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樣的人

  陶眠沒有做多餘的事,他只是把一張符貼在李籬的額頭中間。

  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符紙……

  陸遠笛止住眼淚,她本不愛哭,嚎啕之後有些難為情,袖子拭去眼角的淚花後,紅著眼眶來到師父身邊。

  「小陶,他怎麼了?」

  「五感全失,沒死,」他回頭去瞄徒弟的臉,「你要他死?師父可以代勞。」

  陸遠笛身上披著一件乾淨的外袍,很大,是陶眠遞給她的。她捏住衣襟把自己裹住,搖了搖頭。

  「你想放走他?」

  「不,」陸遠笛走上前一步,垂眸,冷漠地望著她的仇敵,「小陶別插手,剩下的我來。」

  陸遠笛不願髒了陶眠的手。桃花仙人不必讓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他本不屬於凡間,不該招惹世俗。

  是她在,才使得他沾染凡塵。

  那天起,陸遠笛暗自下定決心。她要獨立和強大,她不能一輩子躲在師父後面當個只會哭的小丫頭。

  陶眠久久凝望著自己的二徒弟,半晌,拍了拍她的頭頂。

  「遠笛,要平安快樂。」

  一句簡單樸實的叮嚀,陸遠笛的眼淚險些又滑落。

  她連忙低下頭。

  「我會的,小陶放心。」

  陶眠說要多留一些日子,他不放心陸遠笛一個人。

  但陸遠笛態度堅持,她不願陶眠攪入是非之中。

  她說,小陶快快回桃花山吧,山花要開了,烏常在還等著呢。

  陶眠明白她的心意,點點頭,轉身出了營帳。

  他來去無蹤,軍營里的士兵,除了那個被他敲暈的導航,竟無一人發現他的到來。

  本來應該輕鬆地離開,可惜半路殺出來一個少年人。

  那少年神色焦急,像是在尋找什麼人。他一把抓住陶眠的手腕,問他有沒有看見王二。

  陶眠微微愣了一下。他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常人很難發現。

  沒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敏銳。

  還有……王二是誰?

  雖然不清楚他口中的王二,但陶眠作為老糊弄家,隨手指了一個方向。

  「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那少年半點懷疑都沒有,感激地握了把他的手,疾步離開。

  看上去有點憨。

  陶眠最後瞥了眼他離開的方向,不再流連,也走出軍營。

  陸遠笛年輕,容易吃虧。但她素來聰慧,犯過的錯誤絕不會再犯,並且能從過去的經歷中汲取經驗,成長速度驚人。

  而二弟子也沒有辜負師父的深厚期望。

  陶眠回到桃花觀,不出意料,烏常在果真把自己餵胖了。

  陶眠把它從雞籠裡面提溜出來,當面逼供。

  「你怎麼可以吃得這麼胖?」

  「你看看別人家的雞,哪有像你這種身材的?」

  「我告訴你再這樣下去,除了我沒人要你,你只能在這裡給我養老。」

  烏常在趾高氣昂,咯咯兩聲,甩屁股走人。

  完全不理陶眠在講什麼怪話。

  山外紛紛擾擾,山內的日子卻是慢吞吞地走,不催不趕,不緊不慢。

  在陶眠曬陽打盹兒偷懶攆雞之際,外面的世界已經在悄然變化。

  陸遠笛起初沒有殺掉李籬,而是給他下了蠱毒,把他控制住。

  她要利用李籬,為自己爭奪軍中的地位,建立起一番勢力。

  在這期間,她聯繫上了曾屬於她父親一派的人,要他們協助自己重新奪得皇權,這天下仍是陸家的天下。

  苦心人,天不負。陸遠笛篳路藍縷,終於有了足夠的底氣和實力。

  她說她要為自己一族復仇,她要這皇位換人坐。

  關於陸遠笛的遭遇,陶眠都是從她寄來的書信中了解的。徒弟報喜不報憂,看上去輕描淡寫的幾行字,背地裡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忍了多少骯髒的勾當,才換來她要的勢力。

  這些陸遠笛從不與他言說,但陶眠心裡清楚。

  所以每次他回信時,總是叮囑陸遠笛不要勉強自己,累了倦了,就來找師父。

  師父不懂權謀,但師父可以讓反對的聲音消失。

  陸遠笛心裡感激陶眠,可她不肯背棄當年在軍營里立下的誓言。不管她的手染了多少污濁的鮮血,她的背承載了多少條人命,陶眠絕不能被牽扯進來。

  他要做他的桃花仙,晨起掃墜花,夜聽林果落,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而她只要念著那樣自由的他,仿佛這世界的污穢和紛擾都不再,只剩一池清明。

  ……

  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李籬失去利用價值。

  陸遠笛見他最後一面時,是在自己書房的密室。

  說是密室,其實早被她改成了地牢。裡面陰暗冰冷,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

  牆壁上有飛濺的血滴。

  地面也攢了厚厚一層擦不掉的血漬。

  大將軍李籬不復往日的威風,被沉重的鎖鏈緊緊拴住兩臂,高高吊起。

  頭髮蓬亂,夾著兩三根草杆,半垂著頭。

  陸遠笛沒有帶任何隨從,她孤身一人,來到李籬面前。

  乾淨雪白的靴面和滿地污血的對比幾乎刺目。

  李籬面對她,沒有畏懼,只是冷笑。

  「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你殺了我的兩個兒子,三個兄弟,連一個外姓的孩子都沒有放過。陸遠笛,你還要怎樣。」

  陸遠笛望著她昔日的對手,老邁、衰頹,那個輝煌的李將軍,已經找不見了。

  她忽而失去所有的興趣,厭了。

  「我不恨你。」

  她說。

  李籬聽到這句話,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陸遠笛,你說你不恨?哈,你怎麼可能不恨?你在外面裝成飽受欺凌的前朝公主,暗中卻狠狠報復了我李家上下,有罪的,無辜的,你一個都沒放過。你說你不恨?!」

  李籬放聲大笑,像是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話,笑聲中是濃濃的悲戚。

  陸遠笛的語氣仍是平淡如水。

  「我不恨你。若是恨,當初在軍營里,我就不會放過你。

  仇恨是一種會讓人失去理智的情感,我不恨。」

  李籬止住笑聲,他像是明白過來什麼。

  嘴角扯出一個哀戚又諷刺的笑。

  「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陸遠笛沒有否認,她的右手兩指之間忽然多出來一個暗紅的鈴鐺,裡面隱隱有一隻小蟲在爬動。

  李籬認得這個東西,是蠱的母蟲。

  只要輕輕一捏,母蟲死去,李籬也活不成。

  大將軍沒有風光地在眾人的擁護愛戴中死去,他一生戰功赫赫,貪權是真的,護國也是真的。

  李籬這回在笑自己。

  成王敗寇。

  「陸遠笛,你錯選了路。這條路註定越走越狹窄,一生孤涼。你可千萬別回頭。」

  回了頭,滿目荒寂。

  很多年後的陸遠笛想起了李籬的話,這句話仿佛一個惡毒的預言,困住她的一生。

  但當時的陸遠笛沒有顧及許多。她的目標只剩下一個。

  她要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