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林其樂一大清早坐在鏡子前,塞著隨身聽的耳機聽音樂,耳邊卻不斷浮現昨夜大人們說的話。閱讀

  「現在你看,這孩子都九歲了,這麼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

  媽媽找皮筋兒來給林其樂扎頭髮,她問丈夫:「一大早的外頭什麼動靜?」

  林電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說:「蔣經理的司機,來接他孩子上學。」

  「還用開車啊?這麼近,讓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剛轉學過來嗎,」林爸爸說,他抬起頭,看向鏡子裡,「櫻桃。」

  「啊?」林其樂摘掉了耳機。

  「今天你蔣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學校上課,他要是有什麼不適應的,你在學校要照顧照顧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樂拖著長音講。

  她關掉隨身聽,把裡面《公轉自轉》的磁帶拿出來塞進書包里。

  林媽媽透過了鏡子,拿揶揄的眼神瞅林其樂,笑林爸爸多此一舉:「還用得著你提醒?」

  *

  余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個小夥伴一起,送他的遠房小表弟余錦上幼兒園。

  不同於余振峰、余樵父子倆這麼人高馬大,余錦個子小小的,身子骨軟綿綿,頭髮又稀又軟,說話也像含著一塊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樂站在幼兒園門口,好幾次心裡納悶,這小孩兒怎麼能姓余。

  「我爸讓我叫蔣嶠西一塊兒去上學,」余樵叼著嘴裡的牛奶,邊走邊說,「結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車上學!」

  杜尚問林其樂:「你真給他看你的兔子了?」

  「對啊。」林其樂咬著吸管喝盒裝牛奶。

  杜尚受傷地皺起一張臉來,連額頭的創可貼都要翹起來了:「我和余樵、蔡方元我們幾個都還沒看過呢!」

  余樵把喝空了的牛奶袋子扔了,雙手揣褲兜里:「別拉著我啊。」

  蔡方元喝著保溫杯里的高樂高,說:「也別帶著我,兔子有什麼好看的。」

  杜尚自個兒生悶氣。

  早讀時間,班主任領著一個轉校生走進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樂原本正和後排女生,叫秦野雲的,兩個人瘋狂掐架。林其樂的雙馬尾被秦野雲一手揪住一條往後使勁兒拽。見到那個轉學生進來,她們倆全僵住了。

  那轉校生長得頗帥氣,個頭兒也高,站姿挺拔,穿得也和群山市這裡的普通孩子不太一樣。

  班裡出奇的安靜。班主任笑容滿面:「新來的同學是從省城實驗附小轉過來的,非常優秀啊。來,你先自我介紹一下。」

  新同學站在講台上,拿粉筆一聲不吭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兒特多,不大好寫。在眾人注視下,他放下粉筆:「我叫蔣嶠西。」

  林其樂匆匆捋好自己兩條辮子,她雙手擺在身前課桌上,端坐得像個好學生。秦野雲坐她後排,眉飛色舞和周圍電廠的孩子們炫耀:「這是我們群山項目部的子弟!」

  「秦野雲,你認識啊?」

  「當然了,」秦野雲低頭瞧自己偷偷塗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煙呢。」

  林其樂坐前面,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麼他的名字就這麼特別?」

  *

  這天上午,中能電廠小學樓上樓下的所有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入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里的奧數尖子,可他入學測驗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去看。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體育委員余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在講台上說,「老回頭看什麼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後面翻著奧數書,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余樵身邊,及時占據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只好也跟了過來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捲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倚在了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金庸小說,『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對蔣嶠西說,方圓,就是銅錢。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我我叫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不怎麼好,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余樵從旁邊打斷了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為什麼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麼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為什麼。」他說。

  也不知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只是順著話頭隨便說。

  「因為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余樵輕聲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兒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

  余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裡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余樵和杜尚:「沒有什麼意思。」

  余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麼酷!居然沒什麼意思啊?」

  *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了項目部各式各樣的飯局。他家裡的情況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麼。

  只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麼會做飯,只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鹹粥,頗慈祥地望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麼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麼意思啊?」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麼準備。」

  林其樂餘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叫什麼,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支了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一排能住十戶人家,戶門與戶門之間只隔兩三米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了自己家門的台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麼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光學習,不累嗎。」林其樂輕聲問。

  「我看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掩飾她對於蔣嶠西的關注,「你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蔣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

  夜裡八點鐘,余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肉,抽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幹事邵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了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余班長家找余樵的媽媽和余奶奶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面。「你怎麼走這麼慢啊。」林其樂拽住蔣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她慢上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裡黑洞洞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這就是第一排!」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頭,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後面的第十五排,全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沒見過這麼主動的女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成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隻身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樑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裡面蹓躂來蹓躂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里,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裡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余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撞球了!我看他以後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麼,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裡,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是單身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了,調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雲家。秦野雲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閒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雲的爸爸以前受了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個小孩停在了群山工地領導幹部房前。

  說是領導幹部房,也還是磚砌的平房,只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裡的豐厚薪酬實在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余奶奶,還有他小表弟余錦住在一起。余錦的媽媽生病了,就把余錦送來他們家。余樵家特別擠,根本住不開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勞動模範,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麼都會答應。」

  「第二戶住的是張奶奶,是我們工地幼兒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去世了,她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隻動物,哪怕房檐下一隻積灰的蜂巢,樹梢上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群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遊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受了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用。

  「他長得就像丑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蔣嶠西只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兩人出了家門,走到現在,蔣嶠西明顯感覺到手心裡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裡,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麼粗硬,不像媽媽的手那樣乾癟,不像奶奶布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人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林其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隻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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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注釋:

  *《公轉自轉》:華人歌手王力宏於1998年發行的流行歌曲專輯。

  *高樂高:1990年:天津努德萊斯巴有限公司成立,開始生產銷售高樂高。高樂高成功打入中國市場。

  *大大卷:1993年佳口集團在中國市場推出的糖果。

  *漁樵耕讀:金庸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中的角色組合。

  *杜尚:馬塞爾·杜尚(1887-1968),法國藝術家。

  *健力寶:國產碳酸飲料,曾風靡全國。1999年,健力寶正走向衰落。

  *旭日升冰茶:旭日升集團於1994年推出國產冰茶飲料,曾風靡全國,於2002年停止鋪貨。

  *茅山道士:香港亞洲電視1995年的拍攝的神鬼武打電視劇《殭屍道長》,林正英主演。

  *晾水塔:火電廠循環水自然通風冷卻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