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雪春餅

  橋頭堡被攻破,做先鋒部隊的征北軍長驅直入,直逼仲陵城下,赫連直殺紅了眼,高頭大馬兩側繫著一串頭顱,縱馳而去,一路上只余殘肢斷臂。這群逆賊比關外的北氐夷子好打多了,北氐夷子尚且知道英雄死國,而橋頭堡的這些人,一旦沒了將領,就只是一群無頭蒼蠅。

  過了橋頭堡,再無阻擋,千軍萬馬一路殺去,直到了崇天門外。赫連直一槍挑了個逆賊將領,又從腰間抽-出北氐一戰里繳獲的彎刀,割下敵將頭顱,提著頭髮拴在馬後。

  季鴻驅馬而來,副將衛鶴跟在他身側,手臂上的傷口又崩開了,他心裡想著,這下回去又要挨小余大夫的罵了,撕了截布簡單地綁了綁,一抬頭,見到赫連直胯-下的馬匹已經被染得猩紅,血淋淋的直往下滴,不由道:「赫連將軍,我們這兒不興割頭記功。」

  赫連直正高高興興地看著他馬背上的一串「戰功」,數到四五六七個,聞言一愣:「那割什麼?」

  衛鶴:「……什麼也不割。」

  赫連直看他們幾個的馬背上,確實空蕩蕩一個頭都沒有。

  季鴻補充道:「赫連將軍的戰功,我們都有目共睹,不會作假的。」

  閔雪飛過來看了一眼,眼見赫連直有些失落,忙讚嘆道:「征北軍真豪傑,赫連將軍真豪傑!將軍的這些頭顱也不白割,屆時懸掛城門上,昭示天下。」

  赫連直可惜地看了看自己收集來的頭顱。

  前頭大部隊已殺到崇天門下,幾十個壯兵推著巨大的攻城槌車軲轆轆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先鋒已搭起了雲梯,城牆上一如當時宋騁守城那般,熱油滾水往下招待,可見他們也到了缺彈少箭的地步。崇天門的外城牆上已經血跡斑斑,日久的已泛了黑,再難知曉當初宋騁是殞在哪塊磚上。

  閔雪飛想,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宋府官的屍首,聽說宋家的老老少少都被屠光,他至少該替他家人斂了宋騁的屍首,再上報朝廷予以厚葬,也不枉他一片拳拳為國之心。

  幾人抬頭望向崇天門,各有所思。唯獨季鴻回頭去看後面,輜重部隊和善後的民兵都在後頭,再往後則是不必上戰場的臨時醫營。軍中向來是輕傷不下火線,有時雙方你來我往攻守數天,只要還能動、能拿得起刀槍,都是由醫營簡單包紮一下就繼續戰鬥廝殺。

  閔雪飛瞧見他頻頻回首,伸手拍拍他的肩:「別看了,好著呢!」

  季鴻狠狠瞪了他一眼,驅馬而走。

  「……」閔雪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忙追上去,季鴻卻一拽韁繩,躲開了。他沒再自討無趣,於是騎馬到一把力氣沒處使的赫連將軍身邊,笑道:「赫連將軍,你們征北軍力氣足,勞煩叫幾個英雄好漢,朝城牆上喊個話。」

  雖然喊了也未必有人搭理,但該有的過場還是要齊全的。他們討逆軍是正義之師,不能跟這謀逆的越軍一樣逢人就殺,若能不戰而勝,那自然是好,也免去好些死傷。赫連直一拍胸脯,包在自己身上,當即傳來自己營里中氣最足的幾個副官,輪番地對著城門喊。

  「——上面的人聽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造反只是越王一人所為,諸君皆是大夏天子的子民,我們同你們一樣,都是父母生養,天子念爾等都是為人所欺,受逆王所迫,故只要爾等繳槍投降,則爾等之過錯,天子既往不咎!」

  士兵舉槍同喊:「打開城門!繳械受降!」

  ……

  「打開城門!繳械受降!」

  遠遠地,傳來城外震天的喊聲,攻城槌砰砰地捶打著崇天門城門,每一聲都像是地府的陰兵要衝破陽關。余旭捧著個巴掌大的匣子,奔走在仲陵內城街巷裡,匣子的木隙里有血水流出,沾到他金絲繡的花緞上,頸上圍著的毛領被呵出的熱氣熏得軟趴趴。

  城要破了,他興奮,莫名的興奮。

  仲陵城破不破關他屁事,他還巴望著燕昶趕緊去死。還有他那個堂兄余錦年,不是喜歡給人瞧病嗎,不是自詡神醫下凡、妙手回春嗎?好呀,那就把他切脈的手指、問診的舌頭、聽聲的耳朵和看病的眼珠都割了!看看他還能不能「妙手回春」!

  他那堂兄,最是一副假仁假義模樣,還有那個酈國公世子,滿口道德,也是個偽君子!他們不是都愛管閒事嗎,這仲陵大牢里多得是朝廷走狗,拉到城牆上擺一溜,給他們瞧瞧,若是他們不從,就徑直推下去!看他們是真道德還是假仁慈。

  那些子酸文臭儒,滿嘴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卻也不見各個兒都在牢里自盡,可見什麼事君以忠,都是掛在嘴上說說的玩意兒,還不是都巴巴地指望著一個無名無籍的小郎中能以身殉國,救他們於水火?

  他那醫者仁心好堂兄的眼耳指舌換這些酸儒,也是絕配了。

  余旭邊跑邊笑:「都去死,都去死罷!」

  轉出巷口,一隊士兵匆匆跑過,余旭下意識躲了一下,突然一人停了下來,驚奇道:「是你?你受傷了?」他慢下幾步落了隊,拽過余旭的手左右看了看,把他拉進巷子深處,小聲道,「你怎麼在這?你快走罷,要打仗了!」

  余旭抬頭,覺得他有些眼熟,又低頭看了看握在自己腕子上的粗糙大手。

  那人彎腰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和他腰間的銘牌,一併硬塞到他手裡,匆匆地說:「拿著這個防身,快走罷,去南城門。南邊正鬧流民動-亂,你混著說不定能擠出城。記得往南跑,別回頭。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去鄒南縣找一戶榕樹底下的人家,他們會收留你幾日。」

  余旭突然想起來了,是那日給他削梨吃的傻子兵,好像叫元貴。他愣了愣,握著匕首怔怔然問:「你……這個不是你娶媳婦用的嗎,你把這個給我,你怎麼辦?」

  元貴揮了揮手,說笑似的:「嗨!還娶什麼,我這樣一窮二白,估計也沒人願意嫁到我家。」他說著說著又笑一下,嘴角生硬地扯一扯,「算了,也沒個什麼功績,就不回去了。」

  不是不回去了,這一去,怕是就回不去了。

  那晚的帳子裡烏鴉鴉的,余旭都沒怎麼看清元貴到底長什麼樣,如今仔細瞧了,原來是這樣高大硬朗的一個男人,臉上同他一樣,有道疤,應該是打仗時落下的。他極樸素,身上連件厚實的盔甲都沒有,只是在普通軍衣外罩了件硬硬的不知是麻還是什麼的外罩。

  余旭微微抬頭看著他:「你要去哪?去……做什麼?」

  元貴道:「去打仗唄,守城門!我如今也算是先鋒軍了!」

  余旭回頭望,轟隆隆的聲響不斷地傳來,慘叫和炮聲此起彼伏,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仲陵城的上空飄著沙塵硝煙,加重了原本就陰沉的天色,風冷得毫無道理,黏在身上的血被篩得冰涼硬挺。

  先鋒?你不過是個送死的呆子!

  余旭霍然跳起來,反手一把扯住元貴:「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講!」

  「什麼話?你說。」元貴好大的個子,也被他拽得一步三踉蹌,他不知道急什麼,直拽著自己往偏僻處走。崇天門越來越遠,可叫喊聲卻像是縈繞在耳邊,他也有些出神,想到鄒南縣自己上了年紀的雙親,想到那個待嫁的妹妹。他以前還有過一個弟弟,可惜在他從軍後沒多久就病死了,他都沒能回家去瞧最後一眼。

  此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回家去看看了,若是這次戰死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一點撫恤給妹妹添點嫁妝?

  回過神來,竟是在一間破落無人的院子裡。

  余旭把他拽到漏了半邊的房內,突然扒他的衣裳。元貴嚇了一大跳,連退好幾步問他做什麼。比力氣余旭鐵定是比不過元貴的,他急得要命,脫口而出:「不要去崇天門!!」

  元貴怔了片刻。

  「別去。」余旭也不知道自己急什麼,元貴去不去關他什麼事,死不死又關他什麼事。兩軍的將領都被他耍得團團轉,燕昶被整得不成人樣,余錦年不知慘死了沒有,季鴻更是氣得頭髮沖天,他卻關心一介無名小卒死不死。

  也許是為了那隻梨子罷。

  「你是不是傻,去了就回不來了!」

  元貴理理被他揪亂的衣服,抬手在矮他一頭的余旭腦袋上胡亂抓了一把,像當年未從軍時,在家裡揉弟妹的頭髮一樣。他囫圇地鬆了口氣,說道:「當兵的,哪有不去打仗的。」

  余旭:「這世道這麼亂,少你一個誰能知道?」

  元貴搖搖頭:「我心裡知道。」

  余旭愣著,他實在是不明白元貴到底執著什麼,替燕昶賣命?燕昶對他有什麼天大的恩情嗎?讓他明知是去送死,也還要高高興興地去。他恨燕昶,也恨季鴻,他不會給任何人賣命。命是自己的啊,為什麼要白白送給別人?為什麼分明能活著,卻要上趕著當冤死的大頭鬼。

  他看著元貴正氣凜然地朝外走,好像真的不怕死一樣,他剛走出門檻,余旭臉色一變,抄起手邊快要散架的舊椅子,舉起來衝著他的後頸一棍子砸下去!

  嘩啦——!

  椅子碎得四分五裂,元貴後腦也頃刻流下血來。他不可思議地回頭,茫然地看著余旭的身影從一個變成一雙,又變成三個、四個,然後漸漸模糊朦朧,最後沉沉地墜入黑暗。

  余旭彎著腰,拖麻袋似的將他拖進內間,撕爛了他身上代表越地軍的軍衣,好容易從破爛的床底下翻出一條積灰的麻繩,要把他結結實實反綁在桌腿上。元貴又沉又結實,余錦年咬著牙才能拖動他,他一邊綁一邊兀自呢喃:「我知道他們怎麼說我,狼心狗肺,恩將仇報,沒臉沒皮的下賤貨……我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他們那些虛偽的卻來說我的不是!」

  元貴昏睡中因疼痛哼了幾聲,余旭仔細看了看他,扯起衣袖隨手抹了一把他腦袋上的血:「你是個好人,我知道。」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想了半天,只囁囁一句「我也不是只會害人」……算了,反正說什么元貴也都聽不到。余旭起身要走,又回過頭來,脫了自己的厚罩衫披在他身上。

  「你就在這睡會罷,等你醒了,他們就打完了。你到時候大聲喊叫,定有人能聽見的。你這拿命豁來的寶貝,可不能隨隨便便就送人了。」余旭把匕首塞回他靴子裡,只拿走了他的命牌,「傻子!醒了以後可別再去犯傻,說自己是越軍了!」

  元貴垂著頭,沒有回應。

  余旭看了看,關上兩扇搖搖欲墜的門,走了。

  天陰欲雪,疾風冥冥。

  余旭抱著他那個裝了一堆破爛眼珠耳朵的木匣子,慢吞吞地走街串巷朝南城門走。幾個流民背著破舊的包袱從他身邊跑走,一回頭,瞧他捧著個精緻的木匣,穿著一身柔絲錦緞,以為裡頭裝著什麼金銀珠寶,幾人一合計,三三兩兩將他圍住,搶了那匣子便跑!

  跑出兩條街才敢停下來,幾人尋了個角落,趕緊打開匣子瞅一瞅——只聽「啊」的一聲尖叫,端匣子的人慌裡慌張扔了東西,跳出好大一步,血肉模糊的幾塊東西在他們腳邊滾來滾去,一隻餓極了的野狗不知從哪蹦出來,滿口叼了幾個就跑。

  眾人這才瞧清楚,這哪是什麼金銀財寶,竟是一堆手指頭!人的手指頭!

  余旭被搶,嘻嘻笑了兩聲,笑他們都是一群傻子,把什麼噁心玩意都當寶貝搶走。他跟著人流走到仲陵南市,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流民三五成群地朝南城門走,他正要也跟著擠混出去——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鐵蹄聲,和嗬嗬地驅趕百姓的吆喝!

  不是一匹兩匹的馬,也不是一隊兩隊,而是幾千兵馬齊齊往南城門涌動!打頭的是兩個騎兵,揮舞著奇長的馬鞭,但凡遇到不肯讓路的,馬鞭霍地笞一下,半條命就沒了,來不及閃躲的直接踐踏過去!馬蹄鐵踢在人身上,肋骨徑直踢斷,當場斷命。

  人們倉惶散開,原本擁擠的南城門頃刻間散出一條通道。

  城門洞開,泱泱大軍轟轟而去,混雜在眾兵將之間的,竟然還有一架不怎麼起眼的馬車,一個威武的年輕將軍始終徘徊在馬車左右,許是那車裡坐著什麼重要的人物。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前兩月才入主仲陵的十二王。百姓們自然是無法體會,堂堂的封地王,已經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為什麼還要自尋死路,謀逆犯上。

  為什麼要謀逆?當然是貪呀!余旭躲在層層人群之後,臉上用地灰抹了幾把,遠遠望著燕昶的馬車逃出仲陵,旁邊那個騎馬護駕的自然是他那個寸步不離的忠心侍衛,如今已經是「周總司」了。這聲勢浩大的「南夏」,結果也就活了幾個月罷了,可真逗。

  余旭心裡快意:燕老王八,你的氣數也終於到頭啦!你瞧瞧,你逼我看的那些醫書,也不白看哪!

  浩浩蕩蕩軍隊開過去,流民正要跟著混出城去,誰知才擠到城門下,軍隊裡落下百十來個兵爺,列在城門外揮舞砍刀,生生將他們逼退了回去,誰敢不退,當即頭頸分家,落在地上滾好幾圈。嚇得人群中爆發層層尖叫。老人婦人捂著懷裡孩子的眼,哆嗦著哭泣。

  流民往後退一步,城門就關闔一分……只聽轟一聲,厚重城門竟就被人從外面賭死了。

  余旭這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衝到最前頭,用力敲了幾下,不禁破口大罵:「混蛋畜生膽小的死燕老王八!你他娘的怎麼這麼下賤!把門給我打開!」

  轟隆——!

  崇天門的方向又接連傳出幾聲毀天滅地似的巨響。

  余旭猛地驚惶著回頭看去。

  一群士兵丟盔棄甲地朝他們奔來,他眼前一黑。

  隱約中他似乎聽到什麼人興高采烈地大喊:「哎,你們瞧!那是不是那個先前在橋頭堡上作威作福的逆王-寵-侍?傻子似的站那兒,那逆王跑了竟沒帶上他?瞧我一箭射了他,割了人頭回去找季大人領賞!」

  一人打斷他道:「怎得你一人領賞?季大人可說了,這小賊的屍首,不管是哪兒都能拿去領賞!哈哈哈哈別急!且分兄弟我一條胳膊腿!我可還得攢老婆本呢!」

  「得了你倆,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一個箭兵立刻搭上箭,瞄準了遠處的余旭,繃得一聲,箭飛射出去,擦著余旭的耳朵打過去了。

  眾人嘲笑他道:「瞧你這一手爛箭法。怕是這回領賞沒你的份兒嘍!」

  余旭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捂著臉頰上的血痕,撒腿就跑,奪命狂奔!

  臘月二十。

  宜祭祀,餘事勿取,諸事不宜。

  一隻長箭「嗖」得從背後射來,余旭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踉蹌在狹窄逼仄的巷道里。他想起曾經四方村村後的山林,秋冬時有野兔出沒,阿爹在世的時候,經常帶他上山去捕兔。但兔子跑得飛快,他追不上,阿爹會故意射傷兔子,好讓他去捉。

  他小時候從來沒想過,被射傷的兔子會不會疼得喘不上來?

  今日他就是那隻兔子。前胸後背的血沉甸甸地灌在褲腿里,凍得他呼吸停頓,他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好像知覺在漸漸地隨著風聲遠去。

  一群士兵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嘻嘻哈哈地學他走路的姿勢,這個說像蛤-蟆,那個說像鴨子。跟到巷子盡頭,見他著實跑不動了,只是還不認命,被腳下青石絆了一跤,頭朝下跌在地上,磕了滿頭的血,還不死心地朝前爬。

  幾人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沒趣,之前不是挺囂張的?跑了這幾步就跑不動了?」

  「囂張有什麼用,不過是個痴瘴。那逆賊收個這樣的-寵-侍,恐怕也沒有多聰明。如今不也是被我們閔將軍打得倉惶逃命去了?」另一個人抱臂笑道,「哎你們說,他現在是不是還以為,他拿走的那幾個手指頭是我們小余大夫的?」

  余旭突然凝滯——什麼,什麼意思?!

  「不過是具才咽氣的死屍的罷了!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麼貴人了,你這種貨色也配吆五喝六要我們小余大夫的手指頭?我們小余大夫救人的時候,你且不知在哪個野男人床上撒嬌呢!」

  有人笑著走過來,抬腳踢了踢他,踢了好幾腳他也不動,彎下腰來試了試他的鼻息,見他還有氣兒,便一腳踩住了他的手掌,從腰間抽出了挎刀,陰惻惻道:「你不是挺喜歡切人手指頭嗎?今兒個就給你瞧瞧,你自個兒的手指頭長什麼模樣。看著——」

  士兵手起刀落,余旭一聲慘叫幾乎是同時衝出喉嚨。四根手指齊齊斷開來,在他眼前棋子兒似的滾動——十指連心,十指連心哪!他一瞬間竟不知道疼究竟是什麼了,還有比這更疼的事嗎?

  群起的烏鴉自仲陵上空一飛沖天,墨點似的融進雲中。

  士兵們簇擁來,各自抽出了腰間的挎刀。

  余旭掙扎著仰起頭,積壓了兩天的陰雲終於吸飽了塵世間的血氣,重得再也綴不住,一瓣又一瓣地被烏鴉撕碎,飄下來化成雨,結成冰,凝成雪,純白無一絲一毫的雜質。四方村不常見厚厚的雪,即便有落雪,也只是薄薄一層,沒多久便融成雨水,濕漉漉地過一個冬天。

  聽說京城的雪厚得像棉被,可以用手捲起來,像開年的春餅一樣。他也想看看棉被一樣的雪是什麼樣的,他本來是可以看到的,本來……

  沙沙的,好像是落雪的聲音。

  可惜,他等不到仲陵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時候了。

  一隻木牌從衣袖裡掉出來,滾了滾,露出刻著字的一面。余旭想伸手握住,可他手指都沒了,光禿禿的似越冬的木杈,他只能抬起半截手掌,蓋在那木牌上。

  一張嘴,沒了舌頭的齒縫裡就往外冒血,他趴在地上渾渾噩噩地想:元貴啊,我去不了鄒南了……

  仲陵的冬天,真的好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