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采了一圈藥,回來之後,就看見一隻「蘑菇」蹲在道觀門口悶聲哭。
他一驚,從背影認出這是他徒弟八果。
「小果子?怎麼蹲著?」
八果淚流滿面,說不出話。道觀裡面的程百里也著急。
「真的是族長?為何不說話?族長,我……」
他面前有一塊磚翹起一半,他的眼睛又不能視物,一不小心就卡在其上,身體失去平衡,即將跌倒。
「哎,你不要動——」
陶眠要去扶他,但有一個人比他更快。
是藍枳。
她用自己的手臂穩穩地扶住程百里。
程百里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這是藍枳常用的一款薰香。
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幾乎要落淚。
「真的是族長……」
他不敢相信自己還能等到活著見藍枳的這一天,在他被藍橘折磨的那些日夜,他全都是靠和藍枳的回憶撐著自己的心神。
那時他一度感到絕望。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害怕不能再見藍枳。
藍橘讓他死心,她殘忍地說,她把藍枳釘死在一口喜棺之中,藍枳很快就要「嫁人」了。
那一刻程百里幾近瘋魔,他困獸般嘶吼著讓藍橘償命,藍橘卻反過來譏笑他,是個懦夫。
「如果你早點對藍枳表明心意,不顧一切地帶她離開採女族,或許藍枳就不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時至今日,程百里回想起那句話,無盡的懊悔依舊要把他淹沒。
他顧不上什麼尊卑之別,用自己的手掌一寸寸撫過藍枳的五官。
「族長,是藍枳族長……」
藍枳的臉哭得潮濕,她含淚淺笑。
「早就不是什麼族長了,叫我藍枳吧,百里。」
兩人久別重逢,他們都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對方,可命運又讓他們團聚。
唯一的觀眾也被感動得嗚嗚哭。
背後突然傳來突兀的哭嚎聲,讓兩人皆是一驚。
「陶師父?」
「恩人……」
陶眠說不用管他,他只是被深深地感動到了。
藍枳莞爾一笑。
「這次真的……多謝師父。要不是有您,我們兩人早就陰陽相隔,怎會有今日的重逢。」
陶眠揮揮袖子,這些都是小事。
他們重新席地而坐,藍枳臨走時把她屋子裡的乾糧一掃而空,這會兒正好給他們幾人填飽肚子。
程百里眼睛不方便,藍枳就耐心地幫他把餅子掰開,又給他找手帕擦手。
程百里很過意不去。
「怎麼能讓族長做這些……」
「還叫族長呢,」藍枳也沒忘記陶眠,同樣給師父一份,「我和采女族早就沒有干係了。從我被釘在棺中的那一刻起,身為族長的藍枳就已經死了。」
程百里聽到這裡,一口都吃不下。
「藍橘竟然真的這般惡毒……將族……藍枳你封在棺中?」
藍枳淡淡地「嗯」了一聲。
陶眠用牙齒撕了一口餅,一面咀嚼,一面暗中觀察八果。
小果子變得深沉許多,她雖然溫柔地對程百里說話,神情卻很凝重。
百里的傷勢……比她想得還要嚴重。
在她半強迫之下,程百里不得不坦白藍橘對他施加的那些酷刑。
程百里之所以落到藍橘手中,是因為藍橘設計的一場詭計。
當時藍枳外出祈福,程百里因為被族長安排了其他的事情,所以沒有隨從。
可沒過兩天,他就得到了一封藍枳的親筆信。她說她在王城遇到了一點麻煩,現在城主需要她去采一種稀有的魚尾草來治病,很急。
藍枳自己脫不開身,只能拜託程百里幫忙。程百里一看藍枳說她有麻煩,也沒有多想,直接動身去尋魚尾草。
而這封所謂的「親筆信」,正是藍橘偽造的。
等藍枳祈福回來,族中當時已經不見程百里的身影。她隨口一問,是藍橘回的話。
藍橘說她也有幾日沒見程百里了,應該是有什麼事出了寨子。
藍枳記得百里和她提過,他想去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管他們是否在世,也不管他們當初丟下自己的原因是什麼,程百里都覺得這種尋找是有意義的。
所以他偶爾會離開採女寨幾天,每次離開都會跟族長講一聲。這次沒有,應該是因為藍枳之前不在族中,他又離開得匆忙,所以沒來得及當面和她說。
藍枳也沒有在意,心想,要不了幾天,百里就會回來。
沒想到在百里回來之前,藍橘就啟動了自己的陰謀。她讓藍枳身敗名裂,讓族人把她驅逐。等到程百里意識到不對勁回來時,族中完全變了天。
程百里被藍橘關起來。藍橘對他施加了種種酷刑,只為讓他臣服於自己這個新族長。
藍橘對於這件事異常執著。程百里在族中的地位可有可無,就算他死了,也不會有什麼大的損失。
但藍橘不要他死。
她就是要這個曾經跟在藍枳身後的狗喪失忠誠。她仍記得程百里當初是怎麼當著楚北笙的面羞辱她。她要打碎他所有的尊嚴,讓他只能跪在她面前,深深地低下他的頭顱。
可程百里比她想像得更加頑強。
他從不肯屈服,唯一能讓他順從的人,只有藍枳。程百里就是要時時刻刻告訴藍橘,你只是個冒牌貨,永遠上不了台面,永遠只能仰望著藍枳。
藍橘氣憤至極,生生毒瞎了他的眼睛,又不解氣地用利器割了許多刀。
程百里一聲不吭。
只有在藍橘告訴程百里,被放逐之後的藍枳是怎樣的命運時,程百里才有了激烈的反應。
不然他受到再嚴酷的刑罰,都不會叫喊一聲。如果他喊疼,那就是對藍橘的一種屈服。
如今程百里輕描淡寫地講述著這些痛苦往事。他語氣平靜,眼睛被陶眠上過一遍藥,慘白的蒙眼布條無時無刻不在訴說著這個青年遭遇的不幸。藍枳伸出手,指腹很輕地擦過白布,心口疼得她要蜷縮起來。
「百里……」
程百里講述的聲音停頓。
「藍枳?你別難過,這些都過去了……」
他摸索著,輕輕拍了拍藍枳的手背。
藍枳反手握住。
「是啊,都過去了。」
她柔和地說著,程百里微微露出笑容。
但只有旁觀的陶眠才知道,藍枳沉下來的眼神中,分明寫著,這一切不會輕易過去。
她絕不會放過藍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