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公辭六十載,今夕請當歸(上)

  第42章 公辭六十載,今夕請當歸(上)

  長安城。

  茶樓人潮擁擠,百姓目光是那樣的熱情和殷切。

  說書人醒木拍桌,口若懸河:

  「一寸山河一寸血,百萬青年百萬軍!」

  「西域之戰,玉門關千里疆土盡歸中原懷抱,且聽龍吟虎嘯,壯我華夏大地!!」

  「好!」

  茶樓看客們聲嘶力竭, 儘管捷報傳遍七國,可無論聽得耳朵起繭,都亦如初次般熱血沸騰,萬般震撼。

  華夏民族歷經幾千載,可從未遇見過如此強勢的蠻夷,中原屢戰屢敗, 直至民眾都失去信心,甚至以為亡國滅種是遲早的。

  可這一次, 中原贏得堂堂正正!

  「英烈埋屍沙海, 忠魂留於史冊,將卒的鮮血與白骨鑄成一面旗幟的豐碑,永遠矗立神州大地!」

  「經此一戰,咱們不再忍受蠻夷侵凌,縱然溢血成河,亦不可辱民族尊嚴!」

  「收復西域, 中原崛起, 若是需要募兵, 我義無反顧!」

  諸多文人遊俠慷慨激昂,將茶樓氣氛推向高潮。

  但許多看客注意到說書人失落的神態,這廝向來靠口才吃飯, 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捷, 怎麼聽得不夠過癮?

  「顧英雄肯定是這一戰中力挽狂瀾的柱石人物吧?」

  有背著劍簍的修煉者急聲問道。

  全場目不轉睛,屏氣凝神。

  說書人翕動嘴唇,沉默半晌後,沉聲說:

  「咱們現在愜意的飲酒吃肉,街頭吆喝叫賣,勾欄歌舞昇平, 一家人其樂融融。」

  「請記住,這一切因何而來!」

  說書人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突然背過身看向窗外,再面向看客的時候沙啞著說了一句話:

  「他犧牲了。」

  滿樓死寂,一絲聲音都沒有。

  「不可能!!」文人霍然起身,滿臉漲紅:

  「顧英雄一己之力屠殺萬軍,勇猛冠絕當世,有了百萬援軍,他更是不可一世,蠻狗於他而言如螻蟻!」

  「難道某些上位者擔心功高蓋主,刻意瞞報顧英雄的戰功?」

  「卑鄙狹隘!」

  「決定民族存亡的時代,豈能再搞權力傾軋這一套?」

  他格外憤怒,聲音如利器般極端尖銳。

  說書人迎著一張張憔悴不安的臉龐,艱難蠕動喉嚨:

  「天道眷顧的蠻夷當真如此不堪一擊?」

  一句話,讓無數看客失聲。

  是啊,戰爭勝利得太順利了, 猶如夢幻般的捷報。

  在此之前, 一個蠻狗能抵過四個中原士卒, 可西域戰爭卻離奇翻轉,一個士卒足足宰殺三個蠻狗!

  相當於突然暴漲十二倍戰鬥力。

  「中原聯軍派人偷了孤城旗幟,長安本就瘋墮,六十四年的旗幟突然丟了,他……」

  說書人哽咽,閉著眼喟嘆道:

  「在蠻軍大後方,他一人屠戮五萬兩千個蠻狗,殺到天地變色,殺到蠻夷恐懼怯戰,一舉改變攻守局勢,中原聯軍趁機收復玉門關。」

  「哪有援軍啊,長安自始至終就孤零零一人,力竭而亡,倒在黃沙里。」

  「中原只帶回來七兩血肉,就七兩啊!」

  「臨死前,他未曾享受過分毫榮耀,更不曾來過長安城。」

  說書人泣不成聲。

  茶樓安靜如無邊煉獄,看客眼神呆滯,短時間內難以接受這個噩耗。

  巨人就這樣倒下,精神燈盞熄滅了。

  「沒有顧長安,參與戰爭的家庭十戶無九郎,沒有他,中原民族不可能在艱難險阻中贏得勝利!」

  「他的赫赫功績不可磨滅,他的榮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說書人含淚震喝,茶客們卻魂不守舍,沉浸在悲痛中難以自拔。

  生前辜負,死後歌頌偉大,英雄從來如此嗎?

  「上位者太無恥了!」劍客緊攥雙拳,猙獰咆哮。

  同案茶客錐心飲泣,低聲反駁:

  「你連戰場都沒去,又怎麼敢謾罵視死如歸的聯軍?」

  劍客啞然,無力垂下手臂。

  是啊,他有臉罵百萬雄師麼?

  「做這個決定必將背負滔天罵名,可一切都為了咱們平頭百姓,真要無恥的話,豈會放著榮華富貴,去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真要貪生怕死,又怎會共赴國難?」

  「誰都沒有錯……」

  倚門而立的莊稼漢抹了抹眼角,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啊。

  誰都沒有錯。

  簡樸的一句話,此刻卻異常殘忍。

  可憑什麼呢?

  憑什麼又是顧長安獨自承受?

  就算再是心腸狠毒的人都說不出「犧牲是值得的」這句話。

  哀慟氣氛持續很久,直到街邊傳來喧鬧聲。

  五月飄雪。

  稀疏的雪花飄飛,灑滿長安城,人人駐足而望。

  說書人走到窗前,怔怔望著世間奇景,莫非蒼天也覺得顧英雄死得不值麼?

  為中原抱薪者,終將凍斃於風雪。

  他雙手插袖,凝視著百姓頭上的落雪,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詩。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鵝毛大雪把視線吹得一片蒼茫,除風嘯以外,天地凝滯一切聲音。

  月之光靜靜站著,心情就像雪一樣,突然覺得好冷。

  那道飄忽不定的魂影,將他七十載古井無波的心境錘得支離破碎!

  鬼魂。

  「顧長安!」

  嘶啞的聲音順著風雪飄蕩很遠。

  「我還在。」

  城頭上回應起乾淨的嗓音。

  魂魄沒有肉身,卻依稀能看到白髮白袍的裝束,只是飄蕩不定,只是像陣陣風一樣。

  顧長安低頭看向城外消失不見的深淵,笑了笑:

  「生前是個瘋子,死後卻奇蹟痊癒,做鬼也不錯,至少靈魂乾乾淨淨。」

  綠瞳紅臉的老人終於從驚悚中回過神,沉聲道:

  「那就再殺你一遍!」

  說完踏雪而飛,一掠百丈,掌心湧出磅礴氣機,身體貼牆滑行,五指攫向魂體。

  呲——

  似水面泛起漣漪,魂體碎裂成萬千黑霧,瞬間又呈匯聚之勢。

  破鏡重圓。

  顧長安一動不動。

  月之光臉色陰沉,合著自己間接拯救了一個瘋子?

  怎麼殺?

  殺一萬遍,魂魄照樣凝聚。

  「何苦呢?」他聲色俱厲,雙手往外做撕扯狀。

  天穹隆隆作響,天門流光溢彩。

  光束如泉柱往上噴涌,又重重墜落老人掌心,演化三寸小蛇,對著鬼魂纏繞吐信。

  顧長安無動於衷,任憑氣機光蛇吞噬魂身,眨眼間黑霧又重新聚起。

  他冷笑一聲:

  「人世間的天道還能管到陰曹地府的鬼麼?我何必畏天!」

  月之光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在雪中蹣跚返身,巨大疑惑縈繞腦海,今日徹底顛覆認知。

  他驀然轉身,猙獰咆哮道:

  「為什麼?」

  人世間超出掌控的事情,會帶來恐懼。

  為何能化鬼魂?為何連天道力量都堙滅不了?

  「我是怪物,一直都是。」顧長安輕聲呢喃,他想說活著對自己很殘忍,無論是人或鬼的形式,可說出來大概矯情吧。

  生下來體內就有火種,在一次次殺敵中,火種從心臟偏移到肩膀,漸漸轉移到手臂手肘手掌指尖。

  直到屠殺完五萬多蠻夷,火種已經寄於意識,正因為在意識里,才能以魂魄存世。

  早點死,他早就解脫了。

  如今清醒過來,很容易就知道自己被中原聯合欺騙了。

  其實也會很難過。

  「做鬼都要鎮守疆土,中原若是看到這一幕,怕是愧疚到當場自刎。」

  月之光碟機散憤怒的情緒,心平氣和地說了一句。

  他盡力了。

  自己也是帝國唯一誅殺顧長安的存在。

  可死後化鬼雄鎮山河,那就不是他的責任。

  「誰讓我生在龜茲城,誰讓我從小就被教會誓與孤城共存亡,誰讓我流著華夏民族的血脈……」

  似乎清醒過來有很多話想說,就算面對敵人也不在意,顧長安絮絮叨叨:

  「如果生在中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大概能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娶個不算漂亮的媳婦,生個閨女,一生平安喜樂,以我的身體還能做到無病無災。」

  「可很不幸,冥冥中賦予我責任,活著是一個每天忍受苦難的過程。」

  月之光面無表情,突然扯動僵硬的嘴角,似笑非笑:

  「你不能釋懷?」

  「換做老夫,早就一劍降魔血洗中原,什麼玩意兒!」

  「既然無人在乎伱的感受,何不投降帝國深淵,城堡頂層歡迎你。」

  顧長安在城頭飄了幾丈,習慣如今的身體狀態,漸漸不覺得彆扭,淡淡道:

  「還沒有驅逐蠻夷,民族沒有復興,看到盛世來臨,我會辭世。」

  綠瞳老人早有預料,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只是經過積雪堆積的纛旗時多看了幾眼。

  永不倒下的旗幟,永不倒下的怪物。

  他本有剷除孤城的念頭,可細細一想得不償失。

  一來亂造殺孽影響道心,二來也害怕鬼魂纏繞,顧長安跟著自己離開那不啻於驚世噩夢,殺又殺不掉。

  「立刻回深淵商議對策。」月之光自語,懸空而起,轉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風雪漸歇,唯獨孤城方圓二十里依舊漫天鵝毛大雪,經年累月凝視黃沙卷天,突然間沒了,顧長安竟有些不適應。

  「長安……長安……」秦木匠牽著小洛陽走上城頭,一老一少眼眶通紅,心如刀絞。

  活生生的人,怎麼就變成這樣啊!

  「別過來沾陰氣。」顧長安試著挪動魂影,躲在垛牆後面。

  「長安!」秦木匠哭嚎一聲,老淚縱橫,跌跌撞撞過來想摟住孩子,可抱了個空,不光沒有肉體,連溫度都沒有。

  「等中原聯軍來了,你們帶著爺爺們的骨灰回去吧。」

  「我就不走了,怕嚇到百姓。」

  「生在孤城,死在孤城,做鬼也守著孤城,挺好的。」

  「別再靠近我了,陰氣會害死你們。」

  顧長安說著站了起來,下意識想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可又無奈笑了笑,微微晃動身體飄向遠方。

  沒有修為的老少,絕對承受不住陰氣侵體的。

  「賊老天!」小洛陽仰頭痛罵,淚水嘩啦啦流淌,哭吼道:

  「為什麼要折磨長安哥哥!」

  ……

  西域七千里制裁者官邸。

  深淵使者負手屹立,望著窗外隨風飄蕩的沙礫,故作感慨道:

  「人世間沒他顧長安,很無趣呢。」

  審判官及群臣默不作聲,籠罩在帝國上空的陰霾潰散很值得高興,可西域戰爭都岌岌可危了!

  已經退到制裁者官邸,自此到玉門關五千里疆土,全部淪陷!

  「新王拓拔天下,命令出征精銳邊打邊撤。」

  使者輕描淡寫地開口。

  卡爾和貝絲二人面面相覷,皆能察覺對方眼底的震撼。

  拓拔天下?

  頭生龍角,三十歲的武道聖人,還是城堡頂層老怪物們的徒弟。

  由她入主帝國王座?

  難怪深淵半開天門的絕巔者願意踏入濁世,原來是拓拔天下君臨帝國。

  「撤軍嗎?」卡爾面色蒼白,顫抖開口。

  群臣也不寒而慄。

  殺死瘋子已經讓深淵城堡心滿意足,至於已經潰敗的戰局,竟不打算挽救了?

  那他們這群參與戰爭的中樞官員,是不是也要淪為丟失疆土的替罪羊?

  使者環顧眾人,給了一顆定心丸:

  「諸位放心,戰敗之罪已經由先帝拓拔離一力承擔。」

  「西域精銳只剩十五萬,連敗已經摧毀了他們的戰意,瘋子死訊也很難重振信心。」

  「新君直言,帝國可以接受恥辱,他日雪恥便是。」

  卡爾鬆了一口氣,保住性命就好,可聽著聽著就覺得荒謬可笑。

  她當然可以接受,什麼黑鍋都推給先帝了,對她有什麼影響?

  「尊使,若是撤兵,中原要收復西域啊……」女審判官貝絲憂心忡忡。

  使者瞳色瞬間冷了下去,語調森森:

  「收復西域,漢奴也配?」

  「讓他們走一趟耀武揚威就夠了,還敢占領不成?一頭行將就木的病虎,沒本事吞併大象!」

  諸臣紛紛頷首。

  帝國真正丟土是在龜茲城,丟在瘋子手上,因為他能守住到手的二十里疆土!

  他將纛旗插在城外二十里,帝國一次次攻擊,都拿不回來。

  而中原漢奴拿到西域,能守住嗎?

  笑話!

  守不住算什麼疆土?

  無非是一個開疆擴土到丟地受辱的過程罷了。

  歸根結底,還是瘋子屠殺五萬多精銳以及玉門關慘敗給帝國沉重一擊,彼時就已經分出勝負。

  「孤城裡面還有老弱病殘是吧?派幾個人剷除,另外夷平城牆,毀滅墳墓,中原漢奴不是想去朝聖嗎?去見廢墟吧!」

  使者眼神陰狠,語氣凌厲如刀。

  立國以來最大恥辱,便是一人一城給予,儘管首惡已誅,但屈辱的痕跡已經烙印在帝國史書,難以抹除。

  「遵命!」卡爾火急火燎領命,恨不得現在長出翅膀,去孤城將功折罪。

  以前這座城是噩夢,現在是到嘴的肥肉,至少往後餘生可以到處吹噓,那座六十四載的龜茲城,我剷除的!

  貝絲表情僵硬,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

  PS:狀態不好,剩下字數晚上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