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自己夸自己

  陶眠其實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他極少發怒。

  世人總有許多煩憂,眾生皆不易。陶眠作為長生者,經歷過太多離別。眼前人終將化為一抔土,誰還能跟一抔土置氣?

  所以他遇到有人對他失禮、刻薄,頂多只是一笑了之,並不多計較。

  何況亂發脾氣,也很不養生。

  但這次,陶眠是真的清晰感覺到,憤怒的火焰自他的心底生出,蔓延全身,幾乎要將他燒壞。

  靈魂如若占據肉身,是有時限的。沈泊舟沒辦法長時間借用來望的身體,因而在傷到榮箏後,他就被迫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趁著這個間隙,陶眠把從半空墜落的榮箏接下來,將她平放在地上。

  「師、師父……」

  不喚小陶,喚師父,看來是傷得極重,不禁露出脆弱的一面。

  榮箏自幼流離失所,沒有爹娘照顧,疼了病了,只是默默忍耐。

  後來是陶眠讓她安定下來,所以只要喚出「師父」二字,她就仿佛有了支撐依靠,痛也不再痛了。

  「徒弟,沒事。」

  陶眠一隻手蓋在她的額頭上,靈力自掌心湧出,流進五弟子的經脈。

  「師父絕不會讓你有事。」

  榮箏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傳來的清涼感,配合著陶眠的動作,努力平息體內凌亂的真氣。

  陶眠說話時的聲音低下來,卻給了她莫大的安定力量。

  仙人為徒弟暫時止住了血,先把命吊住。

  隨後揮袖,施了兩層結界,將榮箏護在其中。

  免得等下陣仗太大,再傷了她。

  還有來望。

  陶眠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來到了桃花山,但猜一猜,也能想到對方一定得到了桃花山有難的消息,才飛速趕來。

  「對不住了來望,讓你被牽連。」

  來望道人也算他的朋友,朋友第一次來桃花山,沒好吃好喝招待,先被附了身還挨了揍。

  「等風波過了,必盛情款待。」

  陶眠同樣用結界把來望保護起來,同時撿走了他那把佩劍。

  這時沈泊舟也回到自己的身體中,恢復意識。

  師徒相對,中間隔著熠熠火焰。

  這火,不僅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天塹,也將前塵往事燒灼。

  只剩飛煙。

  沈泊舟望進陶眠的眼,火光也燃不起那雙黑眸,裡面是深深的寒冰。

  望見這樣的陶眠,沈泊舟不由得想起來,他在千燈樓撞連環時,第一次看見的,陶眠的眼睛。

  那時是深不見底的湖泊,而如今,這深湖凝結,寒意襲人。

  沈泊舟微微笑了。

  「師父,誰能把你惹得這麼生氣,也算是一種本事。」

  他還夸上自己了。

  陶眠沒有絲毫笑意。

  「我給過你機會。」

  事已至此,沒有任何兜圈子的必要,陶眠直白地說了。

  他給過沈泊舟機會。

  千燈樓,沈泊舟找回身體,就和陶眠大打出手的時候,那時仙人的確動了殺心。

  但是六船短暫地回來了。

  又走。

  儘管只有短短一瞬,卻讓仙人生出了一絲希望。

  也許他的六弟子,還有回來的機會。

  他想和徒弟再度坐在院中,由夏入秋,靜等樹葉慢慢染紅。

  抱著這樣可笑的希望,陶眠沒有對沈泊舟下手,哪怕他從第一眼就分辨出來,他在偽裝成六船。

  他們回到了桃花山。

  沈泊舟作為一個演員,的確盡職盡責。也許他從心底最瞧不上六船這種老實人,但他為了自己的目的,還是選擇忍氣吞聲、寄人籬下。

  只是偶爾對著院子裡的木柴發發脾氣。

  他在猛跺木柴的時候,陶眠躺在旁邊的榻上,垂著的眼皮其實沒有完全閉緊,而是盯著沈泊舟賭氣的背影。

  心裡幽幽嘆氣。

  孽緣。

  沈泊舟跟在他身邊的這一年,也是陶眠身子最虛弱的一年。

  沈泊舟大多數時候都在為陶眠搗藥煮藥送藥。

  久而久之,陶眠也好奇了。

  這愣小子等什麼呢?

  多少次,這麼好的下手機會,他不要。

  難道還等仙人恢復到全盛時期,跟他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比試?

  萌生這種想法,陶眠都覺得自己是睡太多睡傻了。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兩人相安無事。

  過於太平了,導致仙人就算想動手,也沒什麼藉口和動力。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人心隔著肚皮,永遠無法交換,但也能平穩地過。

  這樣的日子,確實是「拖」著走的。

  到後來,沈泊舟似乎淡忘了他的野心,而陶眠也不再惦記著讓六船回來。

  仿佛他們是真正的師徒,沒有隔閡。

  但一場大火,燒光了所有的假象。

  沈泊舟從來沒有遺忘,他是什麼身份,背負著什麼存在。

  而陶眠,在需要他拔劍的時候,他的手和心,也並未猶豫。

  假的就是假的,裂隙不是沒有,只是人短暫地捂住了眼睛。

  有過須臾的坦誠相待。

  有過片刻的放下戒心。

  ……

  但那些都是一閃而過的,如蜻蜓點水,鳥越群山。

  過了就是過了。

  兩人對話,幾乎每次都是沈泊舟問,陶眠答。

  沈泊舟先言,陶眠看心情回。

  但這次,仙人最先開了口。

  「你是第一個,讓我持劍相向的弟子。」

  隔著火光,沈泊舟的面容看不清。

  但他的聲音有一瞬停頓,然後才接了陶眠的話。

  他說,那於我而言,真是幸事。

  幸在何處呢,沈泊舟至死都未言說。

  (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