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內。
閔雪飛褪去了外衫,只著一件貼身白絲絹製得薄衣,袖子挽到肘上,慢慢掬水淋到桶中連枝的肩頭,用一小塊軟巾子擦過他的背時,向下看到水波中一片短褻褲上的花草繡紋,心裡不禁道:這般悶熱仲夏,誰人穿這麼多,可不得生痱子麼!
「方才聽余小神醫說了沒有,」閔雪飛輕聲道,「不能悶著。」
連枝抬頭瞧了瞧他,下意識抓緊了自己的褲邊。
「……」閔雪飛問,「你怕我?」連枝搖一搖頭,他便很奇怪,「那是為什麼?」
連枝視線亂飄,撒到閔雪飛白衣底下漏出來的一條黑褲,不由羞愧道:「我、我丑……我見人家都是你那樣的,我這樣的不齊全,要被笑話的,你肯定也不喜歡。」
雖然他原本不覺得自己哪裡丑,可就是怕閔雪飛不喜歡。
閔雪飛霍然直起身子,沒來由地煩躁道:「人家?哪個人家?你知不知道這不能亂給別人看!」
連枝被訓得一愣,似嚇了一驚的小雀兒,貼著桶壁無辜地衝著他眨眼,半晌明白過來,他急於辯駁,因此激動得有些結巴,匆匆地說:「我沒給別人看,我只給你看!我、我就是看了些畫冊和話本,裡頭都是這麼說的。」只是話里還頗有些不高興,「道甚麼麈柄似鐵,又說甚麼紫黑油亮。又不是地里刨出來的茄兒頭,怎會是油黑髮亮還紅烙似鐵了,顯然是他們杜撰。我瞧著你就不是——」
沒說完,也顯然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忙閉上嘴,羞得埋下頭,下巴快戳到胸前。
閔雪飛鬆了口氣,心情又大落大起地好了起來,伸手去扯他的褻褲,臊他道:「那你、那你給我看看。我看了才知道喜不喜歡。」
連枝不給他瞧,兩人掙扯玩鬧,水花四濺,很快濡濕了閔雪飛的衣擺。閔雪飛看他鬧了這會兒放開了些,不再那麼拘謹了,因水也冷了,便哄誘他將濕透了的短褻褲脫下,轉而作勢遞給他一條薄巾圍在腰間。連枝正伸手去接,閔雪飛隨即將他拎出水,伴著一聲尖細的驚呼,就將人腳不沾地地打橫抱到了早已鋪好了寬大浴巾的床上。
衣裳已濕了,這會兒再叫重新燒水又得驚動不少人,閔雪飛索性就著桶里的水將自己匆匆洗過,簡單一擦,套上件鬆懈的內衫,還不忘將那個繡得歪七扭八的端午藥囊佩在身上,之後抽了搭在架上的棉手巾,走過去細緻地替連枝擦淨身上的水珠。
連枝欲躲,被閔雪飛一掌扣住,固定在腰間:「別動。既是痱疹,總帶著水是好不了的,天又熱,不擦乾過會兒定又癢了。以後要是養不好我才不喜歡。下頭人已經送來了吃食和藥散,我叫他們放在了外間,你且在這躺著晾一會,我去拿。」
他說著轉身而去,快步到外間取了食盤和裝著六一散的小葫蘆藥瓶,回來本以為連枝會羞得躲在帳子裡,卻沒想到他仍是自己走之前那個姿勢,且用手掌作風,努力扇著,仿佛多扇幾下痱子就會消了似的。
閔雪飛坐到床前,拔起藥瓶的木塞,以食指輕輕敲抖瓶口,把淺黃髮白的藥末輕輕地撒在他起了紅疹的皮膚上,因有些地方藏在褶皺里,又得將他膝蓋向外撥開一些才能均勻撒到。連枝生得極好,且皮膚白滑,是介於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細膩,唯有這一處美中不足的有些贅生的皮褶,並不那麼好看。
而且那小東西軟軟的小小的,像沒長大的孩子的一般,兩側當初行刀的切口已經看不大出了,除非低下去仔細盯著瞧,才能發現一點點指甲長短的瘢痕。
閔雪飛自覺失禮,忙挪開視線,專心替他撒上藥面,眼角餘光掃到一旁腳榻上的皂靴,靴筒上也是一色兒的秀蘭牡丹抑或山茶小梅,不禁問道:「為何這麼喜歡花草?」
「就是喜歡……」連枝小聲說,「而且,以前在司苑局,一邊伺候花草,一邊記掛著你來接我,花草又好看又安靜,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比不得後來,總要和各宮主子奴才們打交道。」
原來他並不喜歡現在的日子。
閔雪飛又懊惱起年少時那場雨來,那場害自己生了大病的雨,又想倘若那時沒有病,順利地將連枝討出來了,現在會是怎樣呢。然而東隅已逝,蒼狗白衣,此間陰差陽錯早已不可改變,倒不如多珍惜眼下當前。撒過藥粉,他用一條薄絹輕鋪到對方腰間,說道:「此番我去奉城,為著辦幾件貪腐要案,若是辦得好回來得賞,我……」
想了想,笑了一下:「沒什麼。話說倘若你不在宮中了,將來會做些什麼?」
連枝也知道他要離京辦差,宮中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於是便只顧著盯著他瞧,被他問著了才眨幾下眼,努力假設了一番說道:「許是開個花房,或者糖菓子鋪罷?總之是這日子是甜甜的。」
閔雪飛抬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大笑道:「那我們可要從三餘樓手裡搶生意了!」
放下藥瓶,又零零散散吃了些別的東西算是果腹,閔雪飛見天色已晚,便叫他早些歇下。連枝有多年伺候貴人們的習慣,輕微一丁點動靜都會被驚醒,倘若旁人與他同睡,這一夜怕是難以好眠。
於是閔雪飛收拾起另一張羅漢床,收拾床鋪的時候,還端給連枝一碗鎮過冰的蓮子雪耳粥,做睡前消暑小飲。
上好的雪耳,色澤白如鮮米,因熬得火候足夠,入口似凍似膠,有著雪耳本身的清質木香,蓮子更是沾齒即糯,因是晚間小食,冰糖沒有放太多,否則容易壞牙,所以只有些許淡淡的甜味,十分解暑。
連枝倚靠在床頭,一邊不舍地看著閔雪飛,一邊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直飲去了上面的膠湯,看到碗底幾顆火紅的小枸杞。他想到枸杞據說有補精益腎的作用,宮裡的公公們都愛吃這小果子,還有吃鎖陽肉的,傳說前朝還有吃孩兒腦的。
他以前不在乎這個,就沒跟風吃過這些玩意,如今竟覺得有點後悔,要是早些吃了不知道能不能早些長出來。上次那個帕子,他一連貼著小腹睡了好些時日,卻沒能多生半寸,不知是不是威力不大夠。
沒留意呢他就將碗裡的冰粥吃盡了,不由怔怔地發起呆來,不知道這一別又要多久才能再見。如今一個宮中一個宮外,相見已經不容易了,以後還要一個京中一個京外,更是連書信都嫌遲。
閔雪飛過來滅燈,順手摸一摸連枝身上潮熱不潮熱,想著是否要傳下人砍些冰塊進來擺上……忽地手被握住。連枝低下頭看了看閔雪飛腰間的自己親手繡的花囊,順著那囊袋,向上看到由窄至寬的一條衣縫,直到胸口鎖骨,松松垮垮地掛在肩頭,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起莫大的勇氣說:「你……你過兩日就離京了,我能不能……」
「嗯?」閔雪飛鼻音里輕輕地應了一聲,「喜歡什麼,拿去。」
閔雪飛覺得,約莫是他想討什麼隨身之物罷,玉佩宮絛、髮簪系帶,或者更囂張一點的,討一小綹頭髮。可閔雪飛委實想不到,連枝竟然揪著他的衣角小聲道:「我想一起睡……」
「……」閔雪飛以為自己聽錯了,瞠目結舌似個呆傻木雞。
連枝以為他不願,不由有些失落:「不行麼?」
片刻榻前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僅剩一小截的燭火在蠟油中瑟瑟搖晃,連枝便覺枕邊一沉,後背一熱——是閔雪飛上來了。他心裡暗暗高興了一下,悄悄往後貼了貼,又忽然一個轉身,埋進他懷裡。
閔雪飛驚得僵硬一瞬,慢慢展開手臂將他環了進來,卸了口氣道:「我不在京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不能得過且過,我回來若是摸著哪兒瘦了,就罰你……」罰什麼呢,還沒想好,「……連枝?」
「閔大人,閔大人。」連枝小聲地喚他,扭腰在他身前蹭動,像條要破殼而出的小蛇,壯著膽子在他身上纏,那腰間一塊遮羞的絹布很快就被他蹭下去了,「你治治我。」
閔雪飛沒處躲,似被蛇糾住的獵物,呼吸也粗重起來,他也頗有些不知所措,腦子裡昏七素八地想什麼叫治治他,如何治。沒想明白,就被連枝拽進一場不知所謂的痴磨當中。
連枝覺得能和他纏在一塊就叫快活了,只是因為皮膚之間舒服的摩挲,便從嗓子裡冒出細細的哼鳴來。又沒多會兒,他就體會到了書上寫的麈柄如鐵,有些驚奇,遂向下看了一眼,驚嘆道:「長大了!」
閔雪飛腦子裡「嗡」的一聲,只記得連枝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記得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至於又被他貼著磋磨折騰了多久,則都渾渾噩噩化在了一腔濃情之中。
回過神來,幔帳當中已瀰漫開一股淡淡的腥麝味道,不會是連枝的,那就只能是……他咽下口中津液,低頭去看,見一個烏髮亂遮的腦袋,他嚇得倏忽驚醒,將連枝提了上來:「做什麼!」
連枝抿了抿嘴,用舌尖將才沾到嘴邊的一點卷了進去,眼看閔雪飛用衣擺將他手指擦淨,他還甚是可惜:「聽說塗這個能起陽,吃了就還能再長出來。我想著留一些,用冰鑒窖著,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能長大一些,和你一樣了。」
「說什麼胡話。」
閔雪飛實在是哭笑不得,又覺得他傻得可愛,不說那東西根本沒有那樣神奇的效用,只是說吃一吃這件事,就足夠將人臊得面紅耳赤了。
連枝自幼在宮中,些微知道一些男女之事也都是看圖本話冊來的,並不明白實際上如何,只是瞧他皺著眉頭,自己臉也紅了起來,往回縮手。
這卻不是閔雪飛吝嗇,而是真的給不了,即便是連枝自己要嘗,他也不能仗著這小宦官什麼都不懂就欺負他呀,可是又不知道這拒絕的話該怎麼開口,直接說那東西沒用,又怕傷了連枝的心。
好說歹說哄了他許久,才讓他勉強打消了吃這東西的念頭,可這人轉念又想吃點別的,譬如問「鹿血酒能不能喝」,或者「肉蓯蓉好不好燉湯吃」,又為了讓閔雪飛信服,還抬出什麼「那些和宮女對食的太監們都這樣吃的」。
好險將閔雪飛氣得無話可說,只好板著臉,明令告訴他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不許往嘴裡放。這些補腎壯陽的東西,普通人吃了或許只是簡單上火幾天,而連枝這樣的人吃了要燒心流汗的,又悶在身中無處紓解,重則猛出鼻血,頭暈眼花,才真是自己找罪受。
閔雪飛見他瞧著自己臍下三寸,就像瞧一隻聚寶盆,或者什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肥田,實在是受不了,忙把人翻過去背對自己:「閉眼,睡覺。」
連枝不死心地挪動一番,讓自己緊緊地貼住他了,自認為這樣也算是能吸到點男人的陽氣,這才略微滿意,聽話地閉上眼睛。
他們這間房位置偏些,四周栽著許多翠竹,池風一過刷拉拉地響,遠遠的還有蟬鳴來叫,擾得人心煩。但最擾人的卻是連枝的心跳聲,好像要蹦出胸腔來,瞼下眼珠更是左右亂轉。
閔雪飛知他心中不安,無奈地笑了下,在連枝後腦發間輕輕地落下幾個吻,輕聲哄慰:「別胡思亂想,更別聽信那些無稽之談,你現在這樣我就很喜歡的。待我辦完差,多不過十幾天,回來定好好地陪你。」
——
說著只有十幾天,可閔雪飛走的第三天,連枝已經盼著他的來信了,日日追問福生有沒有宮外來的消息,又自己寫了些信箋,塗塗改改扔得滿地都是。福生去給他灑掃屋子,剝開一個,落筆是「念」,收尾是「盼」,殷殷切切。
第四天,季鴻的日子也定下來了,一向蓬勃的余小花就跟霜打了似的,垂頭耷腦地膩歪著季鴻,恨不能走路都踩著他的腳指頭走,連三餘樓的生意都提不起精神去過問。
臨走前日,他主動狠狠地要了一回,折騰到四更半才沉沉睡去,天亮了又頂著一雙烏青的眼睛送他出城。因隊伍里有大皇子,所以即便已經是簡裝出發,那氣派也很是奢華,明艷的流蘇小穗垂在車周,隱約露出其中一個少年人的臉龐。
大皇子燕思寧現下虛歲才十五,其實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可王族無少年,生下來便得書經通讀、騎射俱全,擱在戰亂年代,這樣大的孩子早已累下無數軍功了,甚至有的都當了父親。
見季鴻上了馬,余錦年又跑上前去,從自己腰前的小錢囊中摸出那枚小章子,在嘴裡哈了口濕氣,扯過季鴻的手背使勁地印了一下。
——難表此意。
「記得給我寫信。」余錦年癟了嘴巴,不講道理地要求他,「記得想我,記得夢到我。」
段明等幾個侍衛是要隨他一起去的,這時清咳幾聲,自覺轉過身去看天看地看月亮,夸這青天白日的星星真亮。
燕思寧撩開帷簾探出腦袋,見馬背上季大人勁裝挺拔,墨發高束,稍褪去了些許詩書雅氣,更添英姿。而一個小書生模樣的人與季大人說話,模樣很清秀,瞧著是比自己大幾歲,卻還不及自己穩重,團團轉像個屯東西的小老鼠,不停地往季大人馬背上的布兜里塞東西,塞不下了,就往那些侍衛手裡塞。
他小時只崇拜兩個人,一個是才貌雙絕季叔鸞,那般孤艷清姿直如謫仙,出世時讓人有遠觀不可褻玩之感,眼下行走廟堂,也能一塵不染;而另一個則是他那軍功赫赫的十二皇叔,雄姿如翱鷹一般,時常飛躍在燕思寧的憧憬里。
他身為皇子,也願自己文如季鴻、武似燕昶,早早便定下了向這二人看齊的目標。是故一聽說父皇有派季大人南下治水的意思,當即便跑去御書房求了這趟差事,要跟季大人一同去。
如今得償所願,燕思寧心中不勝欣喜,只盼著這隊伍早些出發,他好能與季大人多說些話,探究一下文治安邦之道。
眼見馬上就到欽天監演算的啟程吉時,季鴻從馬背上躬下身來,以衣袖做擋,與踮著腳的余錦年親了親嘴巴,沉沉笑道:「好了,快回去罷,街上人多,小心碰著。」
余錦年蹙著眉頭:「我不要。」
季鴻哄他:「日日想你,日日給你寫信。」
余錦年噘著嘴,鼓著腮幫,怪他不肯帶自己一起去,很不開心。
季鴻彎下去摸了摸他的頭髮,仍輕聲哄:「夢裡也想你,只想你。回去罷,一會兒日頭高了要曬著的。」
余錦年跳起來又在他嘴巴上嘬了一口,別彆扭扭地飛快道:「也想你。路上小心。」說罷才搖了搖手,依依地退後幾步,聽隨行太監們高喊一聲:「起——!」
馬蹄兒緩緩邁步,繡著大夏字樣的旗幟獵獵而動,帶著他的心上人一起,奔赴向遙遠的南方。
圍觀百姓漸漸散去,城門業已恢復原本的秩序,仿佛治水的隊伍只是個熱鬧罷了,熱鬧一散,一切都像是不存在過。
季鴻走後的幾天,他確如承諾的那樣,日日給余錦年送來書信,季府特訓的紅腳信鴿,總在黃昏降臨的第一個時辰,將余錦年期盼著的喜悅準時送到。後來隊伍走得遠了,信鴿到的時辰一日比一日晚,後來兩三日一封,再後來好多天都未必能見到一封。
他們走得極遠了,遠到連信鴿都要飛好久好久。余錦年趴在窗前,連偷吃冰的心思都打了折扣,清歡怕他將自己悶著,時不時進來逗他,或者做些果子酪、牛乳冰,吆喝他到花廳里去乘涼,可他托著腮,望著遙遠天際一呆就呆一多個時辰,直到天晚了,清歡進來叫他睡覺。
有時閔懋來哄他玩,有時穗穗阿春來鬧,還有蘇亭抱著哇哇啼哭的小海棠滿園子亂轉。很少時候連枝也會來,多是閔雪飛為了不叫他總悶在宮裡與人鬥來鬥去,來信叫他到金幽汀轉一轉。
連少監不愛動彈,沒差事時寧願坐在屋裡發呆也不肯出去走走,他又生性敏感愛多想,司宮台上人人鑽營,又不是什麼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不過閔二公子總有辦法讓連枝挪窩,譬如讓連枝在下封去信上叫余錦年按個手印,或者讓蘇亭他們給簽個落款兒。
連枝又極聽閔雪飛的話,直被逼得不能不動彈。不過好在金幽汀諸人一個塞一個自來熟,這麼一來二去的,連枝倒也與他們熟絡了起來,有時還能留下吃頓便飯。余錦年記得要照顧好連枝,記得照顧好金幽汀的家人們,可獨獨不記得要照顧好自己,季鴻走了才半個多月,他下巴就又尖了下去,還日日跑到城門牌坊樓底下,去打聽南邊洪澇情況如何。
聽見水退了,災民們發上了賑災糧餉,治水官的豐功偉績傳到京都,他自己能高興半晌,飯都願意多吃兩口了;轉天聽見又死人了,有災民暴亂,就著急得團團轉,生怕災情又變得嚴重,拖得季鴻回不來,更怕季鴻受傷。
石星被安排留守府上保護小公子,今日便挎著小籃子,與余錦年一同走在街道上,要去醫堂看看新進的藥材,他望著這少年孑孓一身的背影,全然沒了先前那股鮮活勁兒,心裡也嘆了一口氣:這兩人自相遇以來,何曾需要分離這麼久?不過轉念一想,他又何必操心別人,自己還不是與自家的小餅人天各一方,只能靠鴻雁傳書,一達情誼。
如今南方水亂,哀鴻遍野,即便京中派下再多的賑災官一時半刻也難平息四起的民怨,夏京更是湧進了不少災民。這些災民多是逃難而來,身上寡有銀錢,大多聚集在廟宇道觀里,每日吃些大師父們施贈的粥水,卻也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流民徘徊在街巷中,終日與乞丐為伍。
有些本地富商開始開倉放糧,做善事積累福報,城南那邊便以那富貴齋的薛老闆為首,救濟了不少難民;余錦年眼見難民越來越多,更有數不清的病患傷者在街上哀呼痛嚎,他即便是心中再掛念季鴻安危,時下也得做些實事了,便叫上了金幽汀的小廝侍衛們,開張了東街後頭的醫館,收納一些危急重的病患,而蘇亭則負責處理一些顯見的外傷。
此外每日傍晚,也在三餘樓施捨粥棚,用最簡單的食材做最果腹的粥食,雖不能讓每個人都吃飽喝足,但至少不會空著肚子入睡。
余錦年現下銀錢充足,開起醫館為的是救濟,是故來往病患若有閒錢便給,要是實在一窮二白也沒什麼,有心的留下幫幫忙,若真是個渾水摸魚的白眼狼,他們也攔不住,權當是給遙在南方治水治災的季大人祈福了。
他們一行人每日要忙到月上中天才能休息下來,晚上倒在床上一頭睡去,第二日又是腳不沾地的一天,過了有好些日子,余錦年掐著指頭數,才發現竟然已經足足十天沒有收到季鴻的來信了。他越想越是不安,當晚到家,便裁紙寫了一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盼君早歸」的紙條,命人去傳。
當夜月明星稀,天際一片青黑,蓮池內的紅荷也都曬得脫了水,皺皺巴巴地萎縮著,池水在這般烈日蒸騰下,也不復清新,生出些泥腥味。
余錦年在醫館看過病人,回來後匆匆扒了幾口飯便在花廳里小憩,沒想到實在是太累了,竟一時睡了過去,許是天氣熱凍不著人,清歡也就沒過來打擾他,只在他身上披了條薄薄的雪衫,是季鴻的衫。他抱起衣服來蓋在臉上,用力地呼吸幾口,仿佛是從中攫取了新的力量,長長地舒展了一個懶腰。
夜深,余錦年轉過身,擁著情郎的衣服繼續睡——
金幽汀的門卻突然被人用力砸響,門房於痴夢中驚醒,慌忙披衣起來,挑燈去看,只見門外是兩個災民打扮的老夫妻,互相攙扶著,面色焦灼,約莫是一路小跑來的,都喘得厲害。見厚重園門打開了一條縫,那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去,焦急道:「余神醫、余神醫!我兒子他……」
……
余錦年挑著燈籠飛奔到醫館,進了門直奔西閣,只見一個青年倒在地上,兩側面頰深深凹陷,小腿抽搐,口中噴出清白色穢物,一旁馬桶中更是盛滿了清水似的泄物,他眼下口鼻大張,皮膚蒼白濕冷,不停地往肺中吸氣,卻只肯吐出短短的一小口濁氣。
隨後而來的老夫妻也衝進來,嚇得差點昏厥過去。他們方才去找小神醫時,他們的兒子還好好的,這一去一回不過半個時辰功夫,兒子竟要不行了!兩位老人哭得悽愴,一人嚷著一句,直說他們兒子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怎麼的就這樣嚴重。
正說著,又一人從後院走出來,也扶著腰走進西廁,那人便扶牆走邊罵罵咧咧,聽口音應與這對老夫婦是一個地界的人。
「你們哪裡來的?」余錦年立刻問,「還有沒有其他人也得了此病?與你們同行而來的都是那些人?」他一個轉身,當即叫來醫館裡幫忙的小廝們,讓他們將館中所有上吐下瀉的病人都請到一處,「找出來,都找出來!一個也不要落!別碰他們,挑出來我一個個過目。」
「我小孫子和他娘,也是拉空了腸子死的,還沒到了京城,就病死在路上了……」那老夫婦顫顫巍巍地哭道,「我們從滁南府來,那兒澇得厲害,糧食和田地全都淹了,什麼都不剩……」
「嗵——」的一聲。
余錦年只覺眼前一黑,手中燈籠砸在地上,雙眸發怔,口中自言自語地呢喃起來:「滁南、滁南府……」火苗迅速舔著了燈籠外殼,燒起一簇小小的烈焰,眼看要燎到旁邊的帘子,石星嚇得趕緊從院內抄起一桶清水,嘩啦一聲潑了進來。
呲啦,火苗熄滅。
「……小公子?」石星拎著空桶,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小公子!」
余錦年七魂六魄豁然歸了位,後背隨即冒出層層冷汗。
滁南府。
季鴻現下正治理之處,可不正是滁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