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紅糖肚臍餅

  這都多遠的事兒了,余錦年支支吾吾地看著幔頂。

  他從沒想過會經歷這麼多的事,更沒想過會相熟這麼多的人。

  初至信安縣時,他對自己最大的期許就是開一家樣整的醫館,收兩個好學的徒弟,好好地行醫治病。尤其是一開始,嘴上不著四六,話說了就說了,沒放在心上,想著有一天總是會和季鴻再也不見的,真真假假也就沒那麼多顧忌。

  ——壓根沒想到會與這個人有這般深的羈絆。

  白美人被季鴻擼得舒服,眯著眼小聲地呼嚕著,余錦年偏頭,貓兒心有靈犀地睜開眼盯著他。一雙碧瞳生似季鴻的眼睛,清澈,冷漠,洞悉人心。都說貓咪是幽冥的使者,能穿過陰陽之間的迷霧,看透模糊不清的真相。

  此時白美人看的究竟是哪一個余錦年?

  余錦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了,更不知道季鴻聽了他的遭遇是會質疑,還是會……恐懼?

  正沉思,白美人忽然炸毛一叫,氣急敗壞地蹬著他的胸脯跳下了床,余錦年扭頭一看,季鴻愣愣地看著手背上三條血痕,細細的貓爪印子正斷斷續續地往外滲出血珠。他要隨手一抹,余錦年一個翻身起來,飛快地拽過來看了看,滿臉擔心:「疼不疼?」

  季鴻游移視線,落在少年臉上:「這些小東西真難侍弄。」

  「你指甲有些長,許是撓疼它了。貓兒就是這樣,不愛被人管束,我行我素的。」余錦年取來自己醫箱,拿出蒸餾過的濃酒,用鑷子夾一隻棉團,蘸著酒輕輕地消毒季鴻的傷口,他跪在腳榻上,捧著季鴻的手吹了吹,「還好抓得不深,只是破了點皮,不必上藥,不過這兩日別碰生水。」

  米粒似的血珠微微地滲出,酒順著傷口煞進皮肉里,季鴻輕輕地皺了下眉頭。

  「我撓疼你了嗎?」季鴻問,「我到底該怎麼對你?」

  早春的風清凌凌,順著白美人撥劃開的窗縫潛進來,捲起余錦年的袖角。幔帳一鼓,季鴻滿肩烏髮被夜風撩起,床頭的燈花顫顫巍巍地抖了抖,艱難地維持住了那朵搖搖欲墜的光亮。季鴻回過神來,指尖在對方掌心若有似無地撓了一下,又輕輕抽出:「一點小傷,不折騰了。睡罷。」

  余錦年一把抓住,扔了沾血的棉團,再換一隻新棉團。窗外貓咪喵喵叫,小叮噹蹲在步廊下的坐凳媚子上,一下一下地舔著白美人的毛,一絲不苟,余錦年也一下一下地擦淨季鴻的傷口。

  「你信借屍還魂嗎?」

  帳落下來,輕紗將兩人視線隔絕,只有交握的手還傳遞著彼此的溫度。季鴻一時啞然,他伸手要去撩簾,幔布卻被人從外面攥住,季鴻獨自坐在蒙蒙昏黃的榻內,聽到少年的聲音柔柔地傳來。

  余錦年低著頭,仿若自言自語:「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卻活過來,從亂葬崗上一步一步地走回人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死的那個人,還是活著的那個。又或者,我們兩個其實都死了的,這些不過是我的一枕黃粱。」他抬頭去看帳內季鴻的影子,又問一次,「你信嗎?」

  季鴻心裡一揪。

  余錦年鬆開幔簾,像鬆開了心裡一個秘密,他剪了薄薄一小段白紗覆住季鴻的傷口:「可總是要活下去的呀!還有好多願望沒有實現,好多計劃沒有完成,人間風物,萬丈紅塵,我還沒一一欣賞過。我見過很多將死之人,我知道活著有多不容易,也知道死只是瞬息頃刻的事……可即便是大夢一場,我也想活下去。」

  幔帳向兩邊打開,消毒的酒氣散了,留下淡淡的辛香。季鴻頃身過去,少年臉上乾淨溫暖,他將余錦年的臉捧過來,含著他軟而乾燥的嘴唇侍弄,他只手繞到錦年背後,捋了捋少年被風篩冷的肩胛。

  季鴻寧願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用借屍還魂這種藉口騙自己。可也只有這樣玄乎其玄的緣由,才對得上他那離奇豐富的學識,和小小年紀就通透安穩的性子,所以他其實……死過一次。

  季鴻曾經無限地接近過死,但一次被二哥拉了回來,一次又被余錦年拉了回來。

  死是什麼滋味?

  余錦年垂著眼睛,順從地被引上了床榻,跨坐在男人身上,被他一口咬在頸間,要被他吃了似的用力。

  舌下的血管突突地跳,鮮活滾燙,勃勃有力,季鴻沿著那一小簇生機一路吻上去,至余錦年唇角停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少年微張的下唇,用狹長的眉眼打量:「你叫什麼?」

  余錦年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卻覺得自己從未掌握過主動權,他甚至一下子沒明白季鴻在說什麼,眼神茫然地看了看他。

  季鴻手指深入他腰間,視線卻凝在他的瞳里:「原本的姓名,你自己的。」

  余錦年吞下一口顫-抖:「也、也是余錦年……」看季鴻神色狐疑,低下頭蹭他的臉頰,剖白似的小聲呢喃,「沒有騙你,沒有什麼可騙你的了,真的是因緣巧合。年年有餘——」

  「錦繡華年,我知道。」季鴻張開嘴,放他的舌進來,放心地捋順少年的脊背,他吞下余錦年的惶恐和急切,也吞下自己咄咄將出的不安。季鴻知道自己生來沒有悲天憫人的天賦,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照顧好這個同樣「不愛被人管束,永遠我行我素」的少年郎。

  但現在他只覺得釋然:「這就夠了,至少這麼久以來……我沒有喚錯所愛之人的名字。」

  余錦年輕輕喚了聲「阿鴻」。

  「你,」季鴻知道自己不該問,但他確實很想知道,他想知道有關少年的一切,「是怎麼,怎麼……」

  「怎麼死的?」余錦年替他說出來。只是短短兩年,上一世的事情就好像是已過去了很久,久到得病時的痛苦一時之間竟有些想不起,人到底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病死的。」他呼了口氣,搖頭笑了笑,感慨道,「先人說得不錯,醫者難自醫。命這種事,再是不信也不行啊。」

  季鴻驚訝,病死,這個聽起來和他毫無干連的詞。

  余錦年說:「還好,習慣了。」

  季鴻明白了,不再張嘴,只用力將他攬住。

  良久,他鬆一口氣:「這枕黃粱,我總歸是要和你一起夢的,夢一輩子也不醒。至於你是屍,是人,是貓妖狐怪,亦或者千年狸精,都不重要。」幔帳里的溫度緩緩上升,溫言軟語游繞耳廓,「即便你是什麼飲血吞肉的妖魔,我這身皮肉也給你果腹,只怕你嫌我寡淡。」

  余錦年緊緊繃著脊背:「那你說話歸說話……手拿出來!」

  窸窣一陣,季鴻兩手扶在他的腰側,支起上身來,附耳輕聲:「好,那你自己來。」

  余錦年拽他的手腕,試圖離遠點,急匆匆道:「可是明天,明天還要上朝。」

  「無妨。」季鴻不疾不徐,將他箍回來,「告假便是,我左右是體弱多病的名聲,長途跋涉回京,心力不支也是有的,不差再歇一月半月。」

  余錦年:「……」

  侍貓的小僮深夜提著燈籠,在偌大的金幽汀里游-走,小聲地喚著「白大人」,急得團團轉。白大人就是那隻碧瞳白貓,小的們只知它品種珍貴,又不知它究竟是誰家的種,究竟叫什麼名兒,就白大人、白大人地叫,叫得多了,白貓咪偶爾也能給幾分薄面,應一聲。

  自從這貓兒跟著小叮噹回來,就自己大搖大擺地把金幽汀轉了一遍,還挑中了一間空房當窩,小廝們問過府上的清歡掌事,回頭就把那間房掛了幾層厚絨簾,做成了暖和的貓兒房。手巧的丫頭們縫了些毛球和布老鼠,房樑上掛了幾隻大鈴鐺做玩具。所幸白主子賞臉,對新家很是滿意,每晚都會自己回來睡覺。

  小僮今兒個睡了半宿才發現白大人沒回來,怕貓生地不熟走沒了,特地拎著燈籠出來找。

  走到聽月居,幾聲嬰兒啼哭似的叫聲自院牆裡傳出,他聽出是白大人的細貓叫,急急轉進去看——哎呀!天地老爺喲,小叮噹那色膽包天的小傢伙,竟騎在白大人身上!那麼一隻漂亮順滑的小白貓,被小叮噹壓在身下蹭得一身亂毛,似頭炸毛的小獅子。

  他知道貓兒交-配的時候不能亂扯,不然要挨咬挨抓的,就遠遠的守在亭廊盡頭,等兩個辦好事好抱回窩裡去。

  打了個不知多久的盹兒,他嚯地醒來,手裡燈籠已經半滅不滅的了,再一回頭,那兩隻搗亂的貓正靠在廊柱底下互相舔毛。他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把白大人抱起來,白大人困眯著眼睛,舒舒服服地團他臂彎里睡覺。小叮噹很有眼色地順著小僮的手臂跳上去,蹲在他肩頭,歪頭望著白大人打呼嚕。

  正待要走,又一聲嬌嬌的貓叫,小僮托著兩隻貓咪疑惑地四處找了找,也沒瞧見,只好揣著一團疑惑往回走:咦,難道院裡還有別的貓?他揉幾下小叮噹的頭,你難道還誆騙了別的貓兒回來?

  小叮噹一仰小臉,朝著臥房的方向哼哧一聲。

  燭花啪啪爆開,蠟淚油似的一汩一汩流下燈台,衣被陣陣地響,季鴻壓低聲音:「寡淡不寡淡,嗯?」

  寡淡不寡淡,你說寡淡不寡淡?!余錦年氣得咬他的肩膀。

  春天就該**地下些雨,破曉時碎碎地潤過園子,太陽一出,又是一日好天氣。

  早上一群小廝們又手忙腳亂地追貓,一黃一白掀了天,小叮噹又不知道哪裡惹了白大人,被白大人緊追著咬,兩隻才睡醒,就把花圃里才整好的苗芽兒踩得七零八落。穗穗提著裙擺,披頭散髮地追白大人,她很喜歡白大人軟綿綿的小身子,和那雙寶石般的碧藍眼睛。

  小姑娘皮起來,和哥兒們一樣狗嫌貓厭,清歡越來越管不住她,一手拿髮帶一手拎斗篷,她腿腳不好,跑不快,只能急得在後頭喊:「穗穗……穗穗!」

  余錦年很久沒聽過這樣鬧騰的聲音了,不是金鑼號鼓,更不是嘶喊哀嚎,只是尋尋常常的吵鬧,臨邊園牆外的商販吆喝,和小廝丫頭們聚在一起討論家長里短的嘰嘰喳喳,是煙火氣。

  他沉在幔簾內醒不過來,夢裡上下顛簸,季鴻追著他問,好吃不好吃,寡淡不寡淡?要不要再來幾口?

  余錦年一個激靈嚇醒過來。

  腰酸,腿也酸,他哎喲一聲,掛著一對黑眼圈仰頭又倒下去。翻身想揉揉自己的老腰,一股異樣忽然發自腹下,難以名狀,他臉上又青又紅,瞪開眼四處找了找——沒看到禍首,倒是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清馨解穢,直入肺腑,是佛寺里常燃的香藥。

  季鴻不信佛道,何故一大早就在房間裡熏佛香?

  他抱著枕頭想往腰後墊一墊,一抓開,枕下藏好幾隻黃符角包。

  「……」余錦年驚了一驚,怎麼回事,夏京的佛寺淪陷了嗎,都搶起道家生意,兼賣符紙了?他與那符角面面相覷,一人推開房門踱了進來,腳步輕而齊整,余錦年一下就能認出來。

  季鴻捧著一沓衣服,見他醒了,撩開幔簾提他起來,銅盆里擺了濕手巾,水裡不知道添了什麼東西,搞得手巾也是香噴噴的一條,給他抹乾淨臉,就拿起衣裳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自顧自地說:「昨夜派人去請了閔相府上的鐘道長,道長神機妙算,也道你是前世積了福報,命不該絕,閻王殿不敢收,只得放你回來自謀生路。只是這肉身到底不是你的,只怕魂魄不安。」

  「道長還親寫了定魂咒,連夜叫下頭人縫在你衣領袖口內,安神符也要常常佩在身上。佛香也是自京外大佛寺里請的,受過供奉,鎮魂守魄是最好的,熏一熏沒什麼壞處。」

  他低頭檢查檢查余錦年,懊悔道:「以後我定多給你一些,精氣充旺,自然也能長命百歲的。」

  余錦年仰頭看他,眉毛擰成一團:「什麼東西多給我?」

  「精血。」季鴻一張嘴,端得是光風霽月,恬靜安然,哄人也哄得充滿耐心,「男子精血最是補益。錦年,聽話。」

  余錦年眯著眼睛,聽他講了一刻鐘邪門歪理,表情漸漸失控,他隨手抓起枕頭朝季鴻擲去,又氣又笑:「這就是你日完不給我洗澡的理由?!」

  好端端一個不崇佛不信道的季大人,如今搞起這一套神神鬼鬼的東西來,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封建迷信害人不淺!

  余錦年氣到頭冒青煙。

  造謠一張嘴,闢謠累斷腿。

  余錦年被閔家供奉的鐘道長判言魂魄不安,季鴻就當真按著他定了個把月的魂,也不知這人是真為著定魂,還是以權謀私欺負人。幸虧道長沒說要齋戒,至少他還有酒肉可品。

  季鴻瘋狂尋求各種安魂術法,那麼聰明睿智的一個人,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騙了好幾次,他飲酒則成了最無關緊要的。夜裡睡得淺了,醒來第一件事定是翻身過來摸一摸他臉上的溫度,生怕他哪天離魂而去。

  余錦年不是沒心沒肺,只是不讓他折騰這一次,他心裡驚惶,不如讓他自己安了自己的心。早知道是這樣,余錦年就不告訴他這事了,平白惹一身慌亂。

  京中三餘樓早先平疫的時候有所損耗,要修葺一番,不忙著重開。余錦年無所事事,遂帶著一眾小廝四處淘買京中好酒,吃醉了反正也有季鴻任勞任怨,親上門來領他回去睡覺,且不說他吃醉以後,還肯乖乖巧巧聽季鴻的話。

  想是他這一醉,醉出了名,頗有些酒肆專程來邀他來品鑑美酒,只為一睹季家公子的英拔神朗。金幽汀上一時間報信者不斷,大有十年前季家二哥醉臥柳堤的風采。

  不巧的是那日深居簡出的鐘道長偶然上街買墨,見余錦年小小年紀,青天白日就流連酒坊,縱飲無度,當即痛心疾首,登門告他小狀,大斥季鴻「助紂為虐」「溺愛不明」,又在他定魂大業上添了「戒酒三月」一項。

  翌日,整個金幽汀上下,滴酒不見,連廚下做飯的黃酒都被沒收了。

  做小伏低也不好使,道長說三個月,就一定要是三個月,某人硬起心腸來六親不認。余錦年想找事,可沒能找起來,一見著季鴻溫和的眉眼就失了底氣。

  色令智昏。

  南邊驛報裹挾著南方十三郡的肅殺之氣,雪花似的席捲向京城,朝中開始清查,天子一怒,英乾殿前見了血光。金幽汀里卻依舊歲月靜好,季鴻請病告假,一邊照顧余錦年,一邊耐心等他遲來的公道。

  四月末,京城桃花怒盛,金幽汀綠意滔滔,遍地粉金,余錦年披著月白斗篷,兜帽遮住碎發,坐在花廳里,仰頭看頭頂那一輪半昏半朦的太陽。季鴻在背後抄經文,旁邊擺著新出爐的金錢餅。

  小餅烙得金黃,是暖暖地發了面,裹了紅糖糖漿做成餅,中間凹一指圓心,也澆上兩滴紅糖。出了鍋香酥焦脆,中心一點紅漿,似銅錢芯也似圓圓肚臍,也叫紅糖肚臍餅。

  清歡在院子裡溜小海棠,小娃娃好吃又好動,還不會走,被清歡抱著四處亂看,櫻桃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盯著披著兜帽的余錦年,一張嘴,咯咯笑道:「嗒!嗒!」

  小孩子學牙,分不清叫的是糖還是爹,余錦年跳下花闌,掰了一小塊肚臍餅給她舔,摸一摸小海棠絨絨的腦袋:「你阿爹在南邊濟蒼生吶!」

  小海棠呀、呀地叫。

  「嵐陽大捷!」門外一聲喊。

  余錦年抬頭。

  「嵐陽大捷!」段明快馬回府,風塵僕僕地跑進來。嵐陽驛報迴轉京中,傳報驛者背著金紅色的夏字軍旗,一路開進京門,赤紅大旗獵獵掃過最繁華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萬的人都聽見了,看見了。

  嵐陽大捷,越州的北大門洞開,燕昶一軍再逃無可逃。

  都不必等天子發詔,百姓先迫不及待爭相傳頌。不過半日,嵐陽大捷的喜事已傳遍大街小巷。

  金幽汀地偏,闔府閉門養生,竟至下午才聽到消息。

  段明難掩高興,話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嵐陽大捷,討逆軍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閔將軍也來信,大軍會駐紮在京南斛谷,押解隊伍直接送至宗獄,公子若有話問,便逢那時。」

  閔雪飛的信卷著南方戰場的硝煙,慢慢在季鴻手上展開——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終於破開重重迷霧,來到他的面前。

  余錦年仿佛聽到咔噠一聲,枷鎖打開的聲音,厚重烏黑的鎖鏈一層層從他身上剝脫。朦雲散開,金光刺開萬丈霧靄,衝破了季鴻肩頭經年的寒霜,余錦年終於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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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是傍晚,宗獄外緋色霞光暈滿天際,整個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燒一般,錯綜的影在腳底拉長,交織成濃墨重彩的一團。

  一牆之隔,宗獄的狹長石門似一張黑漆漆的鴉口,一個個石階探進去,吞噬著天光。這裡押過的皇親國戚、高官貴臣不可勝數。余錦年站在門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若非討逆軍一舉把燕昶拉下馬,如今在這大獄的,只怕是季鴻了。

  獄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來,領他們進去。

  獄道很深,不見底似的,隔一段有一隻火盆突兀地燒著,濕腐的氣味從腳底漫開,牆角掛著褐綠的苔蘚。火苗把周遭牆壁舔黑,牆上龐大的火影如地獄裡搖曳的鬼魅。

  近處牢房關押的不知是什麼人,也不知關了多久,都沒了形狀,見他們進來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還在更深處,一絲光也不見的地方。

  天子密詔,褫奪封號,終身幽閉。此後,輝榮一時的越地一字王,將在這裡了此餘生。

  季鴻筆直地向深處走,濃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腳上,颯颯的,他半邊臉浸在黑暗裡,光影在頰旁明明滅滅。余錦年跟了兩步,隨後慢慢地停了下來,只用目光追著男人的背影,看他漸漸沉入一片陰翳。

  余錦年只負責追隨,前方的路還是要季鴻自己了結。

  獄典打量著面前這個少年,一身與宗獄格格不入的清雋秀氣,安安靜靜的,春風似的照拂著身邊咫尺寸地。過後很久,獄典才隱約明白,他身上這股溫柔和緩的氣息,是「生」,而宗獄代表了「死」。

  獄典揣測他是季鴻的親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獄道一頭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灑亮亮照到太陽的地方。經過一間牢房,余錦年腰側刀鈴一晃,叮鈴鈴,清脆悅耳。牢內頹喪萬端的犯人突然抬起頭,發瘋了似的衝上來,撲倒在柵欄上。

  「哐!」獄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臉上,「滾回去!」

  余錦年偏頭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龐。被兜頭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著他,眼睛裡充滿奇異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錦年頓了頓,狐疑道:「……周鳳?」

  兩行灰淚沿著他髒污不堪的頭臉淌下來,周鳳顫巍巍地退了退,撲通一聲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錦年這才發現,他似乎一隻膝蓋壞了,腿也變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傷瘡,因為環境惡劣,還化了膿。獄典不會管他,他終究是要死的。

  這就是燕昶的周大將軍,燕昶最體己的心腹人,被赫連直一箭射中膝蓋,打下了馬。

  獄典譏諷道:「他摔下馬,被倉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斷了腿。呸,活該!」

  余錦年愕然。

  「小神醫!」周鳳拖著一隻殘腳,一頭戕在地上,隔著柵欄去抓余錦年的衣角,「求求您了,周鳳求求您!您給我家主子看看罷,給他止止疼……他每日每夜都在疼,他太疼了啊!」

  余錦年下意識退了一步。

  「小神醫,小神醫!」周鳳抓不住他,只能不要命地以頭搶地,血順著額頭流下來,淚一樣掛在臉上,「怎麼都行,您把我千刀萬剮,您要我這條命,把我剜骨剖心,怎麼都行……」

  周鳳伏在地上,不要臉面地求饒,只要余錦年肯過去看一眼:「他被余旭騙著吃了神藥,戒不掉,如今肩上腫得紅紫高大,肩骨都變了形,止不了疼,吃什麼藥都不管用了。那是日日夜夜,鑽心剜骨的疼啊!」

  只有求余錦年,只能求他了。大夏天子能容下王弟殘喘,卻絕不會容許周鳳這麼一個逆賊俘將活過今年秋天,可自己死則死了,燕昶怎麼辦?

  他知道余錦年最是心軟,連敵人瀕死眼前也會照救不誤,仲陵戰後,江南一地都說他是藥王僮子,重諾謹言,救苦救難。只要求得動余錦年,他總會偶爾想起,來看一看燕昶吧!

  藥王僮子啊,可是那時候,越地那麼遠,余錦年卻救不到。但凡當時周鳳有一點點的辦法,有一點點的辦法:「我也不會給他吃烏膏……」

  然而越州需要燕昶,越地軍也需要他,他不能不保持清醒,更不能因為區區肩痛失了大業啊!越州濱海,來往番船絡繹不絕,西邊迢迢而來的烏膏據說是珍藥,儘管數量稀少,也不是弄不到,番僧說它是止痛神藥。

  周鳳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只能死馬當活馬。

  余錦年抄著手,震驚他給燕昶吃了烏膏,那的確是止痛神藥,可也是奪命毒花,開在冥府的罌粟,好端端的人一旦沾染上,這輩子都完了。

  「何苦飲鴆止渴。」

  余錦年轉身,跟著獄典繼續往值班房走,橘紅的焰火映得人面目猙獰。即便是藥王菩薩座下僮子,再慈軟的一個人,也都有心冷的一日。

  周鳳磕破了頭,一下一下撞在木柵欄上,血流如注。他朝著余錦年的方向,目眥盡裂,聲嘶力竭:「求你看看他,一年一次就好,只是看看他,他就還有辦法活下去!小神醫,余錦年!他一個人孤零零,你讓他這輩子怎麼熬?讓他這輩子怎麼熬啊?!」

  余錦年停下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鍋煮世人,誰不如此?你們當年高高在上,煎熬季鴻的時候,可曾替他想過,他日後該怎麼熬?如今你問我,燕昶怎麼熬。」

  「周鳳,能熬就熬。」

  周鳳一下子坍塌下來——那是他的神,他的王哪!他卻救不了。周鳳跪伏在地上,抖擻著肩頭,神色崩潰,悽愴嗚咽。

  隨著他窸窣的幾聲抽噎,宗獄裡其他人也零零散散地也哭起來,多得是關了數十年的,少年時進來,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年歲幾何。抽泣聲越滾越大,在陰森的獄道里此起彼伏,鬼哭一般瘮人。獄典重重地錘打柵欄,也無濟於事,只要有一個人還在哭,總會勾得其他人思及自己,一塊悽慘。

  季鴻一步一步,踱到唯一那個靜默無言的牢房面前,隔著厚重的木柵欄,他望著那個掛在牆上垂首不語的人,瘦得可怕。倒不是獄典刻意為難他,只是天子不叫他死,底下人萬沒有敢讓他咽氣的,自盡也不行。這位也算得上梟雄,南征北戰,身上裹著一層以敵血鑄就的功勞。

  他為大夏平過天下。

  可又能如何,如今下場也不過是這樣。獄裡見的人多了,哪個身上沒有幾樁值得被人稱道的功勞,這個無外乎是比其他人血脈尊貴了一些,說到底,卻也只是階下囚罷了。可都淪落到這種境地,押下牢車,轉進宗獄的那天,他還一腳踢死了一個獄卒,搶了劍,險些自戕。

  獄典怕他自盡,只能吩咐把他掛起來,先磋磨幾日煞煞精神。他在這大獄的日子還長著,一開始精力旺盛是常用的,慢慢地時間久了,意志就會消沉的。他總會明白,大獄裡沒有皇親,沒有貴胄,何等輝煌的功勳在這裡,全都抵不上一握照到臉上的太陽和一口乾乾淨淨的水。

  獄道深處沒有光亮,良久,燕昶才覺察到外面站了人,他動了動手指,眸色混沌,半昏半醒,乾涸得爆皮的嘴唇翕動了好幾回,才遲鈍地吐出幾個字來:「周鳳……我好疼……」

  季鴻原本有千萬句質問,可站在他面前時,又覺得好像都不需要了。

  沉默片刻,他沉沉喚了一聲:「燕昶。」

  燕昶猛地一頓,爾後用力睜開眼,終於認出外面站著的是誰,他一瞬間清醒過來,激憤地掙動兩下,鐵索嘩啦啦地震動,冰涼地纏繞在他身上,腫脹變形的肩關節撕心裂肺地拉扯著他的骨骼筋脈。

  他怒氣滔天地瞪著牢外的人。

  雪山上,季延背著自己,在深沒小腿的雪層里一步步摸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季鴻甚至能回味到二哥滾燙鮮血的味道,腥咸,微微的有些甜。二哥用冰冷的雪,揉搓著自己同樣冰冷的手,季鴻能想起雙-腿雙手都凍得沒有知覺的滋味。那種鑽骨的冷疼,不比燕昶現在舒服。

  大夏的兩把利劍,去疾和無災,最後都在燕昶那裡——是不是說,在冰封萬里的關外雪山上,在二哥臨死前,燕昶曾見過他。然後冷漠地,看他死去。

  然而直到咽氣,二哥也沒有叱罵過燕昶一句。因為那是燕昶自己的抉擇,季延以生命為代價,尊重了他。

  兩把同出一爐的劍,兩個形影不離的人,到結局,一死一傷。陰翳蒙在季鴻的臉上,他忽然發現自己沒什麼可問的了,燕昶實在是比自己可憐。被留在冰天雪地里的,豈止季延一個人。

  二人相視無言,季鴻轉身,望著長長的獄道,盡頭是一點橘紅的光團。

  臨走前,他問燕昶:「後不後悔。」

  季鴻慢慢地走向那團橘色的光暈,光團愈耀愈清晰,那是捧著燈的余錦年,站在獄道的拐角處等自己。光影朦朧柔和,靜靜地籠罩著少年清瘦的身形。前後的火盆懨懨然將熄,唯有他那一朵安寧明亮,默默照亮季鴻腳下的石板。

  不管去多遠,走多深,沿著這朵光亮,總能找回來。

  「季鴻,季鴻!」

  背後燕昶忽然癲狂大叫,頂著劇痛掙扯鎖鏈,那一團微弱的燈火漫不到他的牢房,他嫉妒得發狂。他嘶咬著季鴻的背影,似垂死掙扎的猛獸:「你憑什麼!憑什麼季延選你,他也選你——」

  憑什麼季延處處與他作對,寧願守著個奶小子死,也不肯與他共謀大業;又憑什麼余錦年寧願為著個病秧子不離不棄,都不願同他享榮華富貴?

  倘若他有季延相助,有餘錦年相守,又怎會淪落到這種境地?!燕昶一聲又一聲地喘,胸腔疼得發緊,猛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沫來:「為什麼啊……」

  到底哪裡不對?!

  一個又一個的獄卒慌亂趕去,與逆行的季鴻擦肩而過。

  季鴻終於走到那朵光亮跟前,恍然回過神來,低頭看他。

  余錦年抱著燈,微微地彎著眼睛,溫柔笑了笑:「回家吧?」

  「嗯。」季鴻應一聲,握住他的手。

  風乍然一暖。粉雪席捲,夏京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