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些西洋肖像畫師傅們,在夕陽下奮筆疾書,湯章威感到了一種別樣的美好。
對於湯章威的興致,費雪純也看出了一二。
費雪純笑了笑說:「這些事情還是親力親為比較好,這樣也可以拉近和她們的關係。」
湯章威說:「你的心真細。」
費雪純說:「我的心不細不行,因為我做的就是這個生意。」
當湯章威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他突然發覺身上的傷疤開始結痂了,不過當這個傷口開始好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舒服多了。只是傷口還有些癢,費雪純敏感的感覺到了湯章威不舒服,她對湯章威說:「你是不是因為鮑子羽的事情感到不高興呀?」
湯章威說:「是的,你怎麼猜到的?」
費雪純說:「我從小作為一個聰明的孩子,就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活,現在我們家雖然有錢了,但是和達官貴人打交道,我更是小心再加上小心,所以我什麼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
湯章威說:「看來你的日子過得真不容易,我以前要對你好一些了。」
費雪純說:「我真想不到自己的日子會過成了這樣,我的手下很多,我的錢也很多,可是我卻找不到一張可以安然入睡的床。」
目光掃視眾人,又是一笑:「朕心血來潮來跟老七祝壽,沒想到還能見到這許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說道:「皇叔,你這裡的客人直是半個朝會,半壁江山。原來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為了此事。」
蕭采剛剛起身,聞言神色一凜:「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溫然一笑,揮手道:「這是他們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領受吧。」回身命人上酒,親手替蕭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湊趣兒,敬你一杯。」
蕭采接下,凝視皇上片刻,終於舉杯,一飲而盡。
皇上走後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場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紛紛告辭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燈火闌珊。
我隱藏在風洞軒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蕭采的去向。
他將最後一名客人送走,靜靜站在階前。不久以後總管劉曄來到他身後。
「你先回房吧。」蕭采淡淡地說。
「王爺……」
「我只是要在府里隨便走走。」
劉曄唯唯而退。
蕭采站了片刻,朝府後走去。
我並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發覺。
這晚的滿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覺得孤寂而單薄,意興闌珊。
他一直朝府後走去。
他經過倚翠亭,他經過排雲舫,他經過快雪樓。
他仍不停下。
我於是知道他要去的,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軒里的繡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會是別人,只會是他的王妃。
他在這個晚上懷念起她。在他三十五歲生日的晚上。
我望見遠遠的凝碧池上凝結的碧色的愁煙,蜿蜒的長橋有如天際垂虹。我看見蕭采沿著長橋走到水榭,在那裡憑欄獨坐了良久。然後,他燃起了那一隻船燈,探手放進了凝碧池。
他在為哪只魂魄照路,難道是為了她?
難道她,就葬身在這凝結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蕭采凝望著船燈遠去,站起身來。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軒,猶豫片刻,開門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並沒有出來。於是我輕輕掩近,繞到了垂虹軒前。
樓內的黑暗縱深而遙遠,月光都無法照亮。
他就陷身於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來自他手上微晃的燈火,和他靜靜凝望的繡像上的女子。
他望著她,而她橫波流眄斜睨著他。
她的目光似喜還顰,似有千言萬語,無一不是訴說她對他的深情。
她這樣地愛過他。
我知道。
她愛過他。
那曾經為她深愛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齒深恨的仇人,背對著我,站在深深樓內。
七年以來我曾無數次夢見這樣的場景。我的仇人背對著我,在我的夢裡他永遠是一個背影,永遠穿著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該在此時殺他,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別的東西占據。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裡變得溫暖的刀鋒。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無察覺,我向他走近,走近……
然後我大汗淋漓地醒來。
我的夢境仿佛全在此刻變成了現實。
他正背對著我,全心全意凝望著他愛過的女子的繡像。
我摸到我袖裡的刀,然而刀鋒並不如夢裡一般溫暖。我的手指覺得凍,即使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麼用力,仿佛不這樣就無法掌握它。
我應該向他靠近,我應該輕輕地向他靠近,我不應該揚起一絲微塵令他察覺,我要走到他身邊咫尺,不,無需那樣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後五步一衝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這並不很難,我可以做到。
我這樣地恨他,我務要他死。
我要殺了他,從我知道我被滅門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殺了他,即便窮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過去殺了他。
我要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然而,我竟無法移動。
我無法移動!
我象陷落在一個最深最黑最絕望的夢魘。我全身都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叫囂,呼喊叫囂著殺他殺他殺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難移。
幕幕前塵如飛矢冷箭自遙遠的過去激射而來。
四月春庭午後飛花,與蘇唯欣欣對弈的父親悠悠淺語指點我琴技的母親;月黑風寒大難將臨,父親推我出來反扣的大門母親迷離淚眼蘇唯溫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殘垣焦土,乾結血跡破碎衣襟支離殘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間我看見所有這一切,愛恨情仇如洶湧波濤將我捲起拋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樣才能,怎樣才能向他走去?
當我的腳已仿如生根,再難移動?
當他那裡仿佛是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遙遠天涯,他那裡有世間最後一點輝光,此外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