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困惑,當初持戒堂門口,長老是如何發現了我的蹤跡。」
陶眠把酒盞放回身側,盞底落在木盤之中,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我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其實還是蠻厲害的。」
小陶仙君夸自己從來不打草稿。
「那日我刻意隱匿了身形,在場的都是未得道的人修,按理說,不應該有哪位天賦異稟,能夠識破我的仙術。」
陶眠把臉轉了過去,一雙眸子定定地凝視著沉默的道嗔。
「除非有仙混在其中。」
道嗔臉上的皺紋似是微微改變了形狀,但很快,又恢復成那副古井無波的老者模樣。
陶眠繼續順著剛剛的話說下去。
「我的朋友阿九,前段時間專程來你們桐山派。不為別的,就是來修那個被雷劈毀的祖師像。
阿九和我說,祖師像這類雕像,既區別於普通的人像,也和廟裡供奉的不同。祖師像要保佑宗門長久繁盛,裡面往往封著祖師的信物,甚至是一縷殘魂。
而桐山派的祖師雕像做得更絕,直接把祖師爺的三魂七魄封在了其中。
那劈在祠堂的雷不是尋常的雷,而是劫雷。桐盛老祖已經得道成仙,卻遲遲不歸位。恐怕這雷,是仙界在催促了。
正是因為桐山派的祖師像非同尋常,阿九才說,不好補,不能補。」
陶眠一手捋著袖口,另一手舉起酒壺,示意道嗔長老。
竹綠色的酒液涓涓落在盞中,將那粉荷映襯得愈發嬌嫩。
「你從祖師像之中出來之後,需要尋找一個寄宿的身體,否則就要魂飛魄散。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你選擇了道嗔。」
陶眠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斟滿,再把酒壺放回去。
「能讓外來的魂魄寄宿,恐怕道嗔長老的身體??也快撐不住了吧??」
陶眠把自己心中的猜測一一說出,在此期間,道嗔,或者說邱桐始終保持著沉默。
直到陶眠說完,舉起酒盞,他才宛如無奈般輕嘆一聲。
「桃花山來的仙君,果然聰穎明慧。」
陶眠點點頭。
「我知道我自己很聰明。」
他倒不謙虛。
「不過,你能看出我作為仙的身份,也能看出我的來處?」
這回陶眠抬眼,望向坐在對面的人之時,發現那人已經不再是剛剛的老者形象,而是一個儒雅俊秀的陌生青年。
此人正是桐山派的開山祖師邱桐。
邱桐微微一笑,如春風拂柳堤。
「當然。蓬萊桃源出了個天生地育的小仙君,未經劫雷,不渡疾苦,得到天道的萬般恩寵,沒費什麼氣力,就成了長生仙。」
陶眠的眉毛微微挑高。
「想不到我還蠻有名。」
邱桐含笑點頭。
「大家更多的是嫉妒你。怎麼會有人真的給自己白嫖到一個仙位。」
「??」
「可惜桃源仙君紅塵緣深,要經歷三世因果,方能望破塵事,超脫此岸。」
邱桐這話說得頗有深意,他沒有明說,但陶眠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哪裡不對。
「三世?為何偏偏是三世??」
「不可說,不可說。」
邱桐輕輕搖頭,手中酒盞微晃。
仿佛故意岔開話題一般,他說起了自己的事。
「我當初在桐山之巔悟道成仙,天道召喚我前往仙界,我卻對宗門百般不舍,流連不願往。」
邱桐說他早期草創,立起門戶時,實在有太多辛酸,所以對桐山派格外珍惜。
「我得道後,本想把掌門一位傳給我的大弟子,但大弟子命弱,被其他同門所害。我心中震怒,卻不好發作。因為害死他的正是和我一起建立門派的摯交。
那人心術不正,但唯獨對我忠懇。我深知若我登仙而去,門內無人再能壓得住他。於是又強行拖了十年,直到那人病故。」
說到這裡,邱桐頓了一頓,似是在緩解心中的複雜心緒。
「大弟子亡故後,我只好扶持二弟子接任掌門之位。二弟子性格沉穩,卻也瞻前顧後,遇事猶豫不決。那時門派內對掌門的位子虎視眈眈的有幾位,我實在放心不下,不願大弟子的舊事重演。
我想保桐山派百年順遂,不起災禍。於是我叫人鑄了一尊祖師像,把自己的魂魄封在其中。
只要宗門的人常常供奉,我的力量就不會消退。」
「但你已經撐不住了,」陶眠在此時開口,「之前你還能躲過天道的眼,而現在,你的仙力大不如前。」
「不錯。與我曾經並肩的同門已經接連逝去,慢慢地,桐盛老祖也不過是變成了弟子們手中的書本上的名字,一帶而過罷了。只有那個叫邱林的孩子,時不時在祖師像前被罰跪。」
說到這裡,邱桐嘴角的笑容有些無奈。
「桃源仙君,不是誰都像你一般,能夠得到天道的偏愛,在紅塵中肆意生長。仙就是仙,要回到他改去的歸處。」
「偏愛麼……」陶眠重複了一遍邱桐的話,不置可否,仰頭飲下盞中殘酒。
邱桐說,在自困於祖師像的這百年間,他也想開了很多事情。
他不希望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一心要讓門派保住自己的地位,再撐得久一點,再等來一位能夠重振宗門的人。
陶眠在此插了一句話。
「看來只有青渺宗那第二任宗主是個明白人。」
邱桐知道他說得是誰,他和那位曾經還有過一面之緣。
是個活得很明白的道人。
「花開終會凋零,江水流而不返,」邱桐輕聲嘆道,「不是桐山派不放過我,是我該放下桐山派了。」
一切就由它而去吧。
邱桐說得悲涼,但陶眠卻有其他想法。
「不再搶救一下了?」
「嗯?」
陶眠這頓閒酒嘗得心滿意足,心情也舒暢起來。
「你開創的那個勞什子試劍大會,馬上要開始了。到時候肯定要有些新鮮事。邱桐,你跟我,我們這類仙,活得太久是好處,也有弊處。
我們總以為天底下再無新鮮事,一切的結局也就是那樣無趣,但只有身處其中,才知道,這大千世界,沒有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