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讓我別用上,那我必定有用上的一天。」
陶眠已然將套路拿捏得死死的。
他清點包袱里的物件。
三隻燃魂青燈、十個紙紮童男童女。
五串銅板,每一串上面的銅板朝代均不相同,有新有舊,生鏽的程度也不一樣。
陶眠把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觀察。
白掌柜講,這銅板有其來歷和特殊用途,是「買路錢」。
無論是生者前往黃泉,還是已故之人自黃泉離開,除了達到特定的條件,還不能忘了付這買路錢。否則前功盡棄,生者歸生界,死者還黃泉。
這幾樣是最值錢的,除了這些,還有點零碎的小物件,陶眠打算回山中再一一看過。
馬車顛顛,載著仙人和黑蛇,晃悠悠地回了桃花山。
與元鶴在迎花姑之夜匆匆見面,又匆匆離別。
陶眠不覺得惋惜,只是在想造化弄人。
他決心要與元鶴斬斷一切因緣際會,天公卻偏要叫他們重逢。
……
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做個山里蹲吧。
陶眠打算五年,不,十年內都不出去瞎逛。
他守得住一千年的寂寞,十年八年,算不得什麼。
「或許真實的我其實是個文靜自閉且憂鬱的美男子呢。」
陶眠喃喃自語,大蛇在旁邊把剛吞下去的蛤蟆嘔出來。
蛤蟆:……不吃就別含!
巴掌大的幽綠蛤蟆咕嘎一聲,蹦得高高的,從院落正門的門檻躍出。
大蛇也沒追,而是緩慢蠕動到院子裡的海棠樹下,蹭來蹭去。
陶眠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這條肥胖的蛇,如今蛇身都要比樹幹粗一圈。
它蹭兩下,柔弱的海棠樹就要抖三抖。
近來黑蛇常常食欲不振,本就懶散的性子愈發明顯。陶眠心想,這是要蛻皮了。
蛻皮是好事,一條蛇想長大,就要蛻皮。
陶眠還沒見過他養的這條巨大黑蛇蛻皮,不知是它在無人的角落悄悄蛻過,還是始終沒出現過這種衝動。
仙人欣喜又擔憂。欣喜在於,這條蛇沒白養,吃他那麼多好東西。
至於擔憂……它如今已經比樹幹都粗,再長大,他怕它把床睡塌了。
陶眠觀察大蛇幾日,果然,在某天清晨,蛇頭出現了一圈起皮的狀況。
外面乾枯失色的是蛻掉的老皮,而裡面黝黑髮亮的,是新皮。
蛻皮的過程中,人不能干預,只能等蛇自己努力。
陶眠每天看著那點露出來的干皮,強忍著整張揭下來的衝動。
他叫黑蛇離他遠點,免得傷到它。蛇還沒自覺,照舊蜷在他的腳邊或者手邊打瞌睡。
有一天午後,日頭西斜。陶眠曬足了陽光,準備收拾收拾東西回屋。
若是平常,黑蛇就算沒睡醒,也會迷瞪著掛在他肩膀或者手臂,跟他回去。
但今天不一樣,不論陶眠如何呼喚,大蛇都沒醒。
仙人大驚,以為蛇就這麼死了。
他默默哀傷半日,趕在天黑前,在後山挖好了坑,把蛇埋進去。
講究的就是一個高效。
甚至打好了碑——大黑蛇之墓。
言簡意賅。
做完這件事,陶眠就回去睡覺了。他睡到一半,猛然驚醒,頓覺把蛇這麼埋,略顯草率。
於是他連夜又把蛇挖了出來,帶回房,用掃床的小掃帚給它去去土。
大蛇一動不動,宛如烏木雕像。
——不如就把它當個雕像吧。
仙人自己瞧不出大蛇怎麼了,只是把它從土裡挖出來後,忽而又能探得它的一絲氣息。
活著就行,管怎麼活著呢。
他把大蛇穩穩噹噹地供在榻上,真當成了個辟邪的擺件。
別說,還真管用,他再也沒做過噩夢。
一日清晨,陶眠踩著一地熹微晨光,到山中采露。
灌了一小罐的晨露,他路過溪邊,側坐在一塊黑黢黢的怪石,手指伸入溪水,粼粼有光,潺潺而響。
他眯起眼睛,看水流從他指尖的縫隙穿行,日子便如同這水一般,一天天地過去。
轉眼便是五年。
這五年間,陶眠遵循他在心中默默定下的規矩,極少出山走動。
阿九時而來山中拜訪,有摯友探望,也不覺得寂寞。
陶眠唯一一次著急出山,還是他得知來望道人病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來望自己寫信,在信中說他病得快死了。
陶眠活到這把年紀,最聽不得一個「死」字。他一路憂心忡忡,滿腦子都是來望道人那張鬍鬚稀疏頭髮寥寥的老臉。
等他到了栗子山,漫山遍野地尋,才找到在栗子樹下醉眠打鼾的道士。
道士一手插進襤褸的衣物,抓抓肚皮,鼾聲震天響。
陶眠垂袖,立在他的頭顱前方,忽而抬高左腿。
「欸欸欸——這是要作甚!」來望於夢中驚醒。
「我要把你的腦袋踩進泥土,無用之物,化塵去吧。」
「……」
來望及時制止仙人的暴行,把他舉起來的腿規規矩矩地請下去。
「我沒騙你,」來望為自己辯解,「我是真病了。」
「你什麼病。」
「你看,你這是什麼表情?我跟你說,我現在病入膏肓,一天只能吃三頓飯了。」
「……」
「哎哎!別抬腿!放下放下,好好說。」
來望收起插科打諢的心思,坐起身來,盤著腿,靠在那棵沒有生命的栗子樹下。
「小陶,關於生死之事,在你面前談,我純屬班門弄斧。」
「你又不止一次了,這時候自謙個什麼勁兒。」
「……」
道士被仙人直白的話語噎了一噎,掏出酒壺呷一口,抹抹被打濕的鬍鬚,望向緋色的晚霞天。
「人近黃昏啊,有日出就有日落,我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這是在交代後事?我先說好,你不是我徒弟,你死後,我不會在桃花山給你立碑,也不會傳誦你的故事,也不會去刻意思念你,只是偶爾酒足飯飽,會想起過去有個邋遢老頭,常在身邊打轉。」
仙人站在道士身側,道士一抬頭,只能看見他的側臉,繃得很緊。
明明在和人說話,眼睛卻定定地眺望遠方。
道士知他口是心非,咧嘴無奈一笑。
「我倒希望你說到做到。」
「……」
這下輪到陶眠沒話說了。
「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來望,你很會賴皮,你肯定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我不耐煩為止。」
來望不知該如何寬慰他,他只是個得了一絲天道垂憐的凡人,又有幸遇到紅塵仙,方能活得這般久遠。
他曾經不畏懼死,如今倒有些眷戀生。
「能和你做半輩子的朋友,是我三生之幸。」
來望如是說道。
那晚他把話說得決絕,不留餘地,陶眠以為他活不過明天,今晚就要被鬼差劫走性命。
他都做好悲傷的準備,默默消化忍受一切。
結果第二天一早,來望叼著一隻蘋果出現在他門前。
「做啥呢?」他望向獨自坐在窗前,背對著他的陶眠,「你該不會在這裡坐一晚上吧?對月吟詩?這麼好的興致?」
「……」
陶眠的身影驀然一僵,然後陰惻惻地回頭。
「我以為你要死了。」
「呃——」
來望先是驚訝,又大笑。蘋果嗆入喉嚨,他咳嗽個不停,眼淚飆出。
陶眠冷笑,也不幫忙。
來望自己平復呼吸,手指彈走笑出來的眼淚。看見難得露出鬱悶神情的陶眠,憋笑,片刻才回他。
「昨天傍晚只是做個預演,總得讓你提前熟悉,免得我突然死了,大家都怪驚訝的。」
「……」
來望把吃到一半的蘋果又放回嘴裡,咬一大口,說起他今早算的一卦。
「不過小陶,你還是別在我這裡耽擱了。我今早給你卜卦,卦象不大妙。你還是儘快回桃花山坐鎮,另外,近些日子別往山的東南方有水之地走……你那山是不是有這種地方?」
「東南方……的確有一道山溪,名為桃花溪。」陶眠眉頭微微蹙起。
「噢,那地方邪性嗎?」
「倒不是說邪不邪的,只是……」
只是他曾經在那溪水的中游撿到了木盆中的大弟子,又在下游撿到負重傷的六弟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