片送到小公子眼前的時候再說嗎?!」
余錦年蹙眉:「什麼肉片?說清楚!」
小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攔他的門房臉上撓出了四五個道道兒:「說是、說是我們家公子當庭抗旨,觸怒天子,今兒個就要被拉到武德門剮了……小公子,你再不去只怕連最後一眼都瞧不上了嗚……」
余錦年原地怔住,他手一抖,扎了半截的髮帶從指縫裡滑了出去。
滿城的人都趕著去看行刑,百姓們不知道要死的到底是哪個,京里達官貴族遍地跑,拿棗核一丟,同時丟中七八個也不稀奇。看行刑是百姓的大樂子,大夏奉的是仁政,除非是罪大惡極,凌遲刑難得一見。聽說這剮人,就跟屠戶廚子削肉片似的,但是人家更高明,一兩千刀下來,人還死不了,最後剔得只剩具骨頭架子,能瞧見裡頭砰砰活跳的心臟。
哎喲,那叫一個稀罕景。
余錦年一路往武德門狂奔,外衫沒穿,臉沒洗,灰頭土臉地開動兩隻腳。武德門離內城很遠,附近就是京城的南菜場,多得是平頭百姓,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不待見自家門口見血,自大夏立朝以來,刑場越遷越遠,但觀刑的百姓卻越來越多。
石星聞訊差點被門房幾個氣死,一眨眼追出來,余錦年早沒了影。
余錦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什麼也不敢想,趕到武德門時,圍觀百姓已經涌得里三層外三層,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人群叫嚷吵鬧,開了鍋似的鼎沸。他用力往裡擠,踩了不知道誰的腳,被罵了幾聲,余錦年仿若未聞,一門心思地要擠到最前頭去,人都不肯讓,他扯著嗓子急急喊一聲:「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他是我男人,讓我看一眼!」
這才有人鬆了松腳,回頭用一種詭異的目光審視他。
余錦年顧不上,手忙腳亂地擠進去,撲到刑台底下,扒著柵欄往裡看。受刑的是個男人,瘦,高,皮也白,鼻青臉腫地看著他,可是年紀對不上,頭髮花了,眼珠也只是烏黑渾濁的一團——不是季鴻!
劊子手揮了揮剜肉的小刀,視線朝他下三路打探,臉上譏笑道:「怎麼,小子,這老太監是你男人?你當真?」人群同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余錦年一口氣卸乾淨,癱坐在地上,兩腿瞬間沒了力氣。有人擠進來扶他的胳膊,把他往高處提曳,他半靠在對方身上,語無倫次地抓對方的袖子,嘀咕道:「不是他……」
石星無奈地扛著他的肩膀,把他往人群外頭帶:「自然不是。世子好端端的呢,只是有些事耽擱在宮裡了。這個是犯了罪的奸宦,怎麼以訛傳訛就說是世子了……小公子跑得這般快,都來不及讓人解釋。」
余錦年高興,又嘀咕一遍:「不是他。」
「不是不是。」石星順著寬他的心,「咱先回家。」
金幽汀的馬車隨後來到,停在武德門下,余錦年痴痴地被石星塞上了車,呆雞似的發愣,這是還驚惶著。馬車慢悠悠地走,不敢顛著他,進了武德門,又過尚安街,兩旁店鋪如雲,到一家水酒鋪子前,石星下去買了一葫蘆酒釀梅湯,幾個糕米糰子,給車上的人解神。
付了錢一回頭,就見余錦年直著眼往車外鑽,落地腿一抽筋,徑直滾下來。石星嚇得一個激靈,一個箭步衝過去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看他原地轉了幾個圈,抬腿就往前走。
石星一手牽馬一手拽他:「這是要去哪?」
「去宮門。」余錦年喃喃道,「他不是在宮裡嗎,我等他……等他一塊回家。」
「那也得先上車啊,這樣走著去,何時能走到?」
余錦年又往前走了百十來步,突然一個發愣停下來,似乎才想明白這事,又立刻扭頭往車上鑽:「對對對,沒錯,坐車好。快快石星,去宮門!」
石星哭笑不得。
前日自家世子上朝前把事情都提前吩咐好了,最關鍵的就是要先照顧好余小神醫,石星都記得,一件兒不敢忘。可余錦年執意要去宮門口,石星攔也攔不住,更怕不讓他去他自己瞎琢磨,再魔怔咯……雖然這會兒就已經很魔怔了。遠遠的,馬車停在能望得見宮門的地方,余錦年扒著窗口往外看,禁-衛森嚴,宮牆巍峨。
上朝的官員進了又出,余錦年也不說回去的事,石星寸步不敢離。一整日,他看著車上的少年盯著宮門看了一整日,看得整個人都呆呆的。其間段明來送了趟衣裳和點心,他麻木地在嘴裡嚼著,不說話,也不動彈。
唉,石星嘆了口氣,這造的又是什麼孽。
下朝人流散盡,余錦年拉長了脖子,還是沒看到季鴻走出來。武德門外剮的不是季鴻,可滿大街都在傳他抗旨不遵,總不能是空穴來風。百官中有認出金幽汀馬車的,也都避著走,先前是如何熱絡要與金幽汀修好,如今見了余錦年跟見了瘟神似的。
余錦年又不傻,心裡禁不住沉甸甸地往下墜——季鴻可能,真的抗旨了。
家裡來人想勸他回去,連蘇亭也托著病體來找,只是余錦年發拗,說什麼也不肯走,非要親眼看到季鴻從宮裡出來。好在他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等著,石星擺擺手,不勸了,陪他一起等。宮牆下的陰影似張嘴的巨獸,從恢弘高牆壓下來,一寸寸蠶食天光,周遭一層一層黯淡,余錦年垂頭靠在車壁上,眼皮打架,衣紋漸漸湮滅在濃郁的夜色里。
石星點了一盞小燈,掛在車前,暖暖的好歹是個光亮。他嘴裡叼著根草莖,心裡盤算,若是月盤划過樹梢,世子還不出來的話,他就一巴掌把余錦年敲暈,捆也要捆回去。
「呸!」石星吐了口草滓,望著月輪一弧一弧地掛上枝頭,他捲起袖子,吸一口氣,正要下手。
沉沉一聲,宮牆下的側門開了!余錦年聽見動靜猛地醒過來,扭頭去看。鴉羽似的墨色里遙遙地冒出一點光,那光越來越亮,近了宮門,變成一雙提著宮燈的小太監,邁著細細的碎步在前頭引路。禁-衛叉戟詢問,交接宮令玉牌,仔細盤看,宮旁側門這才洞開,讓出道來。
一身緋紅公服從夜墨中現出來,修長,挺拔,澄澈乾淨,如露如松。
連枝跟至宮門停下腳步,朝季鴻行禮:「就送季大人到這兒了,夜色濃重,大人路上小心。」他從福生手裡接過一提燈籠,奉到季鴻手上,「自古是君無戲言。大人此次出了宮門,明日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可就再悔不得了。大人再想想?」
「我之所求,唯此而已。」季鴻面上帶笑,「無憾。」
連枝拱了拱手,無意間轉頭朝宮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愣。他倏忽笑道:「看來季大人回府的路亮堂了。」
借著粼粼的宮燈,季鴻稍稍眯眼去看,也不禁訝異,一襲奶白色的小衫從遠遠的那邊踱來,走兩步頓一頓,又忽然邁開步子小跑,到了跟前猛地一腳扎住,緊張地上下張看,也不吱聲兒。
胳膊在,腿也在,什麼都不缺,余錦年抓起他的袖子,手翻進去掀他的袖口。幾個小太監圍著、禁-衛看著,他也不怕,把季鴻兩隻袖都擼了,沒找見暗傷。他鬆口氣,眼睛一沉,視線隨之就模糊了。季鴻心憐又心疼,想抬手摸摸少年的臉,可余錦年知道丟人,不肯仰起頭來,就瞪著眼睛假裝瞧季鴻胸-前官服上的繡紋。
「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啊,雞……」
連枝輕輕笑了一聲,張羅著看熱鬧的小太監們回宮,聽見季鴻溫柔耐心地說話:「這是孔雀。」
「哦……」連枝他們都走了,余錦年才抽一抽鼻子,抬起眼來,貼在他身上,把臉埋在他掌心裡蹭。
守宮門的禁衛黑臉泛紅,牙花子發酸。
金幽汀的馬車軲轆轆地回了家,余錦年半道上就困過去了,枕著季鴻的肩不聲不響。石星小聲與他講武德門的事,講余錦年是怎麼跑到刑場的,又是怎麼直愣愣的非要來宮外等候,末了,石星唉一聲:「是嚇怕了。」
進了聽月居,季鴻將他放在床上,轉身要去打水,一直沉穩睡著的余錦年突然驚醒,大叫一聲「阿鴻」,一下把他抓住,喘著氣驚慌失措地亂看,是做噩夢了。季鴻立即回來,坐在床邊上抱著他,拍一拍後背:「不怕,沒事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事了。」
余錦年慢慢醒過來,清素的帳淡雅的香,是在自己家裡,沒有什麼凌遲的肉片,更沒有濺血的宮牆。他後怕良久,才慢慢放鬆下來,手腳並用地往季鴻懷裡糾纏,半晌才問:「你到底背著我幹什麼?」
季鴻吻著他的額頭,笑笑:「從今以後,我跟你姓了。」
「啊?」余錦年發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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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六部抄發,郎朗的二十四匹巨大紅箱敲開了金幽汀的大門。
余錦年睡得朦朦朧朧爬起開門,赫赫然被滿目紅綢驚醒了,連枝言笑晏晏地捧著一道軟蠶黃絹,金軸兩端銀繡巨-龍怒濤翻飛,十幾個年輕小太監霍霍地跑進來推開大門,一個個面帶喜色。
連枝彎腰,禮數足到:「小余大人大喜,季大人大喜!」
余錦年:「……」
季鴻丰神俊朗地走出來,不慌不忙,不驚不亂,遣派園子裡的小廝給小太監們拿賞錢。
想當日,擬旨的代筆郎中連夜聽差,儀禮司通宵達旦,相關司部旰食宵衣腳不沾地。男子和男子結親的禮到底該怎麼辦?不知道!隨便罷!去他娘的季叔鸞!欽天監一邊暗罵季鴻給他們找事,一邊還是要兢兢業業地推算吉時,然後上報給擬旨郎中。
年輕郎中焦頭爛額,寫壞了七八張御絹,連內監在外頭等催,他搦著筆,一天一-夜才擠出個「奉」字。
郎中讀了二十年聖賢書,過五關斬六將。天賦英才,考上功名,為天子擬旨代筆,耀祖光宗。可千兒八百年也沒有哪個聖人教人寫這樣的婚書,有道是古往今來,男婚女嫁,陰陽調和,二氣交感,萬物乃生。季大人這是、這是悖陰陽,逆天道!代筆郎中思想守固,邊寫邊哭,連枝提心弔膽,怕他淚蛋子掉在聖旨上。
年輕郎中迂是迂了點兒,好在哭倒氣也沒耽誤施展文采。
耀目的聖旨抖開,書,良緣永結,白首成約。
又幾個小太監齊刷刷進來,其中一個捧著套嶄新官衣,墨綠色的大擺,繡五品白鷳,恭恭敬敬地奉到面前。另兩個一邊一個抬著兩副大匾,一篆「妙手丹心」,一刻「寓醫於食」。余錦年腦子裡一團漿糊,眼花繚亂,不知道該幹什麼,也不知道正在幹什麼,遲遲沒接。
連枝忍不住掩嘴笑,佯嘆一聲:「看來我們小余大人沒聽懂聖旨上的意思,咱瞧著,是高興傻了。」
小太監彎腰對著余錦年笑,溫聲細語地解釋:「小余大人,可不止給您賜婚,陛下感念您平疫有功,聽御醫司也對您交口稱讚,還封您做醫學提舉哪!以後宮外常設廣濟提舉司,授受醫學,提校良醫。為百姓立命,擇濟眾生。小余大人的一身醫術,可不能就此埋沒了呀!」
「余提舉,還不起來謝恩吶!」
官辦廣濟醫學!余錦年瞪大眼睛,差點跳起來。
連枝合攏聖旨,遞到余錦年手上,斂了斂笑意:「這是季大人在英乾殿上跪來的,小余大人好好珍惜。」
「……」
小太監們最愛跟著大宦出宮宣旨,尤其是升遷、恩賞、賜婚的喜事,都爭先恐後地搶著來,一般官兒家裡受了旨也高興,會留他們吃口水酒果子,還發賞錢。這位小余大人可是了不得,一口氣三大喜事全占了,還是大太監親來宣旨,是真真兒的體面。
這下賞錢若是少了,他們可不依的!
一群人高高興興地被請到園子裡,清歡喜不自禁,張羅著小廝婢子們把酥酪-乳-果甜豆子都端出來,新做的軟香糕、合-歡餅、美人酥,滿滿當當在花廳里擺了一桌子,飲子是冰雪櫻桃釀,酸酸甜甜的開胃醒脾。金幽汀的糕點和別處不一樣,格外香甜,小太監們年紀小,都才十二三歲,是天生喜歡熱鬧的時候,又難得出宮,拿起糕點就停不下嘴。連枝半真半假地呵了兩聲,到底饒他們在園子裡頑半個時辰。
金幽汀連枝都來過好多趟了,熟,於是自己挑了個僻靜的地兒呆著,遠遠的看到荷花池子旁邊,季鴻擁著小神醫溫和地哄,余小神醫柔-軟地垂著頸子,像是哭了。
天子賜婚,原是要將昭華公主指給他,季鴻不肯鬆口,英乾殿外跪了一宿,還不知悔改。好容易貴妃勸得天子退步,允他納個男妾進來,季大人當場就翻了臉。季大人啊……是什麼都替余小神醫想到了,一點苦都不再讓他吃,連賜婚也不肯退讓,不要小轎,不要欲遮還休,不要因循守舊的夫妻舊禮,要他們兩個堂堂正正都行男子的禮,誰也不屈就誰,一輩子像尋常夫妻那般相守相成。
季鴻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他一個。他反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跟受了欺負似的。
這是恃寵而「嬌」呀!
連枝望著,臉上漫起笑意,心裡卻忍不住憧憬羨慕。
一隻雪白漂亮的貓兒舔了舔自己的手,安慰他。連枝低頭看看,把它抱起來逗弄,發現它好像快生了。
「羨慕?」
身後突然響起個沉甸甸的聲音,連枝瞬間驚起身,貓兒也跟著眼疾腳快跳遠了,還沒轉頭找到人在哪裡,連枝腰肢就被人牢牢握住,整個人被拽到一張結實寬闊的胸膛前。這人放肆地摟著他,靠著廊柱低笑,小檀香的氣味直往鼻子裡鑽。連枝推了他一下,下意識往花廳那邊瞧,閔霽把他攬回來:「怕什麼。」
連枝躲開了,低聲說:「你怎麼在這?讓人看見,對你不好……」
閔雪飛與他糾-纏:「我自己都沒說好不好,你做什麼要替我覺得不好。」
他們兩個拉扯不清楚,花廳裡頭已經有人看過來了,連枝五臟六腑往外跳,生怕被人瞧見他和閔霽有什麼。他和余錦年不一樣,余小神醫是正人君子,對社稷是有功的,而他只是個會搬弄是非的內宦罷了,誰見了都會覺得閔雪飛和他攪和在一起是自甘墮-落。
閔雪飛不鬆手,勃勃地道:「叔鸞跪過的英乾殿你見了沒有?他能跪,我也能跪,我——」
「閔霽!」連枝壓低聲音,氣沖沖地看著他,氣他這樣不負責任,氣他把自己的前途當水花一樣亂打,「你和季大人不一樣!他拋家舍業,什麼都可以不要,為了余小神醫御前爭辯,連降三級,留誓此生不繼子嗣、不傳公爵,這才換來這一切,你行嗎,你們閔家行嗎?」
閔雪飛的眼神一黯。
「能得你如此,我已經是把下輩子的福氣都花光了,我知足了。」連枝垂著眼梢,不敢看他,一看就會心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不希望閔霽做到季鴻那樣絕,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他希望閔霽永遠做那顆熠熠生輝的明珠,光風霽月,前途無量。
連枝把袖子從閔雪飛手裡往外拽:「你能長壽百年,前程錦繡,我不管在哪裡都高興,永遠替你高興。你能一輩子幸福安康,我死也瞑目。你、你……」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難受得要命,一狠心:「你要是實在捨不得我,就把我當暗娼、當粉頭,當什麼都行!你張口,我都是願意給你的,可你要真敢跪英乾殿,我就直接吊死!」
他說完急急地要走,閔霽一伸手,將他猛地拽回來,扣在廊柱上不管不顧地咬住他的嘴。連枝撞得一懵,嘴裡舌頭亂攪。不遠處人來人往的,他在這兒就敢這樣干!連枝怕得要命,卻不敢驚動,只紅著眼睛瞪閔霽。
閔雪飛在他嘴裡磋磨夠了,退了退揪住他的衣襟,沒捨得打,只能壓著一股氣:「什麼叫暗娼,什麼叫粉頭!你這麼狠的心,覺得我就一定會放棄?我告訴你連雲生,當年我應你一諾,答應帶你出宮,我沒能實現。如今我再諾你一次,這件事千辛萬難我也一定辦到。就算不舍官,不棄業,我也一樣能把你弄出來!」
他錯了錯牙,冒出戰場上那股血氣來,震得連枝心底發麻:「你要非願意當連千歲,我也一樣能權傾朝野,總能夠得上你。總之朝里朝外我們倆這輩子也撕扯不開了,我也不怕別人說我閹黨。」
「連枝,你別忘了,最一開始,是你先來招惹我的!當日馬車上,你若不偷我一口,我怎會被你勾得神魂顛倒。如今你想就這樣抽身而退?——做夢!」
連枝一口堵住他的嘴,驚惶地看著他,胸口鼓鼓亂蹦。
「你瘋了!這話大逆不道!」他四下看了看,「你為了、為了個太監,何必……」
閔雪飛偷偷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繾綣地道:「不是太監,是我心上人。」
……
連枝最後是逃走的,帶著一班還沒玩夠意猶未盡的小的們,三步並作兩步地離開了金幽汀。閔雪飛站在門口,看他驚慌失措,頭也不回,走路同手同腳,竟也覺得有趣。
回了宮,司宮台上又是一堆文書檔案,各宮調動頻繁,他們這就歇不住。福生抱著一沓名冊,是準備從宮外新采進來的太監,記著各人的生平年月,哪裡人祖輩做什麼,會什麼手藝,都一一記錄。他挑了幾十個好苗子,拿來給連枝過過目,看他有沒有幾個心儀的,想留在身邊伺候。
以前是福生伺候連枝,如今他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混了個肥差,只怕以後不能時時地跟在連枝身邊了,就想給他選幾個貼心的留用。
連枝擺弄著筆桿,不知道在想什麼,燈油都快把火苗給湮了。福生過去換了一隻蠟燭,正往上蓋燈罩,連枝忽然沖他說:「你以後去昭陽宮,跟在貴妃身邊,伺候五皇子。」
福生猛直起身:「大監?」
「以後跟著五皇子,就和我這斷了,萬事先聽貴妃的,日後五皇子大了,就聽五皇子的。別生二心,事事要為五皇子謀劃考慮。將來五皇子是有大前途的,你自小跟著他,他也會念你的好,把你當貼心人。他有出息,你就有出息,也一樣能坐司宮台,當大監。總好過從我這枝兒上去了,反倒天子不信你,處處轄制你。」
連枝一口氣吩咐了,又轉身從衣箱裡掏出個秘藏的匣子:「我不知道還能護你多久,你不比我會算計,萬一我不在了,你曾經跟過我,肯定處處艱難。匣子裡是我這些年攢的身家,不多,你留著傍身罷。」
可是,可五皇子還只是個吃奶的娃娃啊!
福生撲通一聲跪下:「大監,您、您這是要去哪?」
連枝看著燭火發愣,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可是那個人說了,會接他出宮,無論說一千次一萬次,他總是會信他的,不是嗎?
「心上人……」
閔霽的聲音不停地在腦海里徘徊,怎麼揮也揮不去。怕思念,已思念,換我心,為你心。連枝低下頭,沉沉地喚一聲:「雪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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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欽天監選的好日子,宜嫁娶。
余錦年被人從床上揪起來,還沒醒透,三兩個婆子就嘰嘰喳喳大嗓門叫嚷,這個往他臉上抹手巾,那個往他頭上插梳子,實在弄不動了,拍著大腿嚷一聲:「哎喲,小祖宗喲!再不起來,可就誤了吉時了!」
臉上被人當桌子抹了一遍,余錦年才猛然清醒——今天大婚!
婆子們看他方才還死氣沉沉,以為他是不願意嫁,也對,男子和男子哪有結親的,定是被人逼迫了。正發心底里可憐他,誰想到他忽然間就自己笑得前仰後合,婆子們被嚇了一跳,以為他是發了什麼病。
前頭都已經布置好了,金幽汀從來沒這麼喜慶過,到處都掛著綾羅紅綃,連白美人也被好事的丫頭扎了個火紅的蝴蝶結,妖妖艷艷地在園子裡行走。季鴻被連降三-級,卻能辦這般盛大的婚事,儘管結親結的是個男人,旁人也照樣趨之若鶩地來巴結,還沒到點兒,大門前已經停滿了各府的車馬,病癒的蘇亭帶著人在門口記禮金。
一般都是小廝抱著東西來登記,他忙得顧不得抬頭,便隨口問:「請問哪家?」
香霧陣陣,一個女娘張口:「白河齊家。」
蘇亭不記得給什麼白河齊家下過帖子,更不記得白河還有個齊家,他抬起頭看了看來人,倏地站起來,驚訝道:「你、你是——」
又一個嬌嬌俏俏的小夫人提著裙擺上來,親密地挽住她,頑皮地朝蘇亭笑了笑:「讓不讓進呀,小蘇公子?」一個家丁抱個哭泣的孩子過來,齊家夫人接過來攬在懷裡,輕輕地拍了拍後背,孩子瞬間就安靜下來,趴在母親肩頭呼呼大睡。齊家小夫人也逗逗孩子的臉。
蘇亭激動一聲:「這是……」
「叫齊晗。」齊夫人道,「我們打白河過來辦貨,進了城才聽說余小神醫大婚,也沒來得及置辦像樣的賀禮,小蘇公子萬勿見怪。實在是久未得見,想著今日遇上了,也該為當年的事親自登門拜謝才是。」
齊小夫人讚嘆:「小蘇公子如今也好風光呀!以後小蘇公子娶親的時候,遣人去白河芳菲閣,新娘子用的胭脂水粉,我們定然做得比京里的還好哩!可惜,想來小神醫是用不上了。」
此時清歡出來巡看,見幾人在門前杵著,後頭早排起了大隊,忙跑出來問蘇亭怎麼回事。見了齊家大小夫人,清歡臉上表情直如方才蘇亭一般,張著嘴傻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又聽她們提起芳菲閣,恍然一拍手,驚喜道:「早就聽說西邊白河新開了間芳菲閣,店裡的齊娘子會調一手好胭脂,就連京里的夫人小姐們都喜歡得緊,卻無奈齊娘子神秘,她們連真人臉兒都瞧不上。原來,竟是二位夫人的手筆?」
齊小夫人笑得開心,從袖子裡掏出個小瓷瓶:「姐姐閨中就好調弄胭脂水粉,以前的閨閣好友沒有不說好的。既然清歡你喜歡,就送你一支呀!這顏色是姐姐的新作,店裡都沒有呢!」
女娘們聊起胭脂水粉,總是樂趣無窮,蘇亭沒插上話,齊家兩位夫人就被清歡引著進去了,給挑了個安靜秀麗的小亭吃茶品酒。同桌的姑娘小姐們一聽說這就是白河來的齊娘子,紛紛兩眼放光,直拉著不讓她走了。齊娘子也曾是閨中貴女,如今家道中落,沒了丈夫,卻能誰也不靠,不畏流言蜚語,自立門戶經起商來,清歡每每想起都覺得佩服。
這廂齊娘子被纏著給京中小姐們說胭脂,那廂大門前,又來了冤家。
姜家馬車還是一樣的掛金綴銀,俗不可耐,姜小少爺也還是一樣的作風紈絝,行事瀟灑。遠道而來,也不說寒暄,上來就拍給蘇亭一對玉如意:「老熟人,別客氣!」說著一對杏仁眼睛就心不在焉地望進園子深處,遠遠的看到個人,眼睛一亮,雞崽子似的飛了進去。
校書郎嚴容也來了,攜著夫人,送一雙鴛鴦擺件。
大皇子燕思寧帶著連枝隨後而至,代貴妃娘娘送賀禮,皇族貴氣,滿堂生采。
閔家二位公子更是一早就來了,是絕不會跟金幽汀客氣的。
到最後,門前的人漸漸稀了,該來的都來得差不多。蘇亭慢吞吞收拾著紙筆帳冊,讓幫忙的小廝們不用候著,都進去熱熱鬧鬧吃水酒。他搬著最後一張小桌,正要走,忽然台階下顫顫巍巍走來個老頭兒,布衣麻鞋打補丁,攬著個竹籃,仰頭看了看金幽汀的大匾,才戰戰兢兢地走上來。
富戶們辦酒,圖的就是個喜慶熱鬧,遇上了來討賞蹭吃喝的,若不是實在無賴,一般也都會隨手賞幾個錢。蘇亭忙放下桌子,從袖裡摸出幾枚銅板:「老人家,今日這家辦喜酒,你也跟著沾沾喜氣。」
老人家急急忙忙擺手,把臂間挎著的籃子往蘇亭懷裡塞:「我聽說是余小神醫成親,就來看看……先前我家生了大疫,得虧了余小神醫救治,分文未取,我們一家老小這才活下來。我、我們家新養了雞鴨,得幾個蛋,都新鮮!你們拿著吃,好吃!」
蘇亭為難:「這……」
說話間又來幾個,都說是蒙了小神醫的大恩,還有之前軍中士兵的親人,感謝小余大夫在戰場上沒拋下他們,斷胳膊斷腿的也都背回去救治。他們提著雞鴨,拽著魚簍,甚至有扛著大蔥大蒜來的,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掛著泥綴著水,又新鮮又寒酸。實在是什麼都拿不出手的,就來朝著大門遠遠地磕個頭。
蘇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把桌子擺正,重新掏出紙筆,研了墨,一一地為這些算不上賀禮的「賀禮」登記造冊。
余錦年不知道門外的事,他被一群丫頭們調-戲簇擁著出了房門——織金衣,白玉冠,紅羅衫,也是英氣逼人。
六月和風款款,草綠如茵,燕兒拍打著小翅,在高高的樹梢上盤旋,啄一指蔥綠獻白雲青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余錦年,在邁出聽月居的時候,忽然生出了一絲侷促。走向正廳的路上,他恍惚記起當初在信安縣燕子後巷,他在桂樹底下遇見季鴻,那時候的季鴻啊,清冷,孤高,目下無塵,是個無論怎麼看,都和他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後來到底是怎麼,一步一步地走到現在的?
余錦年有些想不起來了,好像過了很多年那樣,春夏秋冬慢慢地拉長,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發生。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恍然一回頭,屋檐下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家,有溫暖燈燭,裊裊煙火,平平常常地等待新的一天到來。
廊下花影浮動,余錦年垂下視線,看到花廊盡頭,一襲紅衣,絕代風華。
前頭喊道——
爾今締約,相守永隨。
季鴻溫煦地喚了一聲:「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