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桃花溪

  「他說讓我別用上,那我必定有用上的一天。」

  陶眠已然將套路拿捏得死死的。

  他清點包袱里的物件。

  三隻燃魂青燈、十個紙紮童男童女。

  五串銅板,每一串上面的銅板朝代均不相同,有新有舊,生鏽的程度也不一樣。

  陶眠把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觀察。

  白掌柜講,這銅板有其來歷和特殊用途,是「買路錢」。

  無論是生者前往黃泉,還是已故之人自黃泉離開,除了達到特定的條件,還不能忘了付這買路錢。否則前功盡棄,生者歸生界,死者還黃泉。

  這幾樣是最值錢的,除了這些,還有點零碎的小物件,陶眠打算回山中再一一看過。

  馬車顛顛,載著仙人和黑蛇,晃悠悠地回了桃花山。

  與元鶴在迎花姑之夜匆匆見面,又匆匆離別。

  陶眠不覺得惋惜,只是在想造化弄人。

  他決心要與元鶴斬斷一切因緣際會,天公卻偏要叫他們重逢。

  ……

  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做個山里蹲吧。

  陶眠打算五年,不,十年內都不出去瞎逛。

  他守得住一千年的寂寞,十年八年,算不得什麼。

  「或許真實的我其實是個文靜自閉且憂鬱的美男子呢。」

  陶眠喃喃自語,大蛇在旁邊把剛吞下去的蛤蟆嘔出來。

  蛤蟆:……不吃就別含!

  巴掌大的幽綠蛤蟆咕嘎一聲,蹦得高高的,從院落正門的門檻躍出。

  大蛇也沒追,而是緩慢蠕動到院子裡的海棠樹下,蹭來蹭去。

  陶眠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這條肥胖的蛇,如今蛇身都要比樹幹粗一圈。

  它蹭兩下,柔弱的海棠樹就要抖三抖。

  近來黑蛇常常食欲不振,本就懶散的性子愈發明顯。陶眠心想,這是要蛻皮了。

  蛻皮是好事,一條蛇想長大,就要蛻皮。

  陶眠還沒見過他養的這條巨大黑蛇蛻皮,不知是它在無人的角落悄悄蛻過,還是始終沒出現過這種衝動。

  仙人欣喜又擔憂。欣喜在於,這條蛇沒白養,吃他那麼多好東西。

  至於擔憂……它如今已經比樹幹都粗,再長大,他怕它把床睡塌了。

  陶眠觀察大蛇幾日,果然,在某天清晨,蛇頭出現了一圈起皮的狀況。

  外面乾枯失色的是蛻掉的老皮,而裡面黝黑髮亮的,是新皮。

  蛻皮的過程中,人不能干預,只能等蛇自己努力。

  陶眠每天看著那點露出來的干皮,強忍著整張揭下來的衝動。

  他叫黑蛇離他遠點,免得傷到它。蛇還沒自覺,照舊蜷在他的腳邊或者手邊打瞌睡。

  有一天午後,日頭西斜。陶眠曬足了陽光,準備收拾收拾東西回屋。

  若是平常,黑蛇就算沒睡醒,也會迷瞪著掛在他肩膀或者手臂,跟他回去。

  但今天不一樣,不論陶眠如何呼喚,大蛇都沒醒。

  仙人大驚,以為蛇就這麼死了。

  他默默哀傷半日,趕在天黑前,在後山挖好了坑,把蛇埋進去。

  講究的就是一個高效。

  甚至打好了碑——大黑蛇之墓。

  言簡意賅。

  做完這件事,陶眠就回去睡覺了。他睡到一半,猛然驚醒,頓覺把蛇這麼埋,略顯草率。

  於是他連夜又把蛇挖了出來,帶回房,用掃床的小掃帚給它去去土。

  大蛇一動不動,宛如烏木雕像。

  ——不如就把它當個雕像吧。

  仙人自己瞧不出大蛇怎麼了,只是把它從土裡挖出來後,忽而又能探得它的一絲氣息。

  活著就行,管怎麼活著呢。

  他把大蛇穩穩噹噹地供在榻上,真當成了個辟邪的擺件。

  別說,還真管用,他再也沒做過噩夢。

  一日清晨,陶眠踩著一地熹微晨光,到山中采露。

  灌了一小罐的晨露,他路過溪邊,側坐在一塊黑黢黢的怪石,手指伸入溪水,粼粼有光,潺潺而響。

  他眯起眼睛,看水流從他指尖的縫隙穿行,日子便如同這水一般,一天天地過去。

  轉眼便是五年。

  這五年間,陶眠遵循他在心中默默定下的規矩,極少出山走動。

  阿九時而來山中拜訪,有摯友探望,也不覺得寂寞。

  陶眠唯一一次著急出山,還是他得知來望道人病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來望自己寫信,在信中說他病得快死了。

  陶眠活到這把年紀,最聽不得一個「死」字。他一路憂心忡忡,滿腦子都是來望道人那張鬍鬚稀疏頭髮寥寥的老臉。

  等他到了栗子山,漫山遍野地尋,才找到在栗子樹下醉眠打鼾的道士。

  道士一手插進襤褸的衣物,抓抓肚皮,鼾聲震天響。

  陶眠垂袖,立在他的頭顱前方,忽而抬高左腿。

  「欸欸欸——這是要作甚!」來望於夢中驚醒。

  「我要把你的腦袋踩進泥土,無用之物,化塵去吧。」

  「……」

  來望及時制止仙人的暴行,把他舉起來的腿規規矩矩地請下去。

  「我沒騙你,」來望為自己辯解,「我是真病了。」

  「你什麼病。」

  「你看,你這是什麼表情?我跟你說,我現在病入膏肓,一天只能吃三頓飯了。」

  「……」

  「哎哎!別抬腿!放下放下,好好說。」

  來望收起插科打諢的心思,坐起身來,盤著腿,靠在那棵沒有生命的栗子樹下。

  「小陶,關於生死之事,在你面前談,我純屬班門弄斧。」

  「你又不止一次了,這時候自謙個什麼勁兒。」

  「……」

  道士被仙人直白的話語噎了一噎,掏出酒壺呷一口,抹抹被打濕的鬍鬚,望向緋色的晚霞天。

  「人近黃昏啊,有日出就有日落,我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這是在交代後事?我先說好,你不是我徒弟,你死後,我不會在桃花山給你立碑,也不會傳誦你的故事,也不會去刻意思念你,只是偶爾酒足飯飽,會想起過去有個邋遢老頭,常在身邊打轉。」

  仙人站在道士身側,道士一抬頭,只能看見他的側臉,繃得很緊。

  明明在和人說話,眼睛卻定定地眺望遠方。

  道士知他口是心非,咧嘴無奈一笑。

  「我倒希望你說到做到。」

  「……」

  這下輪到陶眠沒話說了。

  「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來望,你很會賴皮,你肯定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我不耐煩為止。」

  來望不知該如何寬慰他,他只是個得了一絲天道垂憐的凡人,又有幸遇到紅塵仙,方能活得這般久遠。

  他曾經不畏懼死,如今倒有些眷戀生。

  「能和你做半輩子的朋友,是我三生之幸。」

  來望如是說道。

  那晚他把話說得決絕,不留餘地,陶眠以為他活不過明天,今晚就要被鬼差劫走性命。

  他都做好悲傷的準備,默默消化忍受一切。

  結果第二天一早,來望叼著一隻蘋果出現在他門前。

  「做啥呢?」他望向獨自坐在窗前,背對著他的陶眠,「你該不會在這裡坐一晚上吧?對月吟詩?這麼好的興致?」

  「……」

  陶眠的身影驀然一僵,然後陰惻惻地回頭。

  「我以為你要死了。」

  「呃——」

  來望先是驚訝,又大笑。蘋果嗆入喉嚨,他咳嗽個不停,眼淚飆出。

  陶眠冷笑,也不幫忙。

  來望自己平復呼吸,手指彈走笑出來的眼淚。看見難得露出鬱悶神情的陶眠,憋笑,片刻才回他。

  「昨天傍晚只是做個預演,總得讓你提前熟悉,免得我突然死了,大家都怪驚訝的。」

  「……」

  來望把吃到一半的蘋果又放回嘴裡,咬一大口,說起他今早算的一卦。

  「不過小陶,你還是別在我這裡耽擱了。我今早給你卜卦,卦象不大妙。你還是儘快回桃花山坐鎮,另外,近些日子別往山的東南方有水之地走……你那山是不是有這種地方?」

  「東南方……的確有一道山溪,名為桃花溪。」陶眠眉頭微微蹙起。

  「噢,那地方邪性嗎?」

  「倒不是說邪不邪的,只是……」

  只是他曾經在那溪水的中游撿到了木盆中的大弟子,又在下游撿到負重傷的六弟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