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不能不放手

  陶濤搓了搓照片,緩緩展開。

  她定了幾秒,極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頭突地一窒,無端端地打了個冷戰,她又看了一眼,再一眼----還嫌不夠仔細,她把照片反過來,又看了看背面。

  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嗓子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張照片,她見過。只是她看到的是完整版,而不是手中這張剪輯版。

  結婚那天,她喝了許多酒,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一一合影。攝影師建議長輩們也拍一張留做紀念。陶江海讓季萌茵站中間,他和陶媽媽一左一右站在她旁邊。陶江海昂首挺胸,陶媽媽親熱地挽著季萌茵的手臂。

  現在,她掌心裡的照片裡只有兩個人,是她的爸爸和她的婆婆。陶媽媽的身影,被一把剪刀整齊地剪去,只留下半隻胳膊在季萌茵的臂彎里。如果不細看,別人是不會發覺的,只當這是一對看上去氣質差異很大的兩口子。

  陶媽媽說,你爸爸的心裡藏著一個女人,想著她時,他會象孩子似的傻笑。

  陶江海說,你婆婆二十多歲守寡到現在,真的不容易,很少有人能做到她這樣。你公公很有福氣。

  是不是他在敬佩之餘,慢慢滋生出另一種情愫?

  是不是媽媽在整理床鋪里,看到了照片,一時承受不住這樣的震驚,她口中喃喃地喊著:你---婆婆----

  也許媽媽沒想到那個女人會是季萌茵,她更沒想到陶江海會用情如此之深。

  當他舉起剪刀剪去她的照片時,有過遲疑嗎?

  陶濤笑了,笑得肩頭抖動,笑得歇斯底里,竟然有止不住的趨勢。

  「小濤,媽媽現在怎樣?」走廊的另一端,陶江海拖著大大的行李箱,一臉焦灼地往這邊跑來。緊跟在她後面的是華燁還有阿姨。

  「小濤,你怎麼了?」華燁被她的樣子嚇往,伸手按住她的肩頭。

  她看看華燁,又看看陶江海,這是她生命里最重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她深愛的老公,一個是她敬愛的父親,就在這一天一夜裡,他們用一個個事實告訴了她,婚姻不管長與短,都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陶濤收住笑,拂開華燁的手,轉臉看著陶江海,她拉過他的手,將照片塞進他的掌心裡,再曲起他的手指,加了力度,「爸爸,恭喜你,你的美夢很快就會成真。醫生說媽媽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手術時間,現在只是與命運的一場賭博。不過,我想媽媽她情願就這樣安靜地去。醒來太痛苦了。」

  陶江海沒有低頭,臉已是一片死灰。「小濤,爸爸不是這個意思,爸爸該死----」

  「這些話不要和我說。」她一隻手托著額頭,頭暈得厲害。

  「小濤----」陶江海眼眶急得發紅,「爸爸我----」

  「我說過我不想聽。」她狠狠地打斷他的話,「這是你和媽媽之間的事,我無權也不想過問。」

  陶江海背過身去,只聽見他愈漸沉重的嗚咽。

  「小濤,你臉色很差。爸爸回來了,我送你去媽媽的病房躺一會。」華燁輕聲說。

  阿姨插嘴,「剛剛你就這樣跑出去,是華律師去替太太辦的住院手續。」

  「哦,待會讓我爸爸謝謝你。」她低下頭,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不由得縮緊了一圈。

  華燁嘆了口氣,固執地上前想抱她。陶濤不停的推開他的手,腦中不斷地閃出他溫柔地攬著許沐歌從洗手間出來的畫面,隱隱開始激動起來。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不要-----」

  「小濤,你幹嗎把對爸爸的氣發在華燁身上。」陶江海轉過身來,眼睛濕潤。

  「你為什麼心疼他?」陶濤臉上綻出一絲異常的紅,眼眸亮得驚人。

  「小濤!」陶江海躲閃著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我沒有關係。」華燁俯下身來,一把將她抱起。

  「拿開你的髒手-----」

  強烈的暈眩感象潮水一般,從腳底漫上,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

  「小濤!」偏偏耳邊是華燁又驚又急的聲音。

  「你很煩----」她在意識消失前輕飄飄地說。

  再次睜開眼,一眼就望見了頭頂上懸著的點滴瓶,澄清的液體一滴一滴的流進自己的體內,一時間,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小濤,你醒了。」華燁探過身,握住她的一隻手,「想喝水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又看到白色的天花板,身上蓋著的白被子,她馬上屏住呼吸,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媽媽-----」她突地坐起身來,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覺得陌生。

  「手術已經結束了,媽媽現在病房中。」華燁按住她,從床前柜上端來一杯水,「你早晨是因為飢餓和疲憊,又有點低血糖,才暈倒的。」

  早晨?她睡了整整一天嗎?睡得這麼沉,連個夢都沒有。

  「我媽媽她醒了嗎?」她再次坐起,不由分說就扯下輸液管,華燁攔也攔不住,她不顧手背出血,就往外沖。

  「小濤,媽媽在監護室。歐陽醫生說手術情況比想像中要好,等媽媽醒了後,再轉到病房裡。」

  陶濤心口發脹,長長地吐了口氣。「我爸爸呢?」

  「爸爸在監護室陪守著媽媽。你回到床上去,把藥液滴完,然後吃點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緊緊咬住嘴唇,命令自己平靜下來。「華燁,你回去吧!」她用冷漠的語氣對他說。

  華燁皺起眉頭,「這個時候是可以耍小脾氣的時候嗎?」

  她抬起頭,看著他寬闊的雙肩,眉眼間儘是不合年紀的滄桑,仿佛是過盡了千山萬水的坎坷。

  「華燁,我們離婚吧!」她的聲音平平。

  華燁緊緊地看著她,腦中嗡地一下,一片混亂。

  她沒有看他,扶著牆壁走了出去。

  屋內,華燁低吼一聲,一頭砸上陶濤躺著的鋼絲床上,床震盪了幾下,吱吱作響。

  「你媽媽的心跳正在恢復正常,甦醒需要一個過程,不要太著急。到是你爸爸,你得讓他好好休息去。」歐陽醫生瞟了眼監護室,對陶濤說。

  陶媽媽仍象早晨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臂彎中有兩根輸液管在滴液,陶江海穿著防護衣,緊緊抓住陶媽媽的手,直直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一個護士不時地低頭看看各項儀器,記錄著什麼。

  陶濤無聲地嘆了口氣。

  媽媽一兩天內不可能出院,現在還沒到新年假期,陶濤想想,先回家洗洗,周一去公司請幾天假。計程車上,接到左修然的電話。

  「幹嗎呢?」好象兩人不是隔著電波,而是面對面坐在咖啡店裡,鋼琴聲幽雅,燈光暗暗,左修然的聲音又慵懶又低沉,閒適地享受著這一刻的舒適時光。

  「回家的路上。」陶濤閉上了眼睛。

  「中午和曾總喝酒去了,四點才回,算是晚餐和午餐一塊對付了吧!聲音怎麼有氣無力?」

  「我媽媽今天早晨做手術了,我稍微有點累。」她輕輕地放緩呼吸,等待著左修然接話。

  「哦,」左修然懶懶的語氣沒變,「我方便去探望嗎?」

  「謝謝!她暫時還在重症病房,別人都進不去。左老師,我可能需要請幾天假。」

  「請吧,請多少天都可以。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少了你,地球一樣會自轉,也會公轉。」

  陶濤淡淡地笑了。

  「如果陪夜陪累了,想找個肩靠一靠,我可以慷慨地借給你,順便帶上夜宵和毛毯,還有木瓜奶茶。你可要把握機會,本帥哥可不是時時都這麼大方的。」

  「知道了!謝謝左老師。」

  「今天對我乍這麼客氣,一直謝來謝去的?」

  「只有兩次而已。左老師,那個手機鏈真漂亮。」

  「是嗎?」語調拖得長長的,象是質疑又象在輕笑。

  「嗯!」她點下頭,然後說了再見。

  ******

  三天之後,陶媽媽從重症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她在一個傍晚醒了,神情平和,身體內的各項指標都已恢復正常,看著陶江海的眼神,是怨恨的。

  陶江海爽朗的笑聲不見了,整個人象老了幾十歲。布滿紅血絲的眼中閃爍著淚花,他顫微微地抓住陶媽媽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一滴淚珠落在陶媽媽的手腕上,跟著又是一滴-----很快就成了一個小水灘。陶江海也不去拭,只是喃喃地喊著陶媽媽的乳名。

  「我知道我是腦殼壞掉,才會這樣鬼迷心竅地做出這種不要臉的蠢事。老婆,你原諒我好不?我不是替自己開脫,我真的就是象那些追星的孩子,不折手段地想和明星拍張照。有了那照片,就象圓了個夢,並不是想怎樣。不做夢沒啥,可是你要是丟下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用手捂著臉,哽咽地說不下去。

  陶濤聽著心戚戚的,眼眶也跟著發熱,她忙背過身出了病房。

  「小濤,你怎麼站在這?」華燁從電梯裡出來,一轉眼就看見了獨自站在樓道口的陶濤。

  他這幾天來醫院的時間都很固定,都在中午。晚上,陶濤不在醫院的。

  陶濤沒有回頭,象是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我過來時,先去了歐陽醫生那兒,問了問媽媽的情況。小濤,現在,你應該放鬆一點了。」他走近她。

  「謝謝你的關心。」陶濤終於轉過身來,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低下了眼帘。

  華燁臉上浮出一個苦笑,「我不是想要你謝謝,才和你說這些的。小濤,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我們沒有什麼可談的。」陶濤神態漠然地說。

  「小濤,什麼都沒有發生,你不要胡思亂想。」

  陶濤似笑非笑,「華燁,我曾經想過,如果你和別的女人上床,我會怎樣?當時一想到時,心裏面很難過。我會哭,會崩潰,會瘋狂,會揪著你的衣服和你吵,可是我平靜下來,我覺得我要問清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與別的女人上床?是酒後亂性或一時環境捉弄,你經不起誘惑?是這樣,我想我會原諒你,只要你不動真感情。一輩子很長,我不願意一次失足,而失去一個會陪著我幾十年、摯愛我的男人。這樣的愛不是低到塵埃,而是婚姻有時需要寬容與妥協。華燁,我能寬容,能妥協,可是你動的是真感情。」

  華燁沉默了好一陣子,「那已是過去。」

  「今天是昨天的將來,是明天的過去,一切都是相對的。說實話,我現在神經很脆弱,該說的我都已說了,不要再刺激我。要不是這兒是醫院,我講的話就不是這些。華燁,是我先提出離婚,這樣就沒有什麼十字架會壓到你背上。」

  他的臉上浮出劇烈的悽愴,「小濤,我和沐歌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對沐歌的關心,是因為-----我心裏面有點愧疚。雖然當初是她先放手的,可是她在做人流時,不慎損傷到子宮,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陶濤感到嗓子裡突然象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難暢,她拼命咽了咽口水,仿佛在看著他,又仿佛在看著遠方,「對,這樣你們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你是遺腹子,怎麼能沒有子嗣呢?所以你媽媽說要抓緊安排生孩子的計劃,你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許沐歌問我有沒有想過生個孩子象誰?如果我給你生了個孩子,那樣你是不是就可以義無反顧地向她奔去?」

  這就是他堅持不離婚的真相嗎?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他不是把她當孩子,也不是當傻子,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可以生育的工具。

  華燁的手驀地收緊,她重重地撞到他胸前,不得不抬起頭,與他臉貼著臉。「如果只是想找一個給我生孩子的妻子,我大可以找我們圈裡的,而不一定是你。」

  「圈裡的?」他還是把她劃在另一個圈中,心絕望到碎裂,有一會,只能喘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感到無邊無際的寒冷從四面八方湧來。

  「難道你選我是因為你愛上了我嗎?」她笑了。

  華燁默然地盯著她,嘴唇有點微微發抖。

  她凜冽地抬起頭。

  「小濤,不要隨便說出那兩個字。」華燁突然伸手拉住她,她小小地低呼一聲,全身僵硬,手一縮,在衣襟上不住地擦著。

  身體的嫌惡比語言來得更直接,華燁被她這個動作給刺痛了。「我不同意離婚。」他堅定地說道。

  「不同意,那我向法院起訴!」她轉身,仿佛多看他一眼都無法忍耐,徑直進了病房。

  ******

  一轉進普通病房,探視的人很多,先是陶媽媽的一幫麻友,街坊鄰居也來了,然後陶江海的一些客戶、員工,果籃和鮮花把病房和走廊都堆得滿滿的。

  蕭子桓是天黑時來的,笑起來滿臉滄桑,留了多年的長髮不見了,他剪了個齊刷刷的平頂,陶濤看著他,感覺怪怪的。

  「換個造型,新年新氣象。不難看吧?」他摸摸頭,呵呵一笑。

  陶濤斟酌了半天,回答道:「很酷。」

  他是個大忙人,在這個黃金時間抽空來看陶媽媽已經很不易,聊了幾句家常,陶江海就讓他回店裡去。

  陶濤奉命送他到停車場。

  她走走,抬頭看看他,「你這樣子,女粉絲們能接受得了嗎?」

  「我已經很久沒演出了,忙!」

  「二哥,陶陶-----好嗎?」陶濤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

  蕭子桓停下腳步,嘆了口氣,「我根本聯繫不上嫣然,哪裡知道他好不好?」

  「坐火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蕭子桓苦笑,「現在,我真的是眾叛親離,爸媽不和我說一句話,大哥是鐵青著臉,不拿正眼看我。我那個比我小很多的大嫂到是理我,可就是訓我象訓孫子。小侄女一口一個壞二叔。我在家根本呆不了,只能蜷在店裡。小濤,這真的不是一張火車票的事,我得好好地想一想。現在的我就是把他們母子接回來,我和嫣然還得象從前一樣吵,什麼也改變不了。」

  「二哥,每個人都是要極限的。你不能等到嫣然姐心冷了,你才想清楚。」

  「我知道。我現在才發現結婚真的是件很嚴肅的事,不是你愛一個人,就可以結婚的,還有太多的責任、義務,包括放棄一些東西、改變自己。」

  「二哥,你長大了。」

  「小丫頭,你哪有資格對我說這話?」蕭子桓瞪眼,隨即笑了,揉揉陶濤的頭髮,「不過,長大的代價太痛了。」

  「痛也值得!」陶濤眨了眨眼,也笑了,和蕭子桓一樣,笑得很酸澀。

  蕭子桓走近車,一個老頭手裡捏著一張票從黑暗處走過來。「十塊!」

  「你們醫院真是搶錢,我就停一會,也得繳個停車費。」蕭子桓掏出票夾,失笑搖頭。

  「我們這兒一視同仁,只要進了停車場,停一分鐘和停一夜一個價。你要是嫌高,可是把繼續留在這。」

  「我有病呀!」蕭子桓把錢遞給老頭,打開車,坐了上去。

  陶濤愛莫能助地向他聳聳肩,揮揮手,看著他瀟灑地將車倒出停車場,駛向夜色中的長街。

  她抬起頭,看了看天,疏落的冷星,沒有月亮,風很輕,刮在身上有點點暖,氣溫很不正常,怕是要下雨了。

  「先生,你天天來,不如買月票吧,我可以算你優惠點,一個月二百塊。」收費的老頭湊到一輛車的車窗前,沖裡面的人笑了笑。

  陶濤一愣,她剛剛沒看到有人從外面過來取車呀。她回過頭,看清車子是一輛銀灰的本田,那車牌號-----

  她驚訝地瞪大眼,跑過去,沒等她敲窗,車門開了。

  「左老師?」

  「你也太會打擊人了,你從我車邊走過來,再走過去,竟然連個打招都沒打。」左修然兇巴巴地歪了下嘴。

  醫院真的很摳,停車場的燈光暗得車主們只能靠遙控鑰匙尋找自己的車。再說,她哪會想到他會在這。

  「你在這兒幹什麼?」她著急地問。

  「等你電話呀!」他回答得理直氣壯,抬抬手讓收費的老頭走開,一把把她拉進了車裡。

  「呃?」她不明白。

  「不是說你想吃夜宵,想找個肩靠,想喝個奶茶,可以給我打電話嗎?笨!」

  那只是個玩笑不是嗎?

  「你不知道這種日子街上有多堵,如果接到你電話,從公寓到醫院,差不多得半夜了,所以我先做好準備工作。」

  陶濤只當他在說笑,伸出手,「那奶茶呢?」

  他邪邪地一撇嘴,從后座真的拎過一個紙袋,裡面有奶茶,有豆花,還有小點心。

  「還暖呢!」手指感覺到從裡面散發出來的熱度。

  「當然,我每隔半小時就出去買一次,這是剛買的,當然暖了。」

  陶濤呆住,緩緩回過頭,眯起眼,在頂燈的光束下,她看到后座上還放著和她手中同樣的三個紙袋。

  「但是我這茶可不是白喝的。」俊眸微盪著一絲抑制的寵溺。

  她低下頭,「我能為左老師做什麼?」

  他閉了下眼,「陶濤,元旦那天我要回北京了,送送我吧!」

  「這麼快?」她失聲輕呼,不是還沒過三個月嗎?

  「有件事非常急,我必須走。這邊的事我已移交技術部。不允許隨便把我忘了哦!」

  她想擠出一絲笑,沒成功,眼眶反到紅了。

  不談隨便,就是刻意想忘記左老師也不是件易事。

  過了半晌,她覺得周圍太過安靜了,一抬頭,正對上左修然的視線。他仿佛就這麼看著她,從頭到尾都靜靜地,深黑的眼底有極淡的光在幽幽轉動,仿佛有著某種糾結。

  「別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也別委屈自己。活得身價百倍,他日自然有人以百倍身價來珍視你。」他輕嘆一聲,唇再次象那個雪夜,如羽毛,如輕霧,如春風,刷過她的唇瓣,柔軟、被珍惜的感覺在一瞬間侵襲過來,包裹住全身的所有感官。

  在眼中打轉的淚一不留神,從她的腮角滾落下來。

  ******

  遠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來,新的一年第一個黎明將至。

  陶濤眯起雙眼,注視著天空中一個小小的白點,那是左修然坐的飛機,很快就消失在天邊。

  她一直將他送到安檢線外,看著他背著筆記本包往候機室走去,她有點想哭,沒有什麼理由。

  她從候機大廳跑出來,站在機場鐵欄網的外面,看著飛機滑行、升空、騰躍、遠去-----

  他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對她是愛護的、溫暖的。這種感覺,不是愛,可是完全可以超越愛。在她孤單無依之時,是多麼彌足珍貴。

  緊緊握著手中的藍色水滴手機鏈,她相信以後偶然想起左修然時,他永遠是是她心裡一個特別的人。

  ******

  這天,街上照例是人扎人,車堵得象條長龍,她索性不坐車,穿街走巷的來到醫院。

  病房裡很安靜,陶媽媽仍躺著,可是她的手不象以前那樣,沒有生氣地垂著,此刻,她放在陶江海的手背上,手指彎曲。

  陶江海嗚嗚地哭得象個孩子,「老婆,委屈你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

  「你---滾---」陶媽媽的聲音微弱無力。

  「不滾,我就賴在這兒。老婆,你對我太好了,把我縱容成不知足的混蛋。」

  「你----和她----過去----」

  「老婆,沒有她,沒有,沒有,我只有你,二十歲時有你,五十歲有你,八十歲有你,喝粥時有你,吃肉時有你,你不能不要我----」

  陶媽媽疲憊地縮回手,陶濤看到了陶江海手背上留下幾個深深的指印,有一個還透著隱隱的血紅。媽媽病成這樣,還能擠出這份力氣,可見心裏面有多恨。

  陶濤看著,想哭又想笑。也許媽媽會和爸爸繼續生氣下去,但願意生另一個人的氣,就是一種在意。看爸爸這表現,陶家的上空很快就會一片晴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她該騰出精力處理自己的事了。

  ******

  每次進部隊大院,陶濤抬起頭看著莊嚴肅穆的門楣、還有腰身挺得筆直、不苟言笑的站崗的小士兵,情不自禁都會屏住呼吸。

  她降下車窗,朝小士兵禮貌地一笑。

  沒有掛軍用車牌的民用車進部隊大院是要登記的,陶濤來的次數多,小士兵熟悉了,揮揮手,讓她直接進去。

  不過五十米,再拐下彎,就到了季萌茵樓下。陶濤撥下車鑰匙,卻沒有急於下車,象準備上戰場似的,臨陣前免不了有幾份緊張與慌亂,心跳得特快,急促如擂鼓,輕輕曲起手,掌心濕濕的。

  陶濤咬了咬唇,又深吸了幾口氣,打開車門,二樓的窗戶里透著燈光,季萌茵在家的。

  抬腳上樓,腿象灌了鉛,特別沉,必須抓住扶欄,才能一級級地攀上去。

  與華燁結束婚姻關係之前,陶濤覺得應該來知會季萌茵一聲。季萌茵算不上是一個很和藹可親的婆婆,可是對她不算差。另一方面,陶濤也必須阻止季萌茵去看望媽媽。在陶媽媽犯病這件事上,雖然季萌茵沒有任何過錯,全是陶江海的一廂情願,可是陶媽媽心裏面還是有疙瘩。兩個人見面,場面肯定會難堪的。如果她和華燁不離婚,以後兩家相處真是個問題。

  現在,不必擔心這些了。

  陶濤苦澀地想道:真的一切皆是天意,她和華燁的姻緣命中注定是短暫的。

  只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小濤來啦!」季萌茵嗓子啞啞的,看到陶濤,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意外之色。

  「嗯!」陶濤低頭換鞋,把包擱在玄關上。

  「吃過飯沒有?咳----咳-----」季萌茵突然咳了起來。

  陶濤忙替她拍著後背,扶她在沙發上坐下,「要不要喝水,媽?」

  「廚房裡我熬了點枇杷膏,你幫我端過來。我這嗓子真是沒用了,前幾天是出不了聲,今天是又咳又喘。」季萌茵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臉脹得通紅。

  陶濤怔了怔,跑去廚房,一手端著枇杷膏,一手端著水杯。

  「聽華燁說,你媽媽醒了。精神好嗎?」季萌茵邊喝水邊問。

  「挺好的,再過兩天就出院了。」

  「嗯,真幸運。」季萌茵點點頭,「如果沒吃飯,鍋里有飯有菜,自己熱一熱。」

  「不了,媽,我來取點東西,馬上走。」

  「好的!」季萌茵低下頭,看看漆黑的枇杷膏,皺皺眉頭。

  陶濤靜靜地立了一會,進了華燁原來住的房間。她在這裡有幾身換洗的衣服,她從衣櫃裡取出,找出一個包裝袋,疊好了擱進去。疊衣服時,她扭頭朝客廳里看看,季萌茵定定地盯著枇杷膏,象是出了神。

  陶濤拎著包裝袋出來,走到季萌茵面前,「媽媽,我要走了。以後----」她聲音一顫,忙把頭扭向一邊,緊緊咬著唇,眼睛已經紅了。

  「已經決定了嗎?」季萌茵緩緩地抬起頭,問道。

  「是的,媽媽。我-----」

  「不要說,我理解。換作是別人,行為怕是比你更加過激,你對華燁很好了。」季萌茵無奈地嘆了聲,拍拍沙發,「坐一會吧!」

  陶濤遲疑了下,坐了下來。

  「小濤,你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裡吃飯嗎?」季萌茵抓過陶濤的手,輕輕地撫著。

  陶濤一愣。

  「我好象是剛帶團從南海軍區演出回來,接到華燁電話,說要帶朋友回家吃飯。他的幾個朋友我都知道,全在這院子裡。我多問了一句,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他有點不自然地說,你也認識的,是陶總的女兒。我當時很詫異,不知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我做了幾個菜,還買了瓶紅酒。你和華燁是午飯前到的,一進屋,華燁就給張弘叫下去了,你很拘謹,卻努力一直在找話題,最後連你求職的事都給我說了一遍。華燁回來了,你驚喜地跑過去,給他開門、拿鞋,我看到你撒嬌地拽著他的手,俏皮地吐了下舌頭,象是長舒一口氣,華燁摸摸你的頭,你笑了。我和華燁吃飯時從來不講話,你可能不知道。你又是夸菜好吃,又是說你爸媽相處的趣聞,整個餐廳都是你的笑聲。那天,華燁特別開心,他給你夾了菜,還幫你添湯。我雖然沒說話,可是看著你,我有些想流淚。」

  「呃?」陶濤不解。

  「我們家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笑聲和這種『家』的氣氛。華燁給人的感覺很成熟、穩重,象可以依賴的大樹,那只是他的表面,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不讓別人同情。其實他的內心很脆弱,很渴望被愛,很渴望家庭的溫暖。這半年來,他沒有在我面前說什麼,但我知道他過得非常開心。他這個人,就如同月球,本身並不發光,地球上的人看到的美麗月光事實是太陽照在上面反射出來的。如果太陽與月亮有一天不在同一個軌道上,我們還能看到什麼?小濤,知道嗎,你是華燁的太陽。」

  「媽媽,你太誇張了,我不是他的太陽----你沒有看到他們一起時是多麼的默契和諧嗎?」陶濤哽咽了。

  「我只看到悲哀。華燁傻,我不傻----小濤,媽媽自私地奢求你別放棄華燁,好嗎?他現在沒有體會到你對她的意義,等他體會到了,他懂珍惜的。」

  陶濤搖頭,「媽媽,我不想等了,我很疲憊-----就這樣,你還是成全他們吧!我和華燁又沒孩子,除了多一道離婚手續,和戀愛分手差不多,我們在一起只有半年。以後,請媽媽不要去找我爸媽,我媽媽身體還沒恢復----我會在合適的機會對他們說這件事----這半年,謝謝媽媽了!」

  她站起身,鄭重地向季萌茵鞠了一躬,然後抓起紙袋,拉開門,一口氣跑到車旁,伏在車上,大口地喘著氣。

  再聽下去,她不會心軟,可是從季萌茵口裡說出那種懇求的話,她會內疚。

  突然,晚風送來一點兒淡淡的煙味,她側身望過去,路燈從雪松的枝葉里漏下來,稀落的燈光斑斑勃勃,她隱約看到樹下站著一個人,一點暗紅一閃,她看到了華燁沒有表情的面容。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象只受驚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

  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樣看著。許久,華燁把香菸扔在地上,用腳摁滅,接著,向她走來。

  「來多久了?」他平靜地問。

  「有一會了。你上去吧,媽媽在家。」她低下眼帘,把包裝袋放進后座,探身進了車子,「我該去醫院了。」

  華燁突地拉住欲關的車門,他剛剛從家裡出來,屬於她的東西全部不見了,就連一根頭髮絲都沒落下。

  她冷漠地瞪著他,生硬地問:「有事嗎?」

  他眼眨都不眨地看著她,「離婚不是兒戲。」

  「我很鄭重。」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哆嗦。

  俊容痛楚地扭曲著,兩手突然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肩,這個力度強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紊亂了。「有時候,一鬆手就是一輩子了。」

  「我知道。」她昂起頭,鎮定地看著他。

  「不是誰都會在原地等候的!」他的心痛得揪成了一團,該死的她為什麼不相信他?「你不是孩子,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所有的後果。」

  她感到有那麼一點諷刺,最壞的後果已經發生了,她還有什麼不能承受?他在暗示她這是最後的機會,錯過了就沒這個店?當她心中冒出「離婚」這個念頭時,她就沒想過退路。他和許沐歌的愛情比海深、比天寬,她再回首,無非是重蹈覆轍,有趣嗎?

  「我很清楚、也很堅定自己在做什麼。」

  華燁的手指在她的肩上僵住。

  其實他知道,當她對他挑明時,他已沒有一絲挽回的餘地了。

  她已經用她的悲絕的方式將所有的路堵死了。

  當他向她求婚時,他心裏面認為,愛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這世上能有幾個人娶的就是自己刻骨銘心的女人呢?可是他們不也平靜地牽手到老了?

  他把他的愛放在心底深處,留給沐歌。而他會做陶濤稱職的丈夫,會和陶濤生兒育女。這半年來,他在兩者之間平衡得很好。

  難道這樣錯了嗎?

  哆嗦著發動了車,急速地把車調頭,華燁的身影在後視鏡中越來越遠。慌亂中,不慎車頭撞著了一棵樹,只感到車子猛烈地震盪了下,然後傳來「咣當」一聲。她試了試,車還能動,腳下油門一踩,車搖搖晃晃地衝進了夜色。

  華燁緊追幾步,看著地上碎落的車燈,悲傷地彎腰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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