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多了個小娃娃,金幽汀里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熱鬧,幾人都被折磨得一聽見哭聲就叫苦不迭。可這娃娃還尤其愛哭,嗓門亮堂得似金造銀鑄一般,老遠便能聽見這小祖宗的叫喚。連請來的乳娘也伺候不了她,一餵完奶,就得趕緊把她抱回蘇亭手裡,不然一準兒要哭鼻子。
但這小東西雖然愛哭,卻並不嬌氣,既不挑奶也不挑穿用,有一口就吃一口,吃飽了就窩在蘇亭懷裡睡覺。可蘇亭畢竟有事要做,總不能十二個時辰都抱著她,後來眾人便又想出個損轍兒,便是將小嬰兒放在蘇亭的舊衣上。
起先還有些效用,小娃娃將衣物認作蘇亭,也能消停一陣。然而有一回蘇亭出門,負責看護的小廝就依此法哄騙小海棠,誰承想就那小廝打了個盹的功夫,小海棠竟自己滾了下來。
小嬰兒的胳膊腿跟麵團揉成的一般,尚且細軟,好險沒摔出個好歹。從此以後,蘇亭就不敢再假手於人了,走到哪都背著小海棠,小心謹慎,連床榻邊緣也加高二尺,以防類似的事再發生。
在小海棠的磋磨下,暑氣也愈發地盛了。
這個夏天熱得很不尋常,據說再往北邊已三月無雨,才下種的春麥接連旱死,農戶們尚且不知入秋後該如何討生活,南邊又突如其來下起了暴雨,衝垮了數座堤壩,千頃良田俱被洪澇淹沒。即便是京城,也熱得人發悶,空氣像是一碗膠著的黏湯,呼進口鼻中總無清爽之感,連園子裡花草都垂下了腦袋。
好在季鴻自養了幾個冰人,這時便能派上用場,去冬貯藏起來的河冰,這會兒取出來幾大塊,敲碎了放在冰鑒里,端到涼亭中,微風一起,頗有些涼爽意思。余錦年光著腳丫,頭髮因嫌熱也高高束起,正歪靠在涼亭里的藤椅上,百無聊賴地望著遠處被火辣日頭曬蔫兒了的紅荷。
金幽汀傍水而居,比起別處來還是清爽,而這間涼亭建在荷塘上,懸空探出去大半,僅以數根蓮花狀石柱支撐在水面上,三面環水,煞是涼爽。是故閔家那兩位貴公子三天兩頭便跑來避暑,尤以閔懋為盛,只差沒紮根在這兒了。
這日門房又來報,說是閔公子來了,余錦年自以為又是閔懋,也懶得親自起身去吆喝,便揮揮手叫小廝去迎,誰想一個轉身,看到的竟然不是閔懋,而是二公子閔雪飛。
且他身後還跟著個頭戴幕籬的人。
許是幕籬遮擋了些許視線,閔雪飛走前兩步便回去接他一接,至拐入亭廊後甚至過去牽了他的手,那人起初有些不情願,縮了兩縮,倒是閔雪飛很是強硬,將對方的手攥進來,二人一併往涼亭里慢慢踱步。
余錦年坐起來,趴在椅背上笑盈盈地望著他們,待他倆走到涼亭的台階下,才慢悠悠地招呼道:「呀!可是二嫂嫂?」
幕籬一晃,差點踉蹌在台階底下。
閔雪飛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這才沒叫他給余錦年行下「大禮」,但少見的沒有就此與余錦年拌嘴,他將人挽進涼亭,挑了挨著水面的長凳坐了,又伸手去揭對方的幕籬,耐心道:「行了,到這兒總能揭了這東西了罷?此處沒有外人,小神醫你也認識過的。」
籬帽底下的人終於動了動,解開了系在下頜的絲帶,任閔雪飛將那沉帽掀去,露出了紗幔底下一張艷麗姣好的年輕臉龐。他有些不自在,因為以往見人時多是跪著,要麼就得端著權宦的架子,這般被閔雪飛以尋常好友的身份領進來,卻是頭一回。
只是閔雪飛願意領他出來頑是一回事,他卻得有些自知之明,不能給旁人惹上麻煩,是故他是偷偷溜出宮的,還特意找了幕籬來將自己遮住。一來,外人看他這麼個會遺臭萬年的太監進出朝中重臣府邸,這像什麼話;二來,他被罰禁足暗房一月,罰期未過,堂而皇之地出宮實在是膽大包天。
不過他沒什麼其他好友,也沒想過還能有此境遇,竟會因此而感覺很是新奇,這會兒飛快地四處張望一番,看到了余錦年掛在椅邊的**雙腳,順著一雙腳大膽地往上看去,才定下心神輕輕啟開唇瓣,叫了聲「余小神醫」。
閔雪飛問道:「叔鸞呢?」
「召進宮裡去了。」余錦年說著跳下藤椅,匆匆趿上鞋子往小廚房裡去,走時還不忘開連枝的玩笑,「二嫂嫂且等著,我去端些冰飲。」
連枝瞬間耳根羞紅,抬了抬手想叫住他,可那少年兔子似的跑遠了,只剩下閔雪飛一個站在自己身旁。
余錦年進到廚房,叫人取了一塊冰來,用特製的小鐵鏟手刨出三碗冰花,挫出來的冰屑細白如飛雪,厚厚冒尖地疊在碗中,直如玉山一般晶瑩。刨好了冰,便將早先就煮好的黃豆糯米小圓子撒在冰碗四周,澆上同樣冰鎮過的甜牛酪漿,再切幾片應季水果配色,最後捏一瓣翠翠的薄荷小葉裝點。
這碗乳酪冰雪元子不是冰淇淋,更盛冰淇淋,且用料天然,吃來舒爽至極。季鴻在時,總是這個不行那個不妥,因還不到大暑,就不許他貪涼吃冰,還吩咐死了廚房不能胡亂給他冰吃,現下季鴻不在,余錦年終於有了討冰的上等理由,明目張胆地說是待客用,小廝們自然說不出話來,只能拿冰給他。
余錦年喜滋滋地想,管他呢,先吃了再說!就算是過後挨訓,也有閔二公子和連枝一塊兒呢!
三碗冰元子端到涼亭,閔雪飛正彎腰與連枝說著悄悄話,也不知究竟講了什麼,那位連少監糾結地擰著眉峰,連連搖頭,這會兒抬頭霍然看見余錦年端著食盤迴來,忙站了起來要去接。
「連少監不必拘謹,他們在這兒也都跟自家一般放縱的。」余錦年把食盤推給他們,自己則捧著其中一碗仍盤坐到他的專屬小藤椅上,一邊搖一邊用小勺子咂著酥冰來吃,登時爽的打了一個激靈,疊聲嘖嘖感嘆,「夏天嘛!吃冰才是正道!」
連枝坐在長椅上,也用勺子挖了一點在口中品嘗,十足的**味道,而且冰屑入口即化,元子也軟糯彈牙,果真十分舒爽,倒真是應了那句「玉來盤底碎,雪到口邊消」。
別看他已位至司宮台少監,每年的例冰其實也並不太多,其中大半還都得往上孝敬給大太監馮簡,吃冰更是奢侈,況且今年的例冰早先前在熱谷行宮時,他就提前全支了,用來給閔雪飛制那個純水。
是故今夏,他是一點例冰都沒有了,雖然保不齊下頭小的們也會孝敬他,只是暑熱炎炎,宮中的夏天本就不好過,小的們原就那幾小塊冰,尚且不夠自己乘涼,所以早些年他就不再收冰了。今日能在金幽汀吃到冰酥酪,這是閔雪飛帶給他的好福氣,連枝已感到十分幸福,是拿什麼都不肯換的。
他剛乖乖巧巧地吃下了半碗冰元子,又聽余錦年打發人下蓮池去摘荷花苞,說晚晌的要用來做酥炸蓮花。連枝愣愣地看著他與一群小廝們打成一片,好自在呀,而他自己手腳卻仍放不開,因為自覺身份不同,與他們諸人格格不入。而且他規矩慣了,這輩子就沒過過這樣自由散漫的日子,好在有閔雪飛哄著陪他說話。
余錦年挑好了幾朵蓮花,回過頭來,聽見閔雪飛與連枝說著什麼「不行」、「一定要看」、「過幾日離京」之類的話,連枝抿著嘴巴不答應,甚至耍了點小性子,皺著眉頭瞪他。只是這種對連枝自己來說或許已經是很出格的生氣行為了,但對閔雪飛來講自然沒什麼大用,很快就直起身來,不顧他意願朝余錦年道:「小郎中。」
「怎麼,二嫂嫂哪裡不好了?」
行吧,就說閔雪飛怎麼捨得將人領出來,還特意領到金幽汀來給他看,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他看病來了。
閔雪飛低頭看去,連枝被逼無奈,猶豫良久才閃爍其詞地說:「沒什麼,就是天太熱了,有些癢……不必看的,每年夏天常有,沒甚麼妨礙。」
閔雪飛知道他不好意思說,於是屏退了周遭小廝,對余錦年道:「連枝下邊這處生了一片紅疹,勞煩你給看看。」
這紅疹一症可大可小,尤其是下邊的紅疹,余錦年不由想起了白海棠,又心想白海棠那病是有因可查,宮中規矩那樣嚴,總不至於是一樣的病。但身為醫者,自然沒有臆斷病家病情的,便將他們引到一間偏房,依舊屏退眾人,讓連枝褪去褲子給他瞧瞧。
「瞧了我才放心,不然走在路上都不能安心。」閔雪飛勸道,「余錦年的醫術你知曉,且他有這般回春妙手,自然是見多識廣,不會因為你……就冷眼相待的。」
閔雪飛省去的話,是說連枝是太監這件事。相處這些時日以來,他越是深入了解連枝,越是能體會到這個年輕宦官那一片與行事手段截然相反的柔軟內心,好像是天上雲一般綿。如今他與連枝至多發展到一起擦身,可即便是沐浴,連枝也會穿一條短褻褲在身上。
連枝雖沒有說過,可閔雪飛心裡也知道,他到底還是因為淨過身這件事,而在自己面前有些自卑。
閔雪飛也不願打破他強撐的體面,可事關病痛就不得不管,否則他自個兒在宮中肯定是得過且過,是不會請太醫去看的,要是個尋常小病也就罷了,要真是什麼大症,等他離京公幹回來,早就誤了最佳診治的時間,那是要悔一輩子的。
連枝向來最聽閔雪飛的話,甚至大有隻要閔雪飛開心,他能不擇手段、犧牲自我的病態衝動,其實全然是因為這段感情在他腹中深埋太久,而他又自覺親近無望,所以難免有些扭曲的緣故。如今二人在一處,那種無自我的狀態已好很多了,甚至偶爾還會撒嬌、耍耍小性子,讓閔雪飛反過來屈從他。
這是這回不管用了,連枝看了他幾眼,只好認命,紅著臉攥著腰帶,將褲帶松解開來給大夫看病處。
余錦年也是第一次見宦官的那處,但因為只是去蛋子兒,也沒什麼特別奇特的,他前世中諸如因為得了蛋子上的癌症最後惡化而導致一整套全部切去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也並沒有對連枝表現出什麼來。他仔細看了看,瞧股溝腿根附近的確有一小片細紅疹,但並不像是什麼惡症,又以指背觸了觸連枝的小腹,濕濕熱熱的,心下便有了些猜測。
最後照例查了舌脈,問過病史,便讓他穿好衣服,說道:「確實不是什麼大病,痱疹罷了。近日天熱,這衣裳又不甚透氣,生些痱子很正常。洗個溫水澡,擦淨身,換件吸汗的細薄棉製的褲子,或者不穿晾著最好,過會兒叫蘇亭給你們拿些六一散過來,稍加拍敷即可,不日便愈。」
「你們若不急著走,暫且在這兒歇著便是。這屋是閔二公子回回來時的歇腳處,與我和阿鴻的正房有些距離,無人叨擾,很是安靜。」這話是對連枝說的,有這麼個地方休息,他也不至於那麼不自在。
聽說只是痱子,閔雪飛這才把心吞回去。
余錦年也就不打擾他們,出去找蘇亭吩咐配製六一散的事,順道看看那一窩聚在一起的孩子們,更是去看看被抱在小被子裡的小嬰兒有沒有也熱出痱疹來。
晚間不到飯時,季鴻也回來了,聽聞連枝來了,只是微微皺眉點了點頭,左右是閔雪飛自己選的人,他也沒道理去反駁什麼。只是連枝的身份有些敏感,所以才在某些事上多想了一點。
晚膳果然吃上了酥炸蓮花,一瓣瓣的粉荷,裹上用雞蛋調出的麵粉液,下鍋炸至金黃撈出瀝乾,吸去表面油星,依舊在白瓷盤當中一層層地擺出花形,灑上些許椒鹽,上了桌便是一道風景。這一道解暑輕身,咬下一口先是酥脆,後是在舌間微微漫開的一種雅淡清甜,倒也算是荷風送香了。
連枝與閔雪飛未來與他們共食,季鴻遂點了些清暑氣的家常小菜,叫做了送到他們房間裡去。據小廝回稟說,去送飯時他們房門緊閉,其中水聲泠泠,也不知究竟在幹些什麼。
余錦年心裡笑道,閔雪飛要外出公幹,當下自然是難捨難分,也就不去討嫌,將飯菜擺在涼亭里與季鴻自己兩個吃。
如今仲夏,天黑得晚了,四周不點燈也足夠亮堂。他手舞足蹈地與季鴻說今日鋪子裡如何如何,小海棠如何如何,家裡又如何如何,像個張牙舞爪的小螃蟹。最近醫堂的修葺也漸漸步入正軌,蘇亭的醫術也大有長進,就這日子來說,他過得很滿意。
季鴻坐在一旁不斷地往他碗裡布菜,好似這一頓飯就要將他一口氣餵成個兩百斤的胖子,而自己則只吃了兩瓣荷花,飲了些清涼的湯水。猶是如此,他仍一臉凝肅地與余錦年說:「不要只顧著忙,自己要多吃些。今年暑氣是重了些,多少阻礙食慾,那也不能太過放縱,吃飯睡覺都得按律而循。若是實在熱,叫下頭人夜裡給你打扇,萬勿貪涼放太多冰在床前,對身子不好。」
「……」這是怎的了,怎麼進了趟宮,反而帶了一身話癆病出來?余錦年詫異地歪頭看他,仿佛是想看看這個一貫寡言的冰山怪是不是被什麼奇怪的玩意兒附體了。
但實在從他平淡無奇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只好作罷。
吃過飯回到房間,即便是在房間中央擺了冰,余錦年仍覺得悶熱,歇也歇不安生。不過季鴻素來不畏暑熱,於是自袖中抽出摺扇來,滿展開與他輕輕地打,他倒是享受,眯著眼睛舒舒服服地喘氣,知了嗡嗡地亂叫,但因為有了季美人搖扇,先前聽來令人煩躁不安的動靜,此時也成了這一刻的配樂。
季鴻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將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印在腦海中,終於伸手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輕聲道:「過幾日我得出去一趟。」
「嗯?」余錦年應了一聲,心想他每日都要出去的,怎的還提前報備這種小事,轉念深思罷,又反應過來,他說的這個「出去」,約莫是跟那位閔二公子一樣要離京,於是頓時嚇得清醒,彈坐起來問他,「要去哪?遠嗎?」
季鴻說:「南下治水。何日出發還沒定下來,天子打算讓我帶著大皇子出去歷練歷練。」
余錦年立即自告奮勇道:「我跟你一起去!」
季鴻搖了搖頭,慢慢撫摸他緊繃的脊背,輕輕地撫慰性質地笑了一笑:「南邊發洪澇,正亂著,許多情況都不好明說。你且在家好好的,守著我們的家,照顧好家裡這些人,也照顧好自己……短則十幾日,長則數月,最晚也不過入秋時分,月夕日之前,我肯定回來。」
余錦年怔住了。
之前他還笑閔雪飛二人難捨難分,誰想到轉頭就遭了現世報。
入秋?這才剛入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