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拉鋸不下,那方蘇清絕眼眸一睜,看向一人,此人長身玉立,身披一身星輝,微仰著面看著落於半空之中的天工星物圖。
看了良久,她輕聲道:「郁琉。」
金郁琉微一回首,眸色澄淨如琉璃:「山腳可是有事?」
蘇清絕微微一扯嘴角:「無事。」
神印一現,前事悉數記起,正是心境不定的時候,金郁琉抬手收了天工星物圖,移步過來:「可有心事?」
蘇清絕看著來人,輕聲道:「過往所經,你可覺值當?」
「歷經幾世,所經之事猶如大夢一場,醒來只覺惆悵唏噓,皆不如這一世來得真切。」
金郁琉坐於她對面,靜靜看她:「想必你已知曉,無主之地因你我之故獲此生機,乃你我之責,境內生靈各有其命理,我尊其命理,生者可生,不困於死不困於滅,隨天命消亡。
神魔大戰是命之終焉,我重歸鴻蒙是天命所向,神宮亦是尊崇,不想神滅之寂你的到來給了此境新的生機。
而這萬年光景是你的指引,至於所經之事,有不幸,也有所幸。
三族分境而立,成其大荒之境,星盤四合,星軌在現,你可重回神宮,這是你與九蜃的去處。」
蘇清絕定定看他:「郁琉呢?」
金郁琉露出一抹淺笑:「自鴻蒙來也自鴻蒙去,清絕,我的神力已經所剩無幾,無法再回神宮,亦無法再轉世,待塵埃落定,大荒之境自有其天命輪迴,彼時亦無需神主庇佑。」
果然,蘇清絕垂了眼,道:「前幾世發生了什麼?」
自萬年前到萬年後,於她不過恍如一夢,於金郁琉卻是歷歷在目,他徐徐道來,像是要填補她空缺了萬年的時光。
神魔大戰之後,四明之境休養生息千年,漸漸有了生機。
世間先生草木花樹,蛇蟲走獸,他以神力點化其修行,以教化後世,思無邪便是其一。
其開蒙遲滯,所留千年之久,彼時人族漸生,復又助其立足世間。
妖與人不同宗,其天性亦不同。
兩方不容水火,思無邪一日毀村落數十被人所擒,毀其妖丹,受剔骨之刑。
幽螢救她一命,也斷了師徒情分。
此去千年之久,蕭氏自幽都帶回一塊鴻蒙石晶,漸漸對商氏一族心生忌憚,後至他被囚禁。
一日思無邪找上門來,被蕭氏發現。
自古妖自化形後壽命千載,那時一同得他點化的生靈早已歸於天地,她卻依舊活著讓蕭氏生了心思,後囚禁了她,也因此受盡無數苦楚。
人與妖皆為世間生靈,何故如此?
為避其傷,世間便有了奪舍與縛魂一術。
爾後因鴻蒙石晶的干係蕭氏愈發瘋魔,他只得以身做為鴻蒙石晶的容器,魔氣摧磨神智,以致鴻都一亂。
那時魔識已生,他在僅有的清醒時刻,神元兩分,命思無邪分送兩地,也因此濯君回的一世神元不全,不知前世。
他自降生後受師門指引,得大荒經一物,知曉自己出身商氏一族,更知其責任。
這一世,他依照先輩所指,完成萬象天引陣法,並尋找地火助阿元生神識心火。
也是這一世魔君傾九淵橫空出世,擾其陣法為禍世間,欲放魔神出世。
離恨天中有其地火,也是萬象天引陣法的最後一環,此陣若成,這遍布五域的萬象天引陣適才全然完備。
魔君傾九淵亦有絕世之才,所煉噬魂珠與噬魂陣來毀萬象天引陣法。
而此陣需以天工星物圖來布,為盜此圖,傾九淵借與思無邪一遇,佯裝一番來盜此物。
思無邪執念太深,前世已經被他去了記憶,在蛇山修養之際被傾九淵發現,為護蛇山,她入了離恨天,助傾九淵盜得天工星物圖,致使離恨天內的萬象天引陣法有誤。
也是在此期間,他無意解了思無邪的封印,讓她想起前世,後詐死墮入魔族,告知傾九淵神石與神骨之事,引他興致,兩人利用宋南辭蕭氏人身份,導致小荒山一戰。
但那一戰,宋南辭有自己的思量,以致他與傾九淵均被困陣法之中。
陣法有異,並受它影響,兩人神元相融,兩識不和,僵持不下。
而宋南辭欲藉此斬殺他們,不料神火橫空出世,灼燒魔元,傾九淵費力掙脫,神元再分,一則隱於轉生之物托於雲開影,一則不知所蹤。
而後自天衍宗天池水醒來,得雲開影教養幾年,之後托於雨師氏,再遇青淵,如此到了無相門。
這一世夢境指引,一路所經,直到海島一事,因鎮魂鈴所耗之神力出現神元離體之兆,後機緣巧合與傾九淵的魔元有片刻融合,憶起神元未曾分離前的往事,且又自思無邪那裡知曉她所行為何,適才將過往拼湊。
寥寥數語道盡數千年的光景,而他一人熬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蘇清絕沉默片刻,輕道:「神元完璧方可恢復記憶,你如今記起,可是玉琉光並未消失?」
金郁琉靜靜看她,玉琉光,都道他是自己的一抹殘魂,眼前人能對自己如此又有多少是因為他?
「並非完璧,我無玉琉光與傾九淵的記憶。」
的確,若是完璧,這三人的記憶應盡數歸在一起才是,玉琉光……蘇清絕止了思緒,又道:「如何施展縛魂和奪舍一術?」
金郁琉聞言目色微顫。
蘇清絕卻定定看他,目色一動不動。
僵持片刻,金郁琉輕聲道:「以神骨為砂繪以法陣。」
果然,四明之境有其法理,常人又怎能逆之。
蘇清絕的面具已經在那場天雷中毀去,一張清冷的面容如晶瑩剔透的寒冰雕刻而成,然一雙幽靜的眸漸漸浮起瀲灩的水色,凝成大顆大顆的水珠自泛紅的眼眶落了下來。
此人一向泰然自若,即使身受重傷神色亦不亂分毫,何談落過淚?
金郁琉瞳孔一顫,傾身抬手拂過溫熱的臉頰:「清絕,已經是過去之事。」
話音一落,不想那淚珠落得更快了,她抬手覆上金郁琉的心口,聲音帶了幾分沙啞:「萬象天引陣亦是神砂所為?」
金郁琉的氣息頓時清淺了些許:「不錯」
難怪他會衰弱至此被區區凡人囚禁,難怪他說回不了神域亦不能再重生於世。
蘇清絕眨了眨眼,抖落了眼睫上的水花:「你可喜這世間?」
這是她第二次問自己,金郁琉拭落她眼底的淚珠,溫熱的觸感灼得人生疼。
對視良久,他淡淡一笑,道:「清絕,我已不是曾經六根清明的四明境主,這萬年光景中我也曾心生諸多怨懟,但因有心系之故,見之如見這世間最瑰麗之景,過往所經似乎也無關緊要,我喜她亦喜這世間。」
她,蘇清絕的氣息頓時緩了一緩,輕聲道:「郁琉,你可能抱抱我?」
她聲音輕如飄絮,幾欲讓人不聞話音,其忐忑與試探讓人略顯不安。
金郁琉心口驟然一疼,但眼底卻不顯分毫,他看著她,目色溫軟,溫言道:「清絕以後遇得良人,他會知你心意,許你萬千歡喜,護你平安順遂。」
相拒之意如此明顯,果然,已經記起前世的他又怎會傾心自己?
蘇清絕眼睫微垂,不死心道:「你這裡可是早已藏了人?」
金郁琉看著她,輕輕點了下頭。
大夢一醒,時隔萬年光景,終究還是太遲了。
蘇清絕的心口被驟然湧出劇烈的無奈與不甘攪得抽疼,這疼痛似乎堆積了萬年之久,仿佛要將她撕裂一般。
她一咬牙,抬眸伸手,快速攀上此人脖頸,身子一傾,將人撲倒在地。
這一撲力氣之大,金郁琉不及反應間仰倒在地,身上一重,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四目相對,氣息相抵,薄唇相碰,兩人皆是沒有動作。
蘇清絕雙目一動不動地緊逼那對微顫的瞳仁,泛紅的眸中水色漸起,聚成珠子,一顆一顆落在了身下人的眉眼處。
而他不退不拒,一雙眼波瀾不驚,叫人直生絕望。
良久,蘇清絕眸中的倔強與不甘漸漸散去,待至死寂時起身離去。
金郁琉躺在地上,靜靜看著天際,突然劇烈跳動的心脈打破沉寂,在夜色里一聲重過一聲,他任其跳動如雷,突然生出幾分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