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彭人的動作來得很快。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蘇乙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
手下人匯報,昨夜哲彭兵在日租界連夜抓人,抓了三百多個家住在日租界的力巴。
這些力巴雖然家在日租界,但他們卻是在蘇乙麾下的腳行里工作,並不屬於三同會。
哲彭人沒有絲毫掩飾此事的意思,堂而皇之抓人。
帶隊的尉官還當場接受了記者採訪,聲明這次抓捕行動是為了搗毀潛伏在日租界內部的抗日組織。
面對記者的質疑,他還搬出了年初時果府和哲彭簽訂的《淞滬停戰及日方撤軍協定》,聲稱協議中明確規定金陵方面有責任取締全國範圍內的抗日組織和活動,而哲彭方根據《領事裁判權》,也有權對日租界內的「違法抗日」分子實施逮捕和處決。
「這些抗日分子,全部是搬運工人,表面上共同隸屬於一個叫津門運輸同業公會的組織,背地裡很可能全都是地下黨。」哲彭尉官介紹道,「接下來我們會逐個甄別他們的身份,我希望該組織的負責人儘快前來海光寺兵營配合我們的調查,協助我們完成甄別,並澄清該組織並不是一個反日抗日的非法組織。」
「聽說你們抓了三百多個搬運工人,我想請問,這些人全都是抗日分子嗎?你們有證據嗎?」記者問道。
「也許是,也許不全是,你知道,抗日分子都是大大的狡猾,我們不需要證據,我們需要他們自己證明自己,或者,有人可以證明他們的清白,這都需要該組織的負責人親自來處理。他可以為他認為清白的員工提供擔保和保釋,如果他不這麼做,我們只能以最嚴厲的甄別方式來對待這些可疑分子。」
這個哲彭尉官的話被原封不動地刊登在當日的各大報紙上,於是全津門的人都知曉了,津門大俠耿良辰,又攤上事兒了!
沒人是傻子,所有人都看出來,哲彭人是再用這樣的方式誘捕耿良辰,以報張敬堯被殺之仇。
但哲彭人很奸詐地給自己的卑劣行為找到了「合法合理」的藉口,逼迫耿良辰自投羅網。
哲彭人不但在明面上登報宣傳此事,暗地裡故意還放出風聲來,說只要耿良辰去日租界,這三百多個力巴就都不會有事情,越快越好。
反之,如果耿良辰不敢去日租界,這些力巴們就都會因為他的懦弱和膽小而死。
這小道消息傳得比報紙上登的新聞還要沸沸揚揚,哲彭人擺明了就是用這三百多個力巴的性命來威脅蘇乙。
這是陽謀!
「耿爺,小鬼子還把被抓弟兄們的家人全驅趕出日租界了,我剛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一幫子近千老弱病殘幼,招搖過市直奔您府上去了!」手下在電話里很焦急地道。
「小鬼子心腸歹毒,這肯定是他們故意引導的!不然,這些人哪兒知道您住哪兒啊?耿爺,現在怎麼辦?要不……您先躲躲?至少別被這些人給堵家裡啦!我可瞧見了,跟這些人一塊兒去的,還有好多個記者呢。」
「我知道了。」蘇乙只回了四個字,就掛掉了電話。
電話剛一放下,就又響起了。
蘇乙接起,這次卻是劉海清打來的。
「事兒我聽說了,你絕對不能去日租界!」劉海清開門見山地道,「你在法租界,有人有槍,他們也不敢在法租界亂來,他們就是拿你沒辦法,才逼你自投羅網的!只要你去了,就是個死!」
「三百多條人命,怎麼辦?」蘇乙輕輕問道。
「不怎麼辦!裝不知道!」劉海清道,「我馬上就往津門返了,中午就能到,這事兒等我來了,咱們再好好合計合計。」
「小耿,你得知道,你今兒妥協了,哪怕你僥倖不死,以後哲彭人號准了你的脈,他們可以隨便抓人來威脅你,你是不是回回都要就範?」
「你聽我的,哲彭人這一手雖然卑鄙無恥,但也說明了他們是真的拿你沒辦法才出此下策的。只要你不去日租界,他們就依然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他們殺人呢?」蘇乙問道,「我不去,他們就殺人。現在這三百多人的家小全奔我這兒來了。如果他們跪成一大片求我,我也不理嗎?」
「我一直給手下人說,我會護著他們,不讓他們受欺負。現在他們不單是被欺負,他們都要被殺了我還不管,這樣的我豈非言而無信,虛偽至極?以後人人都可以戳我脊梁骨,我還如何服眾?」
電話那頭的劉海清久久無語,這是無解的難題,也是哲彭人最歹毒的用意所在。
蘇乙要麼死,要麼人設崩塌,身敗名裂。
「我和金陵再聯繫聯繫,你最近不是和洋人來往多嗎?你也打電話求求洋人……」劉海清出主意道。
「沒用的,別白費力氣了。→」蘇乙嘆了口氣,「洋人怎麼會因為幾百個底層力巴的死活就跟哲彭人較勁?我也沒那麼大的面子,能讓他們為了我和哲彭人對上。」
「還有,你也別和金陵聯繫了,那邊現在一腦門官司,鬥來鬥去的,你覺得他們會管津門幾百個力巴的死活嗎?何況哲彭人還用了抓地下黨的藉口,金陵方面更有理由裝聾作啞了。」
「別說金陵,於司令也最多口頭譴責,這事兒只能靠自己。」
劉海清知道蘇乙說的是實話,這個國家每天都有比三百多個力巴被抓更大、更嚴重的事情發生,除了休戚相關的蘇乙,沒人會真的關心和在意這件事。
「你知道這缺德冒煙兒的主意是誰出的嗎?」蘇乙問道。
「你可別亂來啊!」劉海清頓時警惕起來,「小耿,這次的事情,殺人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讓問題更嚴重,更無法收拾。」
「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偏見?」蘇乙忍不住皺起眉,「我就是想知道對手是誰。」
「總之,千萬別亂來,就算你做的再隱秘,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只要你動手,佛朗西人都不敢再讓你呆在法租界了。」劉海清警告道。
「我知道。」蘇乙道。
「華北駐屯軍司令中村孝太郎三天前從哲彭回來,剛抵達津門,」劉海清道,「還有一個叫松室孝良的人,這個人之前的表面身份是哲彭駐北平大使館的參贊,實際上是哲彭北平特務機關的一個頭目。這個人昨天離開北平,去了津門,據我所知,他肩負著調查金陵大事的重任。」
松室孝良……這可是老朋友了。
蘇乙有些詫異:「你現在消息這麼靈通了?」
「平津地區的情報網我基本全接手過來了。」劉海清淡淡地說道,「不然你以為我一直在忙什麼?」
「小耿,千萬不要去日租界,維持住局面,等我回來!」劉海清最後告誡道。
掛掉電話,蘇乙坐在房間裡沉默良久,思忖著即將面臨的局面。
對蘇乙來說,形勢遠遠比劉海清他們所想像得更嚴重。
首先是松室孝良這個人,蘇乙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了張敬堯,他也是和「龍川肥原」面對面說過話的人,如果這個人再見到蘇乙,十有八九會把蘇乙給認出來。
畢竟這人本身就是特務,對細節的觀察肯定比常人更敏銳。且蘇乙的化妝術再厲害,可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比如眼神,比如骨子裡的氣質。
現在哲彭人更多懷疑蘇乙這個津門大俠是金陵推出來背黑鍋吸引火力的,只是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才來對付他。可一旦松室孝良認出蘇乙,實錘了蘇乙就是龍川肥原,那哲彭人就會徹底咬死了蘇乙,不弄死蘇乙,絕不罷休。
其次,蘇乙是有任務在身的,他不得不完成。
第三幕任務名字叫「倭寇的威脅」,任務提示是「哲彭人不會善罷甘休」,這似乎是個開放性的任務,要看蘇乙如何選擇。
如果蘇乙選錯,結局一定不會美妙。
再次,如果蘇乙這次做了縮頭烏龜,他「小孟嘗」的人設就崩了。崩人設的後果多嚴重,別人不知道,蘇乙還能不清楚嗎?
這勢必會帶來一系列連鎖反應,手下離心離德,對他失望都是小事,哲彭人也一定不會放過進一步搞臭他的機會,不把耿良辰這個名字搞成臭大便,哲彭人絕不罷休。
真到了那時候,臭名昭著的蘇乙,一代宗師的夢肯定泡湯了,而且他剛剛說服的宮寶森,肯定也會再次對他產生懷疑。
所以,這次的危機絕不能做縮頭烏龜,蘇乙需要主動積極地去面對,尋求破局的鑰匙。
日租界是絕對不能去的,否則真的是死路一條。
三百多個力巴也絕不能不管,否則人設崩了,也死路一條。
還要避免和松室孝良見面,最好讓這個人永遠不要見到自己,實錘自己開的刺客小號。
但也不能隨便殺掉松室孝良,否則在這節骨眼上是個人都會猜到是他蘇乙乾的,到時候哲彭人很可能會直接衝到法租界抓人,佛朗西人甚至會很配合地把惹麻煩的蘇乙交出去。
又要在不去日租界的情況下,儘可能救出三百多個力巴;又要在不殺松室孝良的情況下,讓這個人一輩子都見不到自己;還要維持住自己的人設的情況下,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種極度噁心人的狀況,真的讓蘇乙有種想撂挑子走人的衝動。
瑪德這種智障任務誰愛做誰做去!
深深呼吸,蘇乙收拾好情緒,開始進一步思考起來。
負面情緒可以發泄,但不能發酵。趁早回歸理性思考,才是正途。
很快,他拿起了電話,開始安排起來……
哲彭人明顯是要故意放出消息,以輿論和道德綁架蘇乙,逼迫蘇乙去日租界,所以消息傳得很快,正在吃早飯的鄭山傲和宮寶森他們也得到了消息,都有些錯愕於事態的發展。
「卑鄙無恥啊!」鄭山傲有些憂慮,「昨天想要綁架陳師傅威脅良辰,失敗後,今天立馬搞出這麼一齣戲來!他們這是逼著良辰去送死!不死,就要他身敗名裂!」
宮寶森有些出神。
從昨天開始,他就時不時陷入發呆的狀況中。
「鄭師兄,您覺得耿良辰會就範嗎?」宮二忍不住好奇問道。
鄭山傲搖頭:「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辦,但只要他去了日租界,必定是死路一條。」
「不行,我得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他不要衝動。」鄭山傲有些坐不住了,「師叔,你們先吃,我少陪了。」
「去吧。」宮寶森回過神來,對他點點頭。
鄭山傲離去後,宮二皺眉道:「這個耿良辰……殺漢奸本是好事,但殺了漢奸又搞得人盡皆知,名聲是有了,他就沒想到會有今日的麻煩嗎?」
「也許這個名他不想出,但又不得不出。」宮寶森道,「這世上的事啊,往往都是事不由人。」
「爹您覺得耿良辰會如何應對?」宮二問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宮寶森緩緩說道,「我也很好奇,他如何應對。」
「您不是要考驗他嗎?」宮二看著自己的父親,「他若是真捨身取義,您就不覺得可惜?」
宮寶森沉默良久,才幽幽地道:「可惜。如果他真慨然赴死,世人都會為他的死可惜,我當然也不例外。」
「那您……」宮二有些遲疑,「您不打算做些什麼嗎?」
宮寶森道:「昨晚我看了津門的堪輿圖,發現了城東有一片風水寶地。我打算吃過早飯,就過去看看。要是合適……明天就把你師兄葬了吧。」
「會不會太倉促了點?」宮二問道,「東北的師叔師伯、師兄師弟們還都不知道師兄出事了,是不是通知他們來,操辦弔唁……」
「不必了。」宮寶森打斷她道,「閨女,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師兄起名叫馬三嗎?」
宮二微微沉默後點頭:「言必稱三,手必稱拳,是武林的一句老話。意思是能人背後有能人,凡事讓人三分。您替師兄起這個名字,是提醒他要謙虛,要本分。」
「可惜,他風光了半輩子,也算是給咱們這一門掙足了名氣。他這半輩子啊,跟謙虛和本分,八竿子也挨不著。」宮寶森道,「現在他死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走,算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謙虛本分了。也不枉他叫一回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