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不是傻子,他看出來沈泊舟心裡有事。
「你有什麼苦衷?」
「……」
沈泊舟低下頭,跪著,不言語。
「你跟師父都不說實話,還要和誰說?」六船這個有話憋著的勁兒偶爾實在是氣人,「六船,不是有事情你不告訴我,就等於這事不會發生。你今天安慰自己不會發生的事,未來都會發生。」
陶眠說了一長串,很繞,但沈泊舟明白他的意思。
有些東西是避不開的,不能躲,否則現在欠下的,將來只會十倍百倍奉還。
早些時候埋下的雷,遲早會炸到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後的自己。
沈泊舟垂著頭,用力地閉了下眼睛,下定決心。
「仙人師父,你早說過幾次,我和沈泊舟不同,這不是你的錯覺。
我不是他,我只是寄宿在這具軀殼的一縷遊魂罷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來處,也遺忘了姓名。
陶眠本來在氣頭上,聽見徒弟突然的坦誠,他微微睜開眼睛。
說白了,作為一個前世擁有廣泛閱讀量的文學愛好者,他不是沒有想過借屍還魂這種可能。
但當時他考慮得更多的是人格分裂。
怪不得他的六弟子家破人亡,上山之後卻從來不提復仇的事。
那時他以為沈泊舟是想等時機到了,把幻真閣重新開起來。沒了父親和兄長的阻礙,他理所應當地當閣主。
現在看來,這小六是根本對幻真閣沒那個感情基礎。
他甚至可能和幻真閣的人完全不熟。
六船自知欺瞞了師父,深深地低著頭,不敢直視他。
房間裡靜得驚人,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小蟲在吱吱鳴叫,叫聲拖得很長很長。
陶眠沉默的時間幾乎與蟲鳴的聲音等長,這讓六船的心裡更沒底。
終於,仙君開口問他話了。
「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也不了解沈泊舟。那你當初突然來到幻真閣,要如何與周圍的人相處?」
六船不敢再有所隱瞞。
「弟子當時搞不清楚狀況,只能用失憶做藉口,先接觸了平日伺候起居的丫鬟,從她口中得出了許多關於沈泊舟的事跡。她很畏懼沈泊舟,所以我稍微施展厲色,對方就不打自招了許多事。」
「你還很聰明。」
「弟子不敢當。」
六弟子的頭垂得更低,他知道陶眠對他的好。他是個麻煩的人物,帶著一身的官司和一身的傷,誤打誤撞闖入桃花山。
但陶眠卻不問他從哪裡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是不是被仇家追殺,會不會給自己的門派帶來困擾和煩惱。他只是無條件地接納了一無所有的他,幫他療傷、教他仙術,還帶他四處尋找補救靈根的辦法。
……
可惜陶眠現在聽不見沈泊舟的心聲,不然他肯定要說一句——其實他當時也沒那麼情願。
如果不是金手指只有威逼沒有利誘……
不過現在小六肯把這個埋得最深的秘密將給他聽,陶眠也很滿意。
他一直不言語,六船連大氣都不敢喘,也一聲不吭。
「抬起頭來,」仙人忽然道,「我陶眠的弟子要不卑不亢,永遠挺直脊樑。」
六船緩緩地把頭抬起,映入眼帘的不是怒容,而是一張笑顏。
「你還記得自己漂泊了多少年嗎?我是說……你還是魂魄的時候。」
「不記得了,」六弟子有些恍然,「我只記得自己仿佛是被三界遺忘,不知是生是死,渾渾噩噩。像一隻浮萍,唯有隨波逐流。
或許我早就死了,只是不得安息,沒有人把我安葬。」
陶眠一聽「安葬」二字,忽而拍拍六船的肩膀。
「放心吧小六,安葬這事兒你不用發愁,為師是專業的。」
「是……」
「以後就在桃花山紮根吧?」
「只要……師父不嫌棄。」
六船最後的秘密敞開,頓感渾身輕鬆。陶眠倒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你雖然不是沈泊舟,但你的殼子又是他。所以別人還要叫你沈泊舟嗎?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六船莞爾。
「在外還是稱這個名字吧。再說,仙人師父不必為這個問題煩擾,你不是一直叫我六船嗎?」
「對啊,」陶眠以拳擊掌,「我又何必煩惱這個。」
他讓沈泊舟站起來,又拉著他說了一會兒亂七八糟的。沈泊舟有許多聽不懂,什麼穿越,什麼重生……
這些東西嚴重地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只能附和著陶眠說。
陶眠一個人叭叭夠了,口渴,想喝水。
沈泊舟給他倒了一杯溫熱的茶。
把茶抵到師父手中的時候,他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問出那個問題。
「弟子只是在這句軀體裡借宿,不知道什麼時候,原來的魂魄就會將它奪走。萬一……」
「萬一什麼?什麼萬一?」
陶眠啄飲了兩口茶,乾燥的喉嚨終於得到緩解。
「你怕沈泊舟回來會對我不利?」
「是……」
「怕啥,」陶眠笑吟吟的,「他又打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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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沈泊舟為人狡猾,我擔心他會偽裝矯飾。」
「那我們說個暗號吧,」陶眠歪著腦袋想主意,「如果你感覺你無法掌控這句身體了,你就跟我說一句——千燈樓的燈熄了。」
六船有些驚訝。
「這……這暗號可是有什麼來歷?」
「其實也沒什麼,」陶眠喝過茶,又要伸長手臂去夠點心,「因為我和沈泊舟初遇就在千燈樓……不算什麼美好的相遇。哎呀,不用在意這個。總之你把暗號記住就行。」
沈泊舟在心裡默念一遍,鄭重地點頭。
「弟子記下了。」
師徒二人一清早還鬧得很僵,等到晚飯時,又前後腳出來。
李風蟬有些驚訝,湊到陶眠身邊問。
「你不生氣了?」
「生什麼氣?本道長心胸寬廣,大度著呢。」
「騙人,」李風蟬撇撇嘴,不相信。但她很快又說下一句,「你是不是騙沈泊舟跟你簽了什麼特別不公平的契約?不然你怎麼可能這麼快消氣,當時可是氣到連飯都不吃了。」
小陶道長不吃飯這件事在李風蟬那裡似乎是個大新聞,她嘖嘖幾聲。
他們坐在學堂檐下,遠處是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弟子在打鬧。陶眠看著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們身上,將小孩子們從頭到腳鍍得金燦燦。
「因為我突然醒悟了一個道理。」
「是啥道理?」
「那就是,」陶眠醞釀了一會兒,在李風蟬期待的目光中,說了一句有用的廢話,「人其實都是長了嘴的。」
「……」
「小風蟬,你不要露出如此不屑的表情,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至理名言。」
「我真的不是很想知道第一個是什麼。」
「不可以,你必須知道。我的第一至理名言就是——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李風蟬默默地從歸來的沈泊舟手中接過自己的飯盒,「小吳,不如我給你加一個第三至理名言吧。」
「展開說說。」
「人如果聽了一句廢話,那麼他就會聽了一句廢話。」
陶眠聽她明里暗裡貶損自己,非但沒反駁,還點點頭。
「孺子可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