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所謂吃一塹長一智

  「然後呢?」

  「……沒了。」

  「……」

  比起陶眠的滔滔不絕,榮箏三言兩語,簡短得很。

  一時間分不清誰才是和杜懿有牽扯的人。

  朝陽未升,山林爽氣入窗,正是夏暑時節最舒服的時辰。

  榮箏和陶眠對坐,桌上殘燭如豆,兩人面面相覷。

  「小花,」陶眠蹙眉道,「你是不是睡眠質量太好了?人家杜懿在夢裡還沒來得及說後半句,你就睡死過去了。」

  「還真是。」

  提起這個話題,榮箏略顯心虛。

  「影衛的日常是黑白顛倒,但我春困秋乏冬藏夏打盹。

  師傅為了訓練我,就用繩子把我的劉海兒吊起來。」

  「之後?你可有改善?」

  「我改了啊,我再也沒梳過有劉海兒的髮型。」

  「……」

  知錯就改,但改得不對。

  眼下的局面很尷尬。陶眠這邊單方面地推進劇情,進度飛快,而榮箏那邊幾乎等於毫無進展。

  相當於師父一個筋斗飛出十萬八千里,回頭,徒弟還在起點給小毛驢拴韁繩呢。

  陶眠很無奈。

  「明明是兩個人的故事,怎麼偏偏要有我的姓名。」

  雖然小榮箏很有趣,但這事情不合常理。

  「再說夢裡的那個你已經要跟著杜懿回閣了,我繼續跟著偷看是不是不大好。」

  「你我二人幹過的偷雞摸狗的事還少麼……」

  「哪裡有,不存在,我這麼清高正直的一個仙人。」

  「……」

  最後榮箏想了個辦法。

  「要不你下次再夢見小時候的我,你就說你是天上來的神仙,說我是天命之女,通過你的考驗就能升天。」

  陶眠滿臉的不相信。

  「小時候的你能有這麼傻?如此套路的話術……現在拐小孩都不這麼騙了。」

  「真的有,你別不信。」

  陶眠信了。

  繼續就著這夢中的閒言碎語咀嚼也無意義,兩人從屋子裡走出。

  黃答應本來趾高氣昂地在小院中散步,巡視它的領土。

  一見到那鵝黃的裙角從門檻揚起,它躲得飛快,一頭扎進昨日沒來得及輕掃的草木殘枝堆里。

  除了腦袋,哪裡都沒來得及遮掩。此等拙劣的偽裝,被榮嬤嬤一眼識破。

  她奸笑著張開雙手,手成爪形,向角落裡的黃答應猛撲過去!

  一陣雞飛徒跳。

  陶眠搖了搖他的蒲扇,眯起眼睛眺望遠山輪廓鑲嵌的一圈金光。

  今日天氣甚好。

  白日清閒,只是山下暑氣升得快,不一會兒就熱了。

  榮箏靈根屬火,遇上這伏天最是難熬。她追了三圈的黃答應就嘟囔著頭暈,攤在陰涼處的長凳上不肯起,一隻手蓋在腹部,另一隻手的手背擋住眼睛。

  陶眠在長凳旁蹲下,給她扇扇風,說要帶她去個清涼的地兒。

  「哪裡哪裡?」

  榮箏一骨碌爬起來,起得太猛險些跌倒,是師父託了她的後背一把。

  「慢些,坐著緩緩。那地方又不會長腿跑了。」

  榮箏嘿嘿笑,說還是小陶好。

  「我自小就怕熱。白天曬久了會暈倒,夜裡也難熬。小時候還好,我師傅有塊寒玉石,是她娘給她的遺物。她見我熱得難受,就把石頭借給我涼快。

  後來師傅走了,那石頭也不見了蹤影。

  再後來,我天天跟著杜鴻東奔西跑,他在酒樓裡面享受著冰鎮過的美酒甜果,我只能在外面數星星。

  數到一半我就眼冒金星,暈死過去。杜鴻推門見我沒有好好守著,還要我回閣主動領罰。」

  榮箏風輕雲淡地說著,陶眠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對你那麼不好,小花,為什麼不再早一點離開。」

  「之前沒想到啊,」榮箏伸出手,從縫隙間去窺視那細密的樹葉縫隙中漏下的陽光,「曾經我的一切都是浮沉閣給的,杜鴻對我有知遇之恩。沒對比沒差距。在桃花山生活這麼久,我才明白,過去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榮箏歪頭想了想。

  「再說,杜鴻一開始對我算是很好的。只是後來,一切都變了。連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轉變得這樣快。」

  「……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小陶,我知道你想猜,但你先別猜。」

  「不行,我憋在心裡說不出來就不舒服,」陶眠素來有話直說,「要我看你就是被杜鴻騙了。其實把你救回閣中的是杜懿,對你好的也是杜懿,但杜鴻用了點手段讓你失去記憶,反而讓你對救命恩人下手。」

  末了他補上一句——杜鴻這人怎麼這麼壞。

  「你上次就這麼說……這猜測合理麼?」

  「合理,必須合理。為師上一世博覽群書,你這種情況與若干本相符,絕對沒錯。」

  「……」

  這猜測其實陶眠對榮箏提過一次,那時榮箏還當作是天方夜譚。

  現在她有些動搖了。

  「那杜懿……是不是有點太冤了?完了完了。萬一事情的真相如此,那我豈不是要以死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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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這事於你不急,反正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小陶你還是說點人能聽的話吧……」

  兩人談論時,語氣都很輕鬆。但榮箏明白,陶眠這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提前講給她。

  他怕當真相脫去面紗,記憶從深海浮起,他的弟子會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他的第五個徒弟已經被迫吃了太多的苦難,他希望餘生且由她任意東西。

  榮箏都懂得。

  「小花,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們可以不再繼續照骨鏡的夢。人生沒必要窮盡所有的真相,回憶也總是苦甜摻半,一杯飲下皆是毒鳩。」

  陶眠把蒲扇從長凳之上拾起,緩慢地搖動,揚起清涼的風。

  榮箏兩隻手臂杵在身側,長腿一伸直,兩隻靴子的尖兒打來打去。

  「我知道,我都明白。但越是簡單的道理,就越是難做到啊,」她的心態很好,「我從小就不信邪,死犟。師傅說我在同一個坎兒跌倒八百次,就因為我每次都要繞回來試試這回還能不能摔了。」

  陶眠本來在聽,聽到後面,不免失笑。

  榮箏見他展顏,也跟著傻樂。

  「吃一塹,長一智。吃兩塹,再長一智。我在同一個坎兒摔八百回,那我就能生九百智,一年九百,兩年三千,等我活到死,那我就聰明大發了。」

  她進行了一番流暢的運算,身旁的陶眠聽得一愣一愣。

  」乖徒,你跟師父如實講,你的算數究竟是不是武師教的?」

  「我這麼聰慧,當然是自學成才。」

  陶眠沉默稍許,又言。

  「你聰慧至此,就沒想過——吃同一塹,降一倍智——這樣的道理麼?」

  「……第一次聽。」

  榮箏插科使砌,把原本嚴肅的話題繞過去。

  她不回應,其實已經是暗暗表明了態度。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後悔尋回照骨鏡,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

  「再說,不是還有小陶你在麼,」榮箏笑起來,「我現在不是無家可歸了,我有人可以依仗。如果真相正如小陶所言,那我就更要好好地活著。

  死去看似一了百了,實則軟弱。活著卻能償還和贖罪。」

  榮箏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讓陶眠一再對她刮目相看。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陶眠也在為他的五弟子是榮箏而感到自身的幸運。

  顧園、遠笛、流雪、隨煙……四位弟子的離世,把陶眠的心也抽離了四片。再怎麼看淡,那真切的傷痛也會像鋒利的紙張,在他翻閱回憶的書時,猝不及防地割傷流血。

  他會向前看,但他的靈魂被墜得很沉。

  而榮箏把自己的雙腳從泥沼中拔出,哪怕傷痕累累,也用沾滿了泥巴的雙手高高舉過頭,向他揮舞說,小陶,迎接我一下呀。

  山不止在目送著人遠行,仍有人願意長留於此。

  這讓陶眠不斷下落的心被輕輕托住。

  「放心吧,」陶眠拍拍榮箏的腦袋,她的髮絲被夏陽蒸得暖燙。「就算你真的對杜懿有罪,師父也願意為了你走黃泉一遭,去閻王那裡說說情,給他來世安排個好人家。

  而你,你就留在這裡,每日行好事,幫村民們做做活,對黃答應好點兒。」

  榮箏笑得燦爛。

  「那就這麼說定啦!小陶你接下來也不許攔著我做夢了。都說了我要找回記憶的!」

  「好好,答應你。話說需要找回記憶的人是你,怎麼我還被迫摻一腳……」

  師徒二人又說了些閒話,陶眠按照約定,帶著榮箏來到深山裡面消暑。

  一片林間空地,有清泉湧出,酷熱的日光被擋在密林之外,榮箏托著泉水喝了兩口,頓感清涼。

  她賴在此處不走,直到傍晚暑氣退散,才和師父一前一後,踏著石階級級步下。

  當夜,陶眠準備入睡,卻又停了一停。

  他心想,可能是因為兩人就住在隔壁,照骨鏡託夢沒托好,把他這無關人士也捎帶上了。

  這次他刻意等待榮箏入睡了,才平躺在榻上,在腰間搭了一截薄被。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陶眠陷入沉睡,沒見到周公,反而見到了小榮箏。

  這回她明顯比上次長高不少,不知夢中歲月幾度消磨,他的小徒弟從小板凳長成了小樹樁,站著快到他腰間。

  她正在院中罰站,頭上頂著碗,兩隻手提著水桶,還扎著馬步。

  看見陶眠這麼個「活人」乍現,她張大了嘴巴,頭頂的碗隨著身體前傾,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我去,死了多年的『爹』突然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