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見到了付子嬰的時候,後者正提著桶,給地里施肥。
「付大人……」
付子嬰轉過頭來,看到了姜超,而後便將桶放在地上,也不嫌棄手上難聞的味道,擦了擦汗,笑著說道:「姜公公來的可真夠快的,這邊請。」
此時的付子嬰,頭上已經有一半都白了,再加上樸素的裝扮,和地里尋常的莊稼漢沒任何區別。
誰看到他,都不敢想像,這個人做過當今陛下的老師,又是大宋朝的前宰相。
姜超看著此時的付子嬰的樣子,心裏面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跟著付子嬰進入了房中。
房間的擺設簡單,但勝在簡潔乾淨。
付子嬰先是招呼姜超坐下,洗手後,親自給姜超倒了水,這讓姜超受寵若驚,趕忙起身雙手接過茶水。
兩人重新坐下後,姜超喝了一口,而後便將茶碗放在了桌子上,看向也坐下身去的付子嬰。
姜超的印象中,自己第一次見付子嬰,一直到付子嬰離開朝廷之前,付子嬰一直是清高自傲的,脊背也一直挺的很直,可現在不一樣了,他身上沒有任何難以接近的氣質,腰也彎了下去。
「付大人無愧君子二字,可看在我心裡,卻忍不住心疼吶。」
付子嬰聞言輕笑兩聲:「姜公公,我大宋的百姓不都是在過這種日子,他們過得,付子嬰又怎過不得,何談心疼?「
若是別人再姜超說這種話,姜超一定會鄙視,覺得那個人很虛偽,可付子嬰這樣說話,姜超卻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反而覺得心服口服。
「話雖如此,但付大人真的習慣嗎?」
付子嬰擺手笑道:「習慣,忙碌了半輩子,總算可以喘口氣了,有什麼不習慣的?日子這東西,過一天少一天的,都不知道還有多少安穩日子能過。」
聽到付子嬰的話後,姜超愣了一下。
不知道付子嬰為什麼會說出這麼蒼涼的話。
他趕忙開口詢問道:「付大人,您……」
「姜公公不必多想,我無大礙,不過人終有一死,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所以才有些感慨而已。」
付子嬰笑著說道。
姜超聽到這話,心裡也有些唏噓,當然也鬆了一口氣。
花有重開日,人無在少年,尤其是他這種終究要奔赴大海的人,就像付子嬰說的那樣,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
但付子嬰的話,還是讓姜超又不少觸動。
既然不知道誰先來,為何不在活著的時候,讓自己活的更精彩呢?
「付大人,您對社稷,對百姓有大功勞,老天有眼,一定會讓您長命百歲。」
姜超一直看不起佛教,就是因為佛教讓人修的是來世,今世吃苦受罪,為來世安逸享樂累功德,這不是混帳話嗎?
來世的自己沒有這一世的記憶,那他還是自己嗎?
今生功德今生花,來世自有來世福。
那佛教的說法,和九出十三歸的放錢人有什麼區別?
付子嬰聽出了姜超話里對佛教隱藏的不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現在身上沒有擔子,說話做事都比過去隨意不少,像這樣大聲放肆的笑,還是第一次。
「姜公公活得倒是灑脫,也快到點了,姜公公不如就留我這裡吃飯吧,正好我這裡還有些岳山送來的好酒……「
姜超聽完之後,立刻搖頭拒絕。
他倒不是覺得付子嬰這裡沒什麼好東西,而是單純不想麻煩付子嬰,他進來得時候就看到了,付子嬰自己在添柴燒水。
他倒是想請付子嬰去附近的酒樓吃飯,但付子嬰的性格肯定不會同意,所以他只能拒絕。
付子嬰見姜超拒絕,也沒多堅持。
兩個人又閒聊了一些後,姜超忽然話鋒一轉,將話題引到了新稅制上。
付子嬰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順著姜超的話說了好幾句話,意識過來後,付子嬰立馬閉上了嘴,而後指著姜超笑著說道:「姜公公啊,你來之前,咱們可說好了,今日只敘舊,不談論朝局。「
姜超笑著搖頭說:「我今日來此只是敘舊,只是看著付大人現在每日如此平淡,就覺得有些不該。」
付子嬰用著無奈的目光看著姜超。
姜超不會打算說服他繼續出仕吧?
「付大人放心,我沒那個想法,也知道不可能說服付大人,只是覺得吧,您還這麼年輕,就這樣每日在這小院子中耕田種菜,真的好嗎?不如多出去走走,一來看看您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大宋江山,二來嘛,也可以為朝廷做做力所能及的事,將各地的真實情況告知陛下。」
付子嬰剛想開口拒絕,可姜超又接著說道:「付大人,我來之前,和朱啟明曾聊過很多,您知道朱啟明和我說了什麼嗎。」
「說什麼?」
「朱啟明對我說,他一直往東而行,可最後,卻從西面回來……」
「大海曠闊,迷失方向很正常。」
「不,絕對沒有迷失方向,因為他每日都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怎麼會錯呢。」
付子嬰聽姜超的話,感覺對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姜公公,你對我說這些,到底是何用意啊。」
付子嬰對於姜超的話,根本就不相信,朱啟明在他看來,就是柳三變那種浪子,嘴中沒有一句實話。
他不明白,姜超跟自己說的這些到底是想要幹什麼。
「我對付大人說這些,只是想著告訴付大人,聖人說的不一定就是正確的,天真的是圓的嗎,地一定是方的嗎?還有那些遙遠的土地上,那裡的人和我們熟知的部落也完全不同……」
「陛下曾經對朱啟明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一直深以為然。我覺得,付大人現在賦閒在家,與其在這個小院子裡蹉跎歲月,不如出門走走,看一看,我大宋的民生,甚至那些外族人的民生,不也挺好。」
聽完姜超的話後,付子嬰終於明白過來呢,合著就是姜超看他太閒的了,讓他去找點事做。
「姜公公真是,這麼看不得我清閒嗎?」
付子嬰搖頭拒絕。
姜超聽到付子嬰拒絕的話,並沒有放棄。
「付大人,您做官的時候雖然去過不少地方,但都是帶著目的去的,您真的有好好欣賞過當地的山水,了解過百姓的生活嗎?就這樣在這個小院子裡度過十年,二十年,您甘心嗎?」
「付大人不必多說,我知道您這會兒肯定在想,這是不是陛下的聖意啊,我可以告訴付大人,不是,這是我看到了你之後,剛剛才產生的想法。」
姜超真心實意的說道,這件事鐵喜確實沒有跟他有過任何的交代。
英雄遲暮是一件非常悲涼的事情。
付子嬰內心還是一如既往的拒絕,可不知道怎麼回事,想開口的時候,卻發現怎麼自己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不讓他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付子嬰這麼多年,好像真的沒有真正有一天是為自己活得,去了很多地方,又好像哪裡都沒去過……
付子嬰沒有說話,讓姜超抓住了機會。
「若是付大人不拒絕的話,我回京之後,可以面呈陛下……」
付子嬰聽完之後,頓了片刻後,才開口說道:「我到處亂走的話,不是會給當地添不少麻煩,倘若有個萬一,不更是讓那裡的官員百姓……」
姜超聽到付子嬰這不算反駁的反駁,就知道後者已經心動了。
「哈哈哈,付大人,您身子這麼好,怎麼總想著死了的事情?何況,真有個什麼萬一,那後面的事情也不是您能多管的,再說,您看陛下像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昏君嗎?」
付子嬰一生波瀾壯闊,他最後的最後,不應該是沉默的在這間小院子中腐朽。
姜超是這麼想的。
付子嬰聽完之後,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他清楚,姜超的話,確實戳中了他心裡的某個地方。
他,真的有些不甘啊。
姜超最後也沒有在付子嬰家用餐。
他是坐著馬車來的,走時卻將馬車留下了,還吩咐身邊人,給付子嬰這裡送來幾個書童,用以服侍付子嬰,順便幫後者記下這一路的見聞。
…………
姜超從蘇州離開後,便朝著東京前進,他本來是想乘坐火車的,但是因為錯過了上一趟火車,下一趟還要等三天,算算時間,和他乘坐馬車回去也沒遲多少,便直接離開了車站,途徑曲阜的時候,他聽說尉遲江晚也在,便轉道過去準備見見都覅那個。
沒想到,到了曲阜之後,卻被告知,尉遲江晚已經在昨日啟程回京了,而現在曲阜的事情,全部交給喬山負責。
孔府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剩下的東西也不需要尉遲江晚繼續看著,鐵喜便下旨意,讓尉遲江晚回來了。
尉遲江晚這次出來已經快一年了,一路走來,可以說將鐵喜交代的事情都辦的十分漂亮,這次回京,也算是風風光光。
姜超就有些無奈了,他本來想著跟尉遲江晚挺久沒見,可以好好聊聊,結果卻擦肩而過。
姜超與尉遲江晚第一次見到董妃的畫面,現在的姜超都沒有辦法忘記。
尉遲江晚的嘴實在太毒了,手段也太激烈了。
而後又是高麗之行,讓姜超打心底里佩服尉遲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