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6、你還是不死心

  1913年,魯人蘇振芝於法租界蘭牌電車道103號開設飯莊,取名登瀛樓。

  「登瀛」二字取自秦始皇本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登瀛樓經營高、中、低檔菜品多達五百餘種,一開業就成了全津門之最。有人說,登瀛樓每天的流水占全津門飯館收入的百分之四十,雖不知真假,但可見此樓盛況。

  然而今天,這家開了二十年的老字號迎來了它的第一個劫難。

  隨著蘇乙一聲號令,一千多力巴衝進登瀛樓打、砸、搶,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留。

  樓里原本的食客們眼見密密麻麻人頭攢動,能跑的全部從後門跑了,跑不了的被堵在樓里,要麼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表示投降,要麼組織起來退到三樓和鄒榕等人一起抵抗。

  一樓、二樓再加上後廚,全被力巴們占領了。

  這些力巴們一邊抓起桌上、廚房裡的吃食往嘴裡塞,一邊一邊到處亂砸,各個眼中都寫著亢奮和癲狂。

  這一刻,這些平日裡受盡欺辱老實巴交的力巴們,化身成了暴民。

  砰!

  一個爬到三樓的力巴,被守在樓梯口的人給扔下來了,摔在一樓大堂,大灘血從他身子底下滲出,眼看不活了。

  這一幕生生刺激了力巴們的血性。

  「報仇!報仇!」力巴們發出憤怒的吼聲,前赴後繼往三樓衝去。

  很快,樓梯失守,剛才把人扔下去的那個武館館長被一群力巴打得不省人事,也從三樓上扔了下去。

  然而等力巴們衝上三樓後,卻發現那些大人物全部從樓後面的應急樓梯跑了。

  寬哥等蘇乙的心腹見狀面面相覷,立刻有人跑下來給樓前的蘇乙等人三稟告。

  此刻的蘇乙,正在跟法租界的巡捕對峙。

  在他身後,還有一群沒跟著衝進去的力巴,巡部門來了幾十號人,各個帶槍,但眼見如此局面,愣是不敢硬來。

  一輛小汽車停在登瀛樓前不遠處,一個拄著拐棍的高大中年下了車,他表情不怒自威,向蘇乙這邊走來。

  「法租界總華捕廖先勇,人稱廖總。」一線天在蘇乙耳邊道,「他是青幫的人,賈長青的門徒。」

  蘇乙點頭,剛要說話,有手下來稟告了,鄒榕等人全從後面跑了,寬哥等人撲了個空。

  蘇乙聞言心中不禁搖搖頭。

  他本存著趁這一波混亂,看能不能把樓上那些敵人全帶走的僥倖。

  現在看來,純屬想多了。

  不過砸了登瀛樓,雖是臨時起意,倒也不是純粹為了發泄。

  三個目的,一是震懾,二是揚名,三是鍛鍊隊伍。

  經此一遭,但凡蘇乙沒事,整個津門他不說橫著走,起碼敢惹他的人很少了。

  「帶著人從後面撤!」蘇乙壓低聲音吩咐道。

  「是,耿爺!」

  手下轉身撒腿往登瀛樓里跑去,廖先勇已經走到了蘇乙面前不遠處站定。

  他板著臉,指著滿地屍體,滿場狼藉,沉聲問道:「怎麼收場?」

  「你們告訴我,怎麼收場?」

  蘇乙沒有說話,一邊的陳識忍不住道:「我們只是被動反擊,他們……」

  「我管你主動被動,殺人了沒有?」廖先勇一擺手打斷他,不耐煩地道。

  「殺人了就別廢話!今天這事兒不小,必須有夠分量的人兜著,隨便找個人背鍋是不行的!」廖先勇道,「耿良辰,要麼你跟我走,要麼你身後的兩個人跟我走,你選!」

  「我給你面子,你也最好不要讓我難做!」

  「我要是都不選呢?」蘇乙笑呵呵道。

  廖先勇冷笑:「如果這事兒鬧到工部局,到時候你想選也沒得選了!法國人不會容忍在租界裡出現這種駭人聽聞的血案!耿良辰,你敢惹事兒,就要能擔事兒,管殺不管埋,那是土匪!」

  蘇乙道:「只要你能把賈長青、翟有利、鄒榕和吳贊彤他們全請過來,告訴他們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可以給你面子,否則面談。」

  「那就是要跟法租界的法律對著幹咯?」廖先勇冷笑著一抬手。

  嘩啦!

  他身後的巡部門齊刷刷把槍舉了起來。

  「我不想鬧得很難看,」廖先勇道,「不要逼我。」

  蘇乙眉毛一挑,剛要說話,一線天站了出來,亮出一本證件,道:「廖總,今天的事情是非曲直你很清楚,這事兒說起來跟你們青幫其實沒多大關係,跟你廖總更是無關,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攬是非?」

  他看著廖先勇:「我們劉代表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交個朋友,如何?」

  廖先勇憤怒指著一地屍體:「死了這麼多人,你覺得我可以當做什麼都看不見嗎?」

  說話間,一輛小車停在了不遠處,劉海清下車,往這邊走了過來。

  廖先勇看看劉海清,又看看蘇乙,突然展顏一笑:「我還真可以當做什麼都看不見!哈哈哈!劉代表,久仰久仰!」

  他大笑著向劉海清迎了過去。

  蘇乙等三人眼睛都有些發直。

  「這人屬狗的吧?」陳識有些不適應地道。

  一線天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道:「哪個當官的不屬狗?」

  「要不怎麼叫狗官呢?」蘇乙道。

  三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驚動了那邊寒暄的兩人,他們齊齊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都奇怪收回了目光。

  「廖總,給你添這麼大麻煩,我真的過意不去。」劉海清拉著廖先勇的手,滿臉抱歉,「你放心,尾巴我來收,保證乾乾淨淨,小耿那邊,我讓他改天給你登門賠罪,必有表示。」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這事兒能怪小耿嗎?不能吧?怪就怪今天要搞事情的人,對不對?再說句不該說的,廖總,您是您,賈老大是賈老大,這官面兒上和幫派里,分寸您得把握著,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對不對?」

  廖先勇燦爛笑著:「劉代表說的是啊。」

  劉海清笑道:「今天這事兒,算我欠廖總您一個人情。」

  「有您這話,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廖先勇的笑容更燦爛了。

  兩人又寒暄幾句,便互道告辭。

  廖先勇一揮手,帶著巡捕們先撤了。

  劉海清這才向蘇乙等三人走來。

  「都沒事兒吧?」他先是打量三人,確認三人都沒什麼大事兒,這才鬆了口氣。

  「陳師傅,嫂夫人安好,我已經送她去金港大酒店暫歇了。」劉海清先是給陳識報了平安。

  陳識鄭重抱拳:「多謝!以後有用得著陳識的地方,儘管吩咐。」

  「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劉海清笑著點點頭,再看向一線天,眼含寬慰對他點點頭,這才看向蘇乙。

  「事兒辦完了嗎?」他問道。

  「還差一點。」蘇乙道。

  「你去辦事兒,帶著他。」劉海清指指一線天,「這裡交給我了。」

  「好。」蘇乙沒跟他客氣,「我身後這些兄弟,留下來給你打下手。」

  然後看向陳識:「師兄,師嫂還在擔心,你先去看師嫂,接下來沒什麼危險了。」

  「好。」陳識點頭。

  「走!」蘇乙帶著一線天,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劉海清目送他們遠去,回過頭來看著滿地狼藉,嘆了口氣,揮揮手:「幹活兒了!」

  津門街面兒上械鬥乃是常事,事兒大事兒小,往往只是官面上人一句話的事情。

  今晚的登瀛樓血戰對很多人來說是生死大事,但放在這個時代里,連一朵小浪花都撲騰不起來。

  登瀛樓事件發生的半個小時後,鄭山傲的府邸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鄒榕不請自來,一見鄭山傲就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含淚道:「鄭大哥,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鄭山傲嘆了口氣:「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已經儘量重視他了,我用盡了我能用到的一切辦法來對付他,我沒想到,他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我所有的手段他都有防備!」鄒榕沮喪搖頭,「打虎不死,必遭反噬。既然我殺不了他,他就一定會來殺我了。他能躲得過我的殺招,我卻沒信心能躲過他的……」

  「你想我勸他,讓他饒了你?」鄭山傲道。

  「我離開津門!」鄒榕道,「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他,只換我一條生路!」

  「什麼都不要了?」鄭山傲有些詫異。

  鄒榕苦澀搖頭:「留一條命足矣。」

  「真是何苦來哉。」鄭山傲嘆了口氣。

  「既然什麼都不要了,你怎麼不乾脆一走了之?」鄭山傲突然又問道,「我不信你沒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離開津門,耿良辰再厲害也沒有到一手遮天的份上,你真想走,他攔不住。」

  「因為……」

  「因為她還沒有死心。」

  鄒榕剛準備解釋,不料從裡面房間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鄒榕頓時駭了個魂飛魄散,「噌」地站起來,眼珠瞪得渾圓看向裡屋的門。

  吱呀。

  門打開,一身長袍的蘇乙嘴角帶笑從裡面走了出來,繼續說道:「她想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已經認輸了,她輸得一無所有。她尤其是想讓我覺得,我已經贏了。如果老爺子你真替她求情,讓她用一身家當換一條命,我還真不能不給您這個面子,放她一條生路。」

  「但那樣的話,我就死定了!往往一個人最志得意滿的時候,就是他最危險的時候,也是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

  說到這裡,蘇乙思索了下,道:「讓我猜猜,你的後招應該和哲彭人有關,對嗎?畢竟太田德三郎不像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他今天吃了虧,以你鄒館長的本事,說服他一起對付我,不算太難。」

  鄒榕死死盯著蘇乙,突然大喊起來:「阿泰!阿泰!」

  蘇乙笑眯眯看著她,並未阻止。

  「別叫了大嫂,」一線天微微喘息著從門外走了進來,斜斜倚在門框邊,「你的人已經都躺下了。他們太平日子過得太久了,警惕性太差。」

  鄒榕絕望閉上眼睛,等再睜開的時候,她看向鄭山傲就要開口。

  鄭山傲卻對她做了個阻止的姿勢。

  「下午的時候良辰就來求我出面,化解你們的恩怨。」鄭山傲憐憫地看著鄒榕,「當時我的原話是,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現在,我還是這話。」

  「你忍心看著我死?」鄒榕激動叫了出來。

  「你殺我乾兒子的時候,有沒有問我忍不忍心?」鄭山傲反問。

  「屁的乾兒子!」鄒榕忍不住嗤笑,「你鄭山傲無利不起早,你還不是看上他什麼了?但咱們,可是幾十年的交情啊!」

  鄭山傲微微沉默,幽幽道:「也許韓兄弟走的時候,你就該隨他去了。」

  鄒榕如遭雷擊。

  鄭山傲站起來,搖頭嘆息著向裡屋走去,「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

  餘音裊裊,偌大的房間裡,就只剩下蘇乙和鄒榕兩人。

  「哈哈,哈哈哈……」鄒榕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下來了。

  「可笑啊可笑!當真可笑!」她自嘲搖頭,「到底是誰在算計誰?是誰在利用誰啊?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了啊……」

  她看著蘇乙,抹去眼角的淚,一吸鼻子道:「耿良辰,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意義了。不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鄒榕風風雨雨幾十年走過來,終歸是有些有用的東西,有的變成了財富,有的,還在這裡。」

  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

  「介意多給我點兒時間,聽我嘮叨幾句嗎?」她看著蘇乙,誠懇問道。

  蘇乙自始至終都冷眼看著她。

  聞聽此言,一言不發站起來,向鄒榕走來。

  他一直走到了鄒榕的身前,然後伸出一隻手,捏住的鄒榕的下巴。

  後者臉上帶著微笑,任由其施為。

  「你還是不死心。」蘇乙看著她的眼睛道。

  「我……」

  咔嚓!

  蘇乙直接擰斷了鄒榕的脖子。

  然後把她軟踏踏的腦袋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由衷地笑了。

  啪!

  他打了個響指,輕鬆愉快地道:「扯呼!」

  「她就留這兒?」一線天指指鄒榕的屍體。

  「要不你背走?」蘇乙笑呵呵道。

  「神經病。」一線天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蘇乙哈哈大笑,大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