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行扛人進了屋,將人隨手扔在了地上,捶了捶肩,道:「人帶來了,且來瞧瞧」
楚長珏與雲崢上了前。
面目與畫像一致,氣韻卻差了一大截。
楚長珏蹲下身子:「陳府陳婷兒在何處?」
李星舒眼目半闔,上空出現的人臉不斷彎曲、扭結,詭異至極,周遭的聲音也是嘈嘈雜雜,如數人微語,讓人聽不真切。
「阿,阿婉,阿婉」
聲音輕淺無力,幾人忙屏了息。
雙眼無神,油盡燈枯,楚長珏一連三問得到的回應仍舊是那兩個字,他抬頭看向一人:「婉兒,你來」
怔愣的陳婉兒回神,足下躊躇片刻,緩緩走了過去。
那曾俊冷出塵的人猶如一塊殘破的粗布被人隨意丟棄在了塵灰里,衣衫凌亂,面色灰白,不見一絲生機之狀。
「阿婉,是,是我不好,是我一時慌亂,我鬼迷心竅,今日,今日,我,來求你原諒」
陳婉兒跪坐下來,明亮的杏目里神情複雜,悲恨難辨,靜默片刻,唇瓣輕啟:「你心中惦記的師妹在何處?」
李星舒眼帘一動,微微抬了幾分,眼前出現的白影像極了一人,他費力抬手,想要抓住那道虛影:「師,師妹,死了,阿婉,我,我還未給她報仇,不能,不能帶著過往與你廝守,你,原諒我,可好?」
死了?幾人頓時一怔。
陳婉兒看著面前顫抖的手臂,她眨了眨眼:「你為她如此,何故要來招惹我?」
李星舒的眼角微微有些濕潤,被去靈珠的疼痛如帶了鋼針的鐵刷狠烈得刷著身體的每一處肌理,筋骨,直叫人痛不欲生。
他無力垂手,聲音沙啞:「阿,阿婉,待報了仇,我,我會請辭宗門,與你,好好過日子,可,可好?」
請辭師門,做一對俗世眷侶,陳婉兒曾想過無數次,到頭來又落得什麼下場?
「阿圓呢?」
靜立在門邊的蘇清絕頓時移了視線。
「以後還,會會有,不止阿圓,還有阿滿,此生我定許,許你美滿團圓,阿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聲淚俱下,情深意切,若無之前一事,倒真容易叫他忽悠過去。
傅善行算是理清了,這不就是鍾意之人死了尋了個一模一樣的人來替,結果有了孩子便痛下殺手的戲碼嘛,這等心思拙劣之人能悔改?天塌了都不一定改。他出聲罵道:「喪盡天良之徒,你還信他作甚?」
陳婉兒身子一僵,身在長情兩相思,夢醒良緣轉頭空,自活下來的半月里,她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如何將此人千刀萬剮,剔骨啖肉,以慰心中的怨恨與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但真到了這日,竟還是會遲疑了起來。
「阿,阿婉,結髮為誓,不負此生,你,你信我,好不好?」
李星舒直直看著她,眼裡滿是情意深濃。
陳婉兒閉了閉眼,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輕道:「你可知冬日的湖水有多冷?」
說著,匕首快速插入他的腰側,又快速抽出。
李星舒倒吸一口冷氣:「阿,阿婉」
「是冷徹心扉,是徹骨寒心,是萬念俱滅,你定是不知的罷」
陳婉兒一面輕聲細語一面將利刃送進,抽出,那「哧哧」聲響不絕,帶著涼寒之意落在旁觀的幾人耳側。
「是,是我對你不住,你,你能解氣,就,就好」李星舒身子已經癱軟如泥,他看著她手起刀落,目色溫和,不含半點怨色。
陳婉兒的動作漸漸停了,她微微仰面,眼淚落得悄無聲息:「當日的絕望,於你,這血怕是等一點一點流盡才能體會的罷」
「你,你要殺了,殺了我?」李星舒喉嚨翻滾,污血不住自口中流出,將他的聲音割裂開來。
陳婉兒扔了匕首,緊繃的身子鬆懈了幾分:「殺人償命」
「你,你好狠的,的心,與,與她一丘之貉!」
李星舒的聲音一改方才的深情,忽然陰狠起來,直叫眾人側了目。
他突然變了面目讓人有些措不及防,正詫異之際,楚長珏一把拎起他,澹泊寡慾的目色頓時熾熱如火:「婷兒可是還活著?她在哪?說,她在哪!」
「咳,咳」李星舒被大力提起,周身傷口崩裂,一時血流如注,他看著眼前的男子忽而咧嘴一笑:「死,死了,見異思遷,朝秦暮楚之人不,不配活著!」
楚長珏猶受當頭棒喝一般身形一晃,鬆了禁錮的雙手,退後一步,雲崢忙將人扶住:「少爺」
李星舒的身子跌落在血泊中,污了一張俊冷的臉,而經此折騰,又少生機,一時只聞出氣多,進氣少。
陳婉兒神色有些呆滯,待回神來,她悲涼一笑,拾起地上的匕首,看向血泊中的人。
直到方才,此人為了活命還在騙她,自己怎會心悅這等人?
「你殺了我阿姐?」
「不過,不過一尊爐,爐鼎,我,我殺了又何妨?又何妨!」
眼裡的不甘、憤恨與話里的殘忍促就一張猙獰的面目刺得人生疼,若說無情,為何會尋替身?若說有情又何故殺她?
陳婉兒深吸了一口氣,求而不得,自己是,他也是,當真天意弄人。
她看著他,忽然釋然一笑,手起刀落,直沒心口,此一刀乾淨利落,叫人直呼痛快。
但屋內寂靜無聲,周遭仿若凝滯一般無人動作。
良久,陳婉兒站起身來,清淚已干,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看向黯然神傷的楚長珏:「楚大哥,這十年間多謝你還記著阿姐,阿姐失蹤一事與你毫無關係,你無需自責,今日之後,便向前去吧」
楚長珏身形一震,側身垂首。
陳婉兒一指軟榻,看向一旁:「一百兩金子,有勞三位,此後山水不相逢」
「好說」
林青羽走過去,從榻下取出個檀木箱子掂了掂,隨後收進乾坤袋中,朝幾人施了一禮,道:「事已了,貧道便告辭了」
說罷,一瞥傅善行,與蘇清絕一同出了門。
傅善行停了片刻,抬腳跟了上去。
行了半路,他未出一言,也未過問金子一事,倒是反常。
林青羽駐足回身:「道友不要金子了?」
傅善行迎上她的視線:「此事可與白雲觀有關?」
林青羽眉頭一動:「道友如何覺得?」
陳府一事傅善行原覺著無他,直到聽聞爐鼎一說才覺察出奇怪,思索再三卻是越來越心驚。
「陳婷兒當年在白雲觀失蹤,後又成了那人師妹,而他與白雲觀有些關係,這可是巧合?」
當年正值道觀祭祀盛會,人浪川流不息,不少人意外走失,但都尋了回來,唯獨陳婷兒一人。
彼時她不過七歲年紀,正是坐不住的時候,長者問禪,她便與幾個來節會的孩童捉起迷藏來。
這一躲一藏間人就不見了,陳府是富貴人家,又常給觀里捐香火,丟了女兒觀里也是重視非常,但尋覓數日,終是無果,二老悲戚難捱,在觀里為她立了長明燈,這燈一亮就是十年,如今忽有了下落。
爐鼎,旁人不知,作為道觀弟子卻知曉那是用以採補的邪術,自己的師門與修邪術的仙門有些關係,這不得不讓人起疑。
林青羽頷首,道:「是有一些干係,道友不是想還俗,家底攢夠了就趕早」
傅善行面色凝重了些:「除了陳婷兒莫不是還有其他?可之後觀里再未有人失蹤」
「仙門有戒律,此事關乎一門覆滅,非同小可,行事當是謹小慎微,你既不知,該是能想到」林青羽話語一頓,道:「陳婷兒不會無故被擄去,許是出了意外」
「可……」傅善行動了動唇,想出言辯解一二,卻發現無從說起,且仙門之人何故與他道觀的過不去?
「仙門有仙門的戒律,俗世有俗世的理法,道友好自為之」林青羽一揮袖,裝著金子的檀木箱子出現在了地上:「陳府有一少年人名柳鋮,有向道之心,你瞧得上就讓他跟著你,瞧不上,便遣他去永和巷賣餛飩吧。」
傅善行看著那檀木箱子嘆了口氣:「我說道友怎如此豪氣,原在這候著呢」
林青羽含笑揮手,轉身與蘇清絕一道離開。
傅善行目送兩人離去,煩郁得搔了搔頭,今次一行,他為驅除邪祟而來,也是奔著在陳府撈一筆,如今撈是撈到了,這牽扯出來的事兒也夠人頭疼了。
他無意做道士,在白雲觀苟了這些年,一心想攢夠家底,還俗去娶村東頭的沈溪知,今有了三十兩金子還有何愁?
世事無常啊,若無此事,自己定是敲鑼打鼓還了俗。
傅善行嘆了口氣,踹了踹箱子,箱子未挪動分毫,他眉頭一挑,躬身打開來,黃金刺目,觀之不下七十兩!
「啪」
猛得合上箱子,傅善行一手搭腰一手捂面,靜默片刻,他將箱子抱入懷中拍了拍:「這麼多,還得有命花才是,唉,回觀!」
打定主意,他攜著箱子折了回去。
林青羽與蘇清絕在陳府呆了三日,今日得了金子,出門又見是個暖陽天,兩人便慢悠悠的一路行去。
「深情錯付一場空,徒留花前痴心夢,師妹啊,情之一字最是傷人,你若有心悅之人,定要從長計議,三思而行」
陳府一事讓人唏噓,深情錯付,於陳婉兒而言此傷傷及餘生,終是難以磨滅。
自古多情空餘恨,蘇清絕並非多情之人:「情深不壽,止心止損,師姐放心」
這話說得通透,林青羽會心一笑:「甚好」
「師姐覺得傅善行可會回去?」
「此人雖是白雲觀的道士,卻是有一些正氣在身」
想起那拔劍問仙的氣勢,蘇清絕點了點頭:「師門與道義,難以抉擇」
「不錯」林青羽眯著眼,一面四下打量一面道:「不過道義有分,不為私者,清道盪濁,秉承理法是為大義,大義之下又有小義,雖做不到清道盪濁,但不失偏頗,卻也不失為義,他若能做到後者就已不凡」
蘇清絕復又道:「師姐觀人,是論心還是論跡?」
「誒」林青羽側首朝她看去:「師妹想知道?」
蘇清絕點頭。
難得見她有感興趣的事兒,林青羽噙笑道:「心、跡有差,唯跡論人,唯心論人,都是不妥,不過人心難測,以跡論之能便宜一些。」
以跡論之麼……蘇清絕目色微暗。
「誒,到了」林青羽腳下一停,拉起身側之人拐進一家店鋪:「走,師兄替你添置幾件衣衫,別叫旁人看扁了去」
蘇清絕:「……」
方才出府,她便道要去個地方,不想竟是來此,大隱於世,因著避人耳目的干係,自己著衣梳妝適才如此,而乾坤袋中並不缺好一些的衣衫,正要出言婉拒,心思一滯,話止在了唇邊。
兩人進去鋪子,鋪里胭脂水粉,珠釵羅綺,紅翠羅列,總總林林,直叫人迷了五色。
堂上碧鬟紅袖皆朝二人看來,不乏有私語之聲。
蘇清絕眨了眨眼,視線落在一旁,無怪乎旁人打量,這鋪子裡儘是些女子用的物什,一個男子,且還是個道士,的確引人注目。
林青羽朝她勾唇一笑:「聽聞這座成衣鋪很是有名」說著朝迎上來的婦人伸出手,一錠金子出現在了掌心:「勞你替我家妹子置一身行頭」
婦人溫和一笑,收了金子,道:「道長稍候一陣,姑娘隨我來」
林青羽頷首,朝二人擺了擺手。
蘇清絕走出兩步,復又回頭:「多謝師兄」
林青羽眉目舒展,眼含笑意:「與師兄客氣什」
蘇清絕微一點頭,跟著婦人朝里側走去了。
畢竟女子來得地方,林青羽這身著裝著實不妥,她出了鋪子,倚在柱子上,眯著眼看了看天色。
天光空明,雲影自得,若是自己的師妹也能如這游雲一般無束無縛,喜怒隨心,恣意粲然便再好不過了。
也罷,心門非一朝一夕就能扣開,而今唯靜候以待之,好在來日方長。
說來,此次修行不過以一日為限,這一行過去三日,回去後那三人保不定要跳腳一番,似是想到什麼,林青羽微微一笑,閉目養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