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多雷雨,一會兒狂霖一會兒晴的,著實讓人接應不暇,而這當口,正值水芸城蓮花盛開之際,即便黑雲翻墨,風驅雨急,城中賞花的人也是不少。
而蘇清絕一行人恰落腳此地,不過有心思玩樂的只有奉行及時行樂的紫檀。
蛇山一遭,魔頭的行蹤已經暴露,好在他曾樹敵眾多,又在蛇山以尋仇為引,便將一眾尾巴引向了別處。
大隱於市,三人在水芸城尋了處宅子落腳,緊接著傾九淵與蘇清絕就閉了關,一個為修為,一個為療傷,獨獨剩了她無所事事,整日閒遊,很快水芸城就已被她走了個遍。
這日曉雨不休,亂風不定,砸得門窗難堪重負發出刺耳的聲響,直至半晌,一直緊閉的門扉自里打開,霎時涼風卷著珠雨吹了進來,吹散一屋子的悶熱。
蘇清絕站在窗邊,周身清冷,眉眼凝霜,涼風難抵。
窗外煙雨朦朧,池中只能隱隱瞧見零零星星的幾抹紅粉,她眯眼看了看,飛身入蓮池,片刻後帶著一株蓮花落在廊橋上。
同樣是蓮花,人世間的蓮花花瓣稀疏與神域的金重蓮並不相似,蘇清絕打量一番,忽覺一道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頭看去,屋頂不知何時立了兩道身影,因著雲霧遮擋,兩人的面容看不真切。
見她看來,一道身影消失不見,連帶著落在身上的視線也不見了,而另一人逕自飛身而來,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蓮花,道:「怎麼,折蓮賠罪的毛病還未改?」
蛇山一遭到蘇清絕醒來,傾九淵那時已經閉關,而她也一直在養傷,時隔半月,再見此人,自他嘴裡依舊吐不出什麼好話,她收起蓮花,不欲起爭執。
「前些日子話未說完,今日可否一敘?」
傾九淵走到一邊斜倚在廊橋上,抬眼看著下落的雨水:「你與本君交談的用意無非是想護這一境的安寧,蘇清絕,你為何護它?」
「相比於神域,這兒更合我心意。」蘇清絕移步,在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傾九淵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輕笑一聲,道:「合你心意?合你什麼心意?那瑤池鮫人合你心意,不也被你一場大火燒了老巢?」
「……」
蘇清絕發現眼前人總有本事在自己平靜的心境上激起百丈波瀾,她平復幾息,適才回道:「有我心系之人。」
世間情誼難斷,人人都有難捨的羈絆,她如今長於人世,這也是人之常情,傾九淵未在笑她,只道:「心系同門還是心系傾心之人?」
「皆有。」
傾九淵眼帘一垂:「你倒是有了新人便忘了瑤池的故人了。」
蘇清絕伸出手,廊檐下的雨滴紛紛落在了她的掌心:「並未忘記,不過前世恍然如夢,還是這一世較為真切。」
傾九淵側首看她,眉目清冷,是涼薄之相,而前世狂妄不羈,目中無人,也是不能與旁人長久。
「你還真不是個長情之人。」
「非長情之人?」蘇清絕忽而勾唇一笑,五指一收,掌間的雨水四濺開來。
她收回手,側過身子,迎上他的目光:「是啊,幽螢是長情之人,是以傾心思無邪數千年,你與他自然也是,我是該擊掌稱讚才是。」說罷,雙手一合,擊了一掌。
話里的嘲諷讓傾九淵挑了眉頭,眼前人素來冷靜自持,極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上一次譏諷她沉睡上萬年適才動了怒,今次如實說,怎又無故皮笑肉不笑起來?
不過……「何人傾心思無邪?」
她說得如此清楚,魔頭莫不是耳背?
蘇清絕一甩衣袖,轉身看向蓮池:「明知故問。」
傾九淵思索片刻,直了腰身:「你如何知曉?」
蘇清絕抿了唇:「金郁琉記起前世尚且如此,你會不是?」
傾九淵記起不假,但事情有些出入:「這乃私事,他怎會說於你?」
蘇清絕微垂眼目:「我欲殺她。」
如此便不奇怪了,既是徒弟,那人怎會不出手相護?但在傾九淵眼裡,這幾人該是一丘之貉,又怎自相殘殺起來?
「為何殺她?」
「思無邪為尋蕭姜兩氏報仇,剝我心火強行降生薑氏,並欲叫宋南辭施奪舍之術,獲得神力。」蘇清絕側身看他:「說來,剝我心火的血陣可是你所為?」
看過來的眼平靜如常,像是那些事兒對她而言不值一提,可傾九淵面色卻是沉了下去。
過去三百多年於他不過彈指一揮間,不想還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知眼前人降生薑氏,與族內似乎不合,卻不想會是這等境遇,那血陣乃他一手所創,自知其中兇險,心火一旦剝離,要想再生,又需得萬年時間,宋南辭,思無邪,這番算計,怎麼敢?
對視片刻,他別過頭去:「不錯,當年本君自思無邪那裡得知神石一事,欲將神力為魔族所用適才創下此陣,你又如何逃脫得了?」
「玉琉光」蘇清絕跟著別過了頭,前事不知,她只當玉琉光縛於參商劍上,後自經歷,才知並非如此。
她看著雲霧繚繞的遠山,接著道:「許是因方生心火的緣故,為護我周全,他將一縷神元縛於我心火之上,這也是他與我命理相連的緣故,但經數百年的血陣消磨,那縷神元已經不記很多人事。
傾九淵,你若想擁有神魔之體便需承受命理的風險,如若我不殺思無邪,助你恢復修為,再上神域,你可能放過他?也放大荒之境一條生路?」
玉琉光,幽螢等了萬年才得見她生心火,又怎不為她打算?這倒是傾九淵預料之中,不過於她而言,那縷神元又是什麼?
「神力有盡,你想縛他到何時?」
蘇清絕從未想過要縛住玉琉光,但對魔頭來說,命理的確帶給自己極大的好處,一旦開口言及,自然會被歸結於有所圖謀,這也是自己不提及玉琉光的原因,而今一看,的確如此。
「並非縛他,只想他活著罷了。」
「本君若是不放他,你欲如何?」
蘇清絕早已思及這事兒,道:「就心而論,我不想他消失,我也並不想死,但你若執意要抹消他,且覆滅四明之境,我不介拉你陪葬。」說罷,她看向負手而立的人:「傾九淵,你活了千年,難道此地沒有一處是讓你心生不舍的?」
如金郁琉所言,他已不是神域裡無欲無求的神祇,而眼前人又何嘗不生世間的七情六慾?
他若未恢復記憶,想要說服他難於登天,是以自己從未想過此法,但恢復了便不一樣了,內患外轉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思無邪……
她深知自己對這妖的厭惡,可近日頭一次因她的存在而生出幾分慶幸,不論是對金郁琉還是對於傾九淵。
世間最難捨之物乃人世里的情之一字,傾九淵知她的用意,側身看去:「你若殺了思無邪我便放了他。」
「……」
回答出乎意料,蘇清絕怔愣片刻,目里閃過一抹疑惑:「為何?」
「與你無關。」傾九淵身形一動,走近她道:「至於覆滅此境,蘇清絕,此境是否有本君不舍之物連本君自己都不確定,你若能找得此物,本君答應你放其一條生路。」
蘇清絕卻是一擰眉頭,思無邪不該是他的不舍之情?又怎能殺了?
「怎麼,與本君談條件的是你,如今本君答應了你,你卻不敢接了?」
蘇清絕目光一定,想自那張俊逸的臉上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但眼前人面上除了挑釁之外便再看不出什麼了。
「你若傾心於她,我卻殺了她,傾九淵,這於我是死局,我如何接?」
傾九淵抱臂道:「本君說過,此地是否有本君不舍之物連本君自己都不確定,你尋到即可,無關生死。」
無關生死……蘇清絕愈發想不通了,既已身死找到又有何意義:「為何?」
「你無需知曉。」傾九淵視線緊逼:「應還是不應?」
蘇清絕心下卻是猶豫起來,自己是厭惡思無邪不假,但那日金郁琉所言卻讓她遲疑起來。
四明之境的萬年光景是自己給他帶上的枷鎖,若非有思無邪的存在,他又怎堅持的下去?現在叫她殺了那妖,這如何下得了手?
「為何猶豫?」傾九淵身子微傾,逼近她道:「她害你至此,你既報了仇又護下了想護的東西,有何可猶豫的?」
蘇清絕退後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看著他道 :「於你又有何益?」
「自然是上神域。」傾九淵見她後退,目色一暗,站直了身子道:「神域有三十三重天,七十二境澤,所遇千萬人,何故拘泥於一區區大荒之境?倒是你要如何助本君修為大成?」
魔元與神元果然不同,能如此輕而易舉捨棄過往的一切,蘇清絕靜默片刻,道:「我的本源之體。」
在得知魔頭想上神域時她便一早有了思量,不論是在神域還是四明之境,幽螢神元三分,神力自然也是,即便三者重新歸一,但因萬年消磨,再難重回頂峰,又如何前往境外?
但若他煉成神魔之體,一則取四明之境的天地之力,二則取九幽山的魔神之力,那時候怕是神域都要忌憚他三分。
如此一來,為顯誠意,自己需拿出比之不差的東西。
傾九淵一挑眉頭:「失去本源之體,你的命會隨這副軀體消失,你當本君會信你?」
「四明之境有生死大限,要那與天同齊的命數便會有看不盡的生死別離,你不覺無趣?」蘇清絕話語一頓,聲音多了些鄭重之意:「你不必擔心,你我可立誓為盟。」說罷,她抬起右手,不想卻被攥住了手腕。
未及詢問,便聽那人道:「本君從不信這些玩意兒。」
立誓難道還能有假?
蘇清絕定睛看他,卻見他半垂著眼瞼,眼底的神色盡數隱藏在如墨羽一般的眼睫後,讓人看不出半分思緒。
「你要如何才會相信?」說著,一甩手臂,掙脫了他的鉗制。
傾九淵垂手,看著她眉眼處的清冷與疏離,對視片刻,轉身道:「命門在本君手中,有何可懼?本君欲出門,你去換張順眼的皮囊。」
這話倒是不假,蘇清絕心下無奈,不過大下雨天的,何故出門?雖是奇怪,也未多言,她點了點頭,正欲飛身離開,卻聽他再次道:「切記模樣順眼些。」
「……」
為免行蹤暴露,幾人自然不能再用蛇山的那副面貌,但皮囊需以靈氣滋養,之前蘇清絕修為堪堪,只能養上幾張,而自入世後也未再扒人臉皮,如果魔頭還像之前那樣胡來,自己的麵皮著實經不住這樣造。
「沒有被旁人瞧見的皮囊不多,你且忍忍。」說罷,自廊橋離開。
傾九淵側身,雲煙氳氤,珠雨飄灑,那青影一入蓮池便激起一陣淺綠的漣漪,青霧舒捲,濃淡相宜。
過去萬年時間,早已物是人非,不論是幽螢還是阿元,都不是最初的模樣,而後該是殊途不遇才是。
然而萬年前幽螢在剎那間的情動,一念天荒,即便他不想承認此人是自己尋了千年的人,但總有一道莫名的聲音自心底深處而來,牽擾纏困,讓人尤自煩惱,而罪魁禍首卻是什麼也不知,整日冷著一張臉,光是看著就惹人煩,倒不如去給另一人添份堵。
思無邪,他尚且受幽螢影響,那人又怎會傾心於她?既是師徒情誼難斷,正好讓她斷上一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