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四十四、秋歸(一百一十二)

  晚雲抹了抹眼淚,回頭看皇帝。Google搜索他坐在肩輿上,身上的氅衣厚重,顯得他出奇瘦弱。

  他注視著文謙的墓碑,好一會,看向朱深。

  朱深連忙掏出備好的酒。

  「給他斟上,給朕也倒一杯。」他淡淡吩咐道。

  那酒一路放在筐里,用紅泥小爐溫著,就像文謙慣常喜歡在家裡喜歡做的那樣。

  皇帝走到墓碑近前,看著背上的字,卻皺了皺眉。

  「朕不是賜了諡號,怎的不刻在碑上。」他問。

  這事,晚雲倒是知曉。

  原來那諡號是刻在墓碑上的。

  不過文謙已經對皇帝失望至極,臨終前說過不接受皇帝賜下的任何東西。晚雲和王陽便商議下來,,先敷衍宮裡頭來的人,讓他們好交差,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把那墓碑換了。

  王陽自然說到做到,卻沒想到,皇帝竟然破天荒地親臨此處。

  「這……」朱深忙替晚雲說話,道,「興許是忘了。」

  「不是忘了。」皇帝緩緩道,「是他不讓刻。」

  說罷,他笑了一聲,似是自嘲:「他向來看不起朕賞賜的東西。說朕都被宮裡頭的人騙了,不知真正的寶物。」

  晚雲仍然沒有說話。

  朱深心中長嘆,將將酒杯遞上給皇帝:「陛下少喝些。」

  皇帝點點頭,停頓片刻,道:「你們……退下吧,朕想獨自和遜之說說話。」

  朱深應下,讓晚雲帶著眾人隨他站到遠處。

  皇帝乘坐的肩輿頗為簡單,頭上只豎著一把傘。只見他努力地從那肩輿上坐起身來,未幾,風中隱約傳來低泣。

  晚雲靜靜地看著。

  這看似坐擁天下的人,其實真正擁有的東西並不多。只是他身處高位,一直看不清。到看清時,已是油枯燈竭之時。

  「娘子!」陶得利忽然喚道。

  晚雲看去,便見皇帝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

  迷霧茫茫。

  皇帝遊走在林間,好像看見文謙站在遠處,揚手喚來兩位文士,讓他們一道賞鑒一株梅樹。

  那二文士一黑衣一白衣,一個是王庭,另一個是常仲遠。

  這是他們過去常玩的遊戲,四人繞著一棵樹,觀其姿態,擬物喻人。四人各自發揮才智文采,評鑑一輪,誰說得最好,就去誰家飲酒。

  一般這樣的遊戲,總是常仲遠勝出。可這一次比的,卻是誰說得最差。

  文謙毫不意外就成了那請酒的。

  他臉上掛不住,惱道:「此物不宜入藥。」

  常仲遠和王庭都笑起來。

  王庭對皇帝道:「大王,他要耍賴。」

  常仲遠也笑,到:「大王可不許偏私,不然這酒就是大王來請。」

  皇帝望著文謙,輕聲道:「遜之……」

  文謙轉過頭來,見皇帝淚流滿面,甚是詫異。

  醒來時,臉上一陣濕涼。

  晨光中,有人執了巾子替他拭淚,輕聲喚道:「宴郎。」

  那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可他已經三年未聽。

  皇帝的視線漸漸明晰,又看到了熟悉的面龐。

  三年了,她的頭髮都全白了,人也消瘦了些許。

  「姑母……」他喃喃道。

  譙國公主雖然一直對皇帝頗有怨言,但聽這一聲呼喚,心中仍是一酸。

  她長嘆一口氣:「你怎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了?」

  說罷,她淌下淚來,用袖子拭了拭。

  「朕還以為姑母要怨朕自找苦吃。」皇帝看著她,舒展了眉心,「姑母這些年過的好麼?」

  譙國公主只覺得五味雜陳,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我一把歲數,還有什麼好不好的,心中所盼,不過你們這些小輩平安……」

  「只可惜,朕總是不能如姑母的願。」皇帝道,「在遜之的事情上,朕總是怨姑母不站在朕這頭,也總是與姑母作對,讓姑母沒少生氣。」

  譙國公主看著他:「如此說來,你後悔了?」

  皇帝道:「姑母禮佛,知世事皆有因果。便如遜之與朕,各有所求,走到這一步亦是冥冥之中註定,悔有何益?」

  他說著,望著不遠處的窗台,目光深深:「姑母,世人皆以為朕貪婪,如遜之一般的摯友亦可拋卻。可朕從來不想拋卻他,只想留住他。常仲遠和王庭已經對朕失望,離朕遠去,遜之對無心朝堂,卻是與朕糾葛最深之人。若朕也放他遠去,照著他的性子,必定相忘於江湖,再無相見之日。朕是有私心,想他像過去一般輔佐朕、陪著朕。只是終究人各有志,事與願違。」

  譙國公主看他眼泛淚光,心有不忍,抬了手,像過去那般,輕輕撫摸他的頭。

  皇帝哽咽道:「姑母,是朕毀了這一切,遜之會原諒朕麼?若他不肯原諒,朕的往生之路,又有誰來陪朕一起走?」

  譙國公主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道:「我聽聞你方才已經在遜之墓前說了許多,他必定聽見了。是非曲直,自有青史,你既知天命註定,便也該往前看。當今天下這模樣,定然並非遜之願意看到的。你與他當初胸懷大志,並肩而起,如今也正是你力挽狂瀾之時。」

  皇帝目光微動,緩緩頷首。

  *

  月色朦朧,在水霧中透著些許光影,漸漸爬上山頭。

  晚雲站在院子裡聽陶得利回稟消息。

  那日封良身形狼狽地回到軍中,京畿戍衛的軍營亦剛被裴淵突襲罷,一片狼藉。

  可他卻像瘋了一般,令方崇和孔芳立刻領人隨他去追擊皇帝。

  那時,方崇和孔芳看軍心不定,請他入帳去說話。

  帳中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只知一炷香後,方崇和孔芳從帳中出來,便再不見封良。

  二人對外宣稱左僕射身負重傷。

  可暗樁不久後入帳中查探,送來了一句話:

  「良被亂劍穿心,暴斃。」

  陶得利平靜道:「左僕射已死。」

  晚雲忽而想起皇帝的話:

  ——「那等蟲豸,命不久矣,不必朕來操心。」

  封良終究棋差一著。

  「叛軍如何?」晚雲問。

  「落入了方崇和孔芳的手裡。這二人原本就不對付,恐怕還會再生變數。」陶得利道:「不過,西邊有九殿下的二十萬大軍,東邊有二殿下把守潼關,東西夾擊,叛軍不過是困獸。更何況,他們失了永豐倉,維持不了多久,想必很快便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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