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陶眠出手,為元日解決幾個讀書路上的小障礙後,小孩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或許,已經不該把他當小孩看。
少年人的身形抽長得快,水田裡的稻苗似的,風吹雨養,一天一個樣兒。
他又不常在山中。年歲長後,留在山下的日子從十四天變成二十天……慢慢拖成一個月。
陶眠表示理解,課業日益繁重,來回山中也不便利,他能照顧自己便好。
若是實在思念,陶眠就偷偷跑下山一回。
不過近來這樣的偷跑行為也少了。
榮箏久臥病榻,行動不便。陶眠為她從山下請了位手腳麻利的老嫗,專門貼身照顧她。
他這當師父的,多有不便。那老嫗耐心細緻,照顧得很周到。
陶眠給榮箏做了素輿,當作輪椅用。他每日必做的事,就是推著榮箏出來曬太陽。
也許是因為生命力在被剝奪,榮箏烏黑的髮絲間,漸漸生出幾根銀髮。
陶眠手握木梳,一下、一下地為榮箏梳頭。長長的髮絲蓋住了素輿的靠背,中間摻雜的異色髮絲,像墨玉中不小心滲入的雪白紋路。
「小陶……」
榮箏的氣息微弱,如果不是仙人五感通達,站得再近也聽不清她的話。
她說,黑髮人送白髮人,又要叫你傷心了。
只有師徒二人心知肚明,誰是黑髮人,誰是白髮人。正因為明白,才愈發傷感。
陶眠不願一味地傷感,榮箏還在世呢,沒必要提前哀悼,他有一生的時間去做這件事。
「小花,說說看,有沒有什麼心愿未了。」
「心愿?」
榮箏緩慢地咀嚼著兩個字,無力的眼神煥發出一絲光彩。
「容我想想啊,等我想到了……就告訴你。」
「好,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榮箏彎起蒼白的唇,抿出微笑,目光追隨著遠去的大雁,落在它們不時舒展的翅膀。
仿佛這樣,她就能被載到很遠的地方。
「總是秋天呢。我的記憶,似乎只剩下一度、又一度連綿的秋。桃花何時要開呢?好像很久沒看見花開了……」
榮箏如今的體質畏寒,不論外界的氣候如何,她常常冷。
在她這裡,春與夏隱身,只剩哀戚的秋和深寂的冬。
陶眠默默地將梳順的髮絲用手圈成一綹,再拿一根青色的綢帶纏住,垂落在徒弟的肩頭。
「快了。元日再回山四五次,就能看見花開了。」
「元日……」
提起元日,榮箏恢復了點精神。
「上次他回山,我昏昏沉沉的,只聽他叫榮姨,卻無力答應。叫他別介意。」
「元日懂事著呢。若不是不想強行改變他的際遇,為師便要收他做徒弟,省心。」
「小陶,你這是玩笑話,」榮箏笑了兩聲,知道陶眠在故意逗她多說幾句,「我和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難道不聽話麼?」
「你們都是反著聽的。」
陶眠深情回憶榮箏年輕的時候,讓她往東她一定往西,讓她打狗她必定攆雞的倔強脾氣。
「和你二師姐一模一樣,只是她當時不折磨黃答應。」
「二師姐……」
榮箏回憶起陸遠笛的面容,笑意深及眼底。
「我見過二師姐呢。」
「真的?不是在夢中?」
「嗯……大抵是在夢中吧。」
榮箏輕輕地說,聲音飄遠。
黃答應也老了,縮在榮箏的腳邊,微微眯起眼。
想它當年一隻颯爽英雞,如今垂垂老矣,和五弟子相處得倒和諧了。
有時陶眠在院中嘩嘩掃落葉,驀然回首,望見榮箏閉眼小憩,黃答應安穩地臥在一旁,也闔著目。
枯葉蕭蕭,陶眠把長長的掃帚放回原處,不叫雜音擾了她和它的清夢。
元日回山的日子到了。那天陶眠特意叫村子裡的青年去買些好菜。
這次隔的時間久,陶眠第一眼望見山路盡頭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竟然沒大認出來。
直到少年向他飛奔而來,一聲聲喚著陶師父。
隨著元日不停地向他靠近,陶眠的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
「我們的小狀元回來了。」
元日站在陶眠身前,氣息還未喘勻,就聽見陶眠打趣他。
「陶師父,我連童生都不算呢。」
「不是要考了麼?」陶眠笑盈盈的,未卜先知。
「啊,您怎麼知道我要告知您的事……是蔡伯說的麼?」
「蔡伯今年都多大年紀了,哪裡能專程偷跑出來幫你告這個密,」陶眠拍拍他的肩膀,叫他隨自己回山,「你一臉喜色,喜中又摻了憂慮,我一看便知。」
少年人藏不住事兒,陶眠這個活了千年的老神仙,一眼就能看穿他心裡的小九九。
元日靦腆地笑笑。
「什麼都瞞不過您。」
元日能獲得考試資格,還多虧了蔡伯。他老人家調用了自己的人脈,幫他把路鋪平。
報名童試要寫親供,提供三代血親身份。元日是被遺棄在桃花山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
陶眠不清楚這件事蔡伯如何運作,但元日說他成功報上名,那就是沒問題了。
「蔡伯真是神通廣大,我當時還擔心呢,但他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與我說,等兩天,直接告訴我該如何做。」
「蔡伯可不是普通花匠。」
陶眠手中的東西,已經被元日主動提走了,他拍掉肩膀落的雪,也給元日拂了拂發頂的「鵝毛」。
「他只是隱姓埋名,安居於此。元日,你也不要過於打探蔡伯的身份呢,他說什麼,你照做便是。人間的門道,他要比陶師父懂得多。」
元日點點頭。
「我曉得了,我會本本分分做事,多餘的話不問。」
元日一向讓他省心,很多話,陶眠也不必說得太明。
少年被仙人帶回觀中時,榮箏還在房間內午睡,未醒。
房間內暖烘烘的,元日在外間把外袍解下放好,詢問陶眠是否能進去。
「去吧,可能還在睡,站床邊小聲打個招呼就好。」
元日「誒」一聲,答應下來,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榮箏的身子沒入厚厚的棉被中,只有頭露在外面。
被子幾乎沒有太大的起伏,可見她如今瘦弱單薄到何種程度。
元日來到床邊,蹲下,輕聲喚道。
「榮姨……」
他以為榮箏不會醒,但後者的睫毛忽而扇動兩下,眼皮掀開一道縫隙。
榮箏扯出一抹笑,虛弱但溫柔。
「沉硯師弟?」
她望著元日的臉,忽而道出了一個被塵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