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2、本卷終

  很多年後,小當在一次採訪中談起了這件事帶給自己的感受和深遠影響。→

  「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是從根本上否定女人生存的價值。我童年時性格中的敏感、多疑、自卑、自私、驚惶、恐懼……這些其實都是從這四個字里滋生出來的。它們匯聚成流,形成了一隻又噁心又扭曲的怪獸,盤踞在我的心裡。我知道它一直都存在,汲取著我的血肉,伴隨著我生長。」

  「就是因為這隻怪獸,讓我始終充滿了不安全感,我總覺得我沒用,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被人厭煩和拋棄。其實現在想來,我小時候那麼想要跟爸爸黏在一起,近乎貪婪地索要他的愛,不厭其煩一遍遍去印證他是否愛我,都是這隻怪獸在作祟。」

  「我怕失去,而且我悲觀地認為我遲早會失去一切,所以當時媽媽為了追求她的幸福和未來選擇離開我的時候,我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反而心裡有種靴子落地的踏實。」

  「但媽媽的去世還是讓我敏感而脆弱的心變成了玻璃,不管誰碰一下都會嘩啦一下摔得粉碎。我拼命表現我的價值,展示我的作用,我怕爸爸看不到這些,怕他覺得我沒用了,就會像媽媽一樣把我扔掉。」

  「我很敵視當時請來的那個保姆,我覺得她的到來就是為了取代我,她越是能幹,我越是覺得我沒用,我那時心裡充滿了恐懼,我拼命跟那個保姆學著怎麼照顧孩子,伺候月子,我想用這種辦法告訴爸爸,我什麼都會幹,我甚至想哭著求他讓那個保姆走……」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想法其實是很可笑的。那些少女敏感的小情緒,別人根本沒辦法理解,也沒法猜到。假設當時在那個保姆指責我的時候爸爸沒有趕來,我敢肯定,那隻怪獸會徹底從我心裡衝出來,我不敢去想像那會發生什麼,那隻怪獸會操控著我,用一切惡毒的方式傷害我,傷害我所愛的人……」

  「在任何人看來,被一個保姆陰陽怪氣說兩句都絕算不上什麼大事,而一旦那隻失控的怪獸衝出來,我就會變成一個小瘋子,我那些歇斯底里的尖銳,不分敵我的攻擊,都會讓人覺得我不可理喻,覺得我可笑又可恨,到時候所有人都會覺得錯的是我,覺得我應該為此受到嚴厲的懲罰。」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爸爸站出來了。這真的很神奇,我現在想到他的出現和之後的反應,我都仍覺得很不可思議。」

  「以我了解的爸爸,我以為他最多批評兩句那個保姆,讓她給我道歉,就輕描澹寫處理掉了這點小矛盾。可他沒有這麼做,一向對下寬容的爸爸竟一反常態,做出很激烈的反應,他直接趕走了那個保姆,要知道那個保姆是文姥姥精挑細選託了關係才從老乾所里調出來的,而爸爸一直對文姥姥很尊敬,從沒有對她說過半個不字……」

  「我現在還清晰記得當時的場景。我剛開始惶恐地勸爸爸算了,我覺得是我給爸爸添麻煩了,我怕因為這件事情會讓文姥姥也討厭我,但爸爸說……他是這麼說的——誰都不能讓我的女兒受委屈!」

  「哇,我當時所有的委屈、痛苦和壓抑,都因為這一句話一下子爆出來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咒語,把那隻怪獸一劍封喉了。可能連爸爸自己都不知道,就是這句話治癒了我一輩子,我所有的焦慮和恐懼,所有的不安全感,都被他這句話震得粉碎。」

  「我記得我當時嚎啕大哭,哭得肆無忌憚,我一遍遍叫著爸爸,我抱著他,哭得根本停不下來。」

  「所有人都被我驚動了,槐花扶著文慧媽也從樓上下來了,到後來文姥爺和文姥姥從隔壁也過來了,我依然哭得停不下來,後來槐花也跟著我哭,我們倆抱著爸爸一直哭一直哭……」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很感謝我爸爸媽媽,還有姥姥姥爺,我覺得我有多幸運才遇到了這樣寬容的家庭?他們沒有因為我和槐花莫名其妙的情緒而生出任何不滿和怨言,所有人都很包容我們,文姥姥甚至要跟我道歉……」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讓我和槐花徹底融入了這個家庭。後來我和槐花改姓,其實是槐花提議的,因為那件事對她的震撼也是很大的,我能感覺到她當時有多羨慕我,她有多迫切想要和我一樣。」

  「現在很多記者採訪我和槐花的時候,都要問我們覺得爸爸媽媽最偉大的地方在哪兒?我知道他們想要的答桉是爸爸所取得的那些偉大的成就,是媽媽這一輩子對農村改革貢獻的偉大智慧,但作為他們的女兒,要說起偉大,我和槐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對我們來說,他們最偉大的地方從來不是他們做了多少偉大的事情,而是他們讓兩個原本卑微而渺小的生命,煥發出無比美好的光彩。」

  「蘇小黨女士,這麼說在你的心目中,你的養父養母是無比崇高和完美的咯?」主持人笑著問道。

  小當搖頭無奈道:「當然不是,其實他們可懶了。」

  「懶?」主持人十分驚訝,「還從來沒人這麼評價過他們!您能給我們講講,為什麼說他們懶嗎?」

  小當她嘴角不由自主浮現出溫暖笑意,陷入追憶之中……

  1976年夏天的某個午後,那時候蘇清淺兩歲多,父親那時還不是今天的「華國網際網路之父」,他才剛剛成為「鋼鐵大王」。→

  飯桌上,爸爸和文慧媽再次為工作的事情展開激烈的辯論。

  當然是為了文慧媽媽工作中的困難,誰都知道,父親干工作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小當記得很清楚,當時文慧媽媽想要推行一個比較激進的農民政策,那個政策到今天還讓全國農民受益,但難以想像的是當時父親是持反對意見的。

  「文慧,我不是不支持你這麼做,但你太激進了,你這個想法正常來說三十年後實現還差不多,你太急了!」

  「三十年?那太久!咱們建國以來第一代農民已經苦了大半輩子了,他們現在都老了,帶著一身病痛,誰能等三十年?三十年後才推行的政策對他們現在來說還有什麼意義?我就是要讓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就享受到這樣的好政策,讓他們知道國家是體恤他們的,也從來沒忘記他們的風險和犧牲。」

  「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不現實。」

  「什麼不現實?經濟上不現實?還是國情不現實?」

  「都不現實!」蘇乙很冷靜道,「經濟上來說,咱們百廢待興,這是咱們的支柱經濟來源;國情來說,現在到處在喊經濟先行,錢從哪兒來?」

  「可是時不待我呀援朝,你的戰略眼光我一向都是很信任的,我這麼急,也是因為你之前對時局做出的一些預判。」文慧嘆了口氣道,「你說過,我們這代經歷過下鄉活動又有文化有思想的人身居高位,是上下百年最務實的一代領導,我們都吃過基層的苦,知道老百姓缺什麼,想什麼,要什麼。」

  「你評價我們這代領導是『最接地氣』,我覺得這個詞用得很貼切。咱們的父輩很偉大,但他們的目光都在往上看,往外看,不像我們,是低下頭看著這片土地的。但社會在變革,時代在發展,人也在變。有些人已經變了,已經開始忘了過去的苦日子,忘了過去的窮鄉親。」

  「城裡的馬路越來越寬,樓越來越多,吃的喝的用的也越來越好,大家就以為所有一切都好了。但村裡的鄉親們呢?我們可以裝作看不到嗎?」

  「現在大家好歹對鄉親們是有情分的,我覺得現在的阻力反倒是最小的時候。要是等以後城裡越來越好的時候,那時候很多享受紅利的人到了我們的位置,還會代表農民來說話嗎?那時候再想推動這件事,那就更不可能了。」

  「文慧,我覺得你太小看咱們組織的魄力和格局了。」蘇乙道,「你得相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三十年後這件事真的成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就此改寫,可見魄力和勇氣。

  「但是援朝,咱們不能把難啃的骨頭都留給後輩去啃,這是不負責任的!」文慧道,「而且我不覺得這應該是三十年後的事情,我想試試。」

  蘇乙嘆了口氣道:「阻力真的會很大!」

  「爸,文慧媽,要不你們先吃飯?」小當坐在對面咬著快頭聽了半天了,「菜都快涼了。」

  「吃飯吃飯。」蘇乙笑了笑,「吃完飯咱們再接著商量這件事。」

  文慧揉著額頭,嘆息道:「頭疼的事情太多,有些吃不下。」

  「最近文化部引進了第一部港片,要不要……」

  「咳咳,哪兒有時間呀?我吃完飯還得去單位加班。」文慧對蘇乙眨眨眼,「碗我是沒時間洗了,援朝,你來吧?」

  「我?我也不行。我還有個會。」蘇乙也眨眨眼。

  多年的夫妻,兩人現在默契十足,文慧一眨眼睛,蘇乙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怎麼辦呀?」文慧故意皺眉,看向小當。

  蘇乙也看著小當。

  小當正在夾菜,動作頓時僵住,無辜的眼神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忍不住嘆氣道:「行行行,碗我可以洗,但淺淺怎麼辦?她睡醒來要吃奶的。姥姥姥爺去勝利叔他們家了,安萍嬸子不是懷孕了嗎?她太調皮了,我一個人可給她餵不了奶。」

  「槐花幹嘛去了?」蘇乙問文慧。

  「說是去找同學玩兒了,就咱院兒最東頭李主任他們家姑娘……」文慧道。

  「哦。」蘇乙恍然,「那倒是離得不遠。」

  小當幽幽道:「你們一個不想刷碗,一個不想奶娃,都是當爸當媽的人了,還天天想著去玩,去看電影,你們自己覺得合適嗎?」

  「你看蘇援朝,我就說小當聰明伶俐,瞞不過她吧?」文慧立刻一本正經對蘇乙道,「你就不應該整這齣。」

  「我只是配合你……」蘇乙滿臉荒謬瞪大眼珠,但文慧一瞪眼,他立刻舉手,「行吧行吧,你對我錯。」

  再講理的女人也喜歡對愛人不講理。

  「你們老是以二人世界的藉口偷懶,老是不帶我一起玩兒。」小當噘嘴道。

  「小當,話也不能這麼說,你就說,淺淺一周歲的時候,我跟你文慧媽是不是帶你去南方玩兒了一個禮拜才回來?可見只要條件允許,我們還是帶你一起的。」蘇乙笑呵呵道,「你乖乖的,等下午姥姥姥爺回來,你找個藉口偷偷熘出來,今天你柱子叔給他三兒子過百天,咱們去他新開的餐廳好好搓一頓。」

  「真的?」小當立刻興奮起來,「那說好了,不許反悔?」

  「一言為定!」

  啪!啪!

  小當和文慧、蘇乙先後擊掌為誓。

  小當記得,那天文慧媽提到的事情最終在父親的協助下,於1982年達成了目標,舉國歡欣鼓舞之下,文慧媽媽抱著爸爸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淺淺結合了爸爸和文慧媽的基因,長得十分可愛,也十分聰明。

  她和小當一樣,非常黏父親,天天跟在爸爸的屁股後面跑來跑去,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真是讓人羨慕呢……

  淺淺五歲的時候,文慧媽又生了一個小弟弟,這次的名字是文姥爺給起的,叫蘇喧言。

  小喧言非常喜歡槐花,姐倆從小關係就很好。三個姐姐都拿他當寶,非常疼愛他,倒是父親對他非常嚴厲,有時候小當都覺得爸爸對喧言有些苛責了。

  奧運那年,爸爸也、放下了所有工作,把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給了他親手教導出來的喧言,然後和文慧媽一起去遊山玩水了。

  作為兒女,大家都很擔憂他們兩個老人的安全和健康,但很快大家就發現不必多慮了。

  老兩口的身子骨硬朗得很,上山下海,玩得不亦樂乎。

  後來……

  後來大家都老了,但是爸爸媽媽還精神抖擻地活著。

  很多人都向爸爸媽媽請教長壽的秘訣,每當這時候爸爸就一臉認真地告訴他們:「心態,心態是最重要的……」

  每當這時候,小當都會忍不住看向文慧媽媽。

  文慧媽媽滿臉笑意看著爸爸滔滔不絕的樣子,每次都會讓小當心中生出無窮的力量和感動。

  她很想給爸爸媽媽寫一本書,但他們這一生的故事真是太長、太精彩了。

  而且他們的故事,也還沒到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